审查开始了,苏琦第一个回合就败下了阵来。谭老黑拍着胸脯上的奖章,骂咧咧地对苏琦说:“你小子,敢审老子,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老子这是什么?军功章!老子打仗的时候,你他妈还穿开档裤子吧!哈哈哈……”
苏琦败了,钱天宇又让小锤子顶上……
这审查“5·16”,金云鹏压根儿就不关心,可一个消息却吸引了他。小锤子告诉他,在审查谭老黑时,这家伙骂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真正有问题的反革命睁着眼不敢抓,谭老黑还特别提了一件事,这就是当年那场反空降,他亲眼看见了可疑之人。从口气到神情,明白的人一听就是指金所长。
金云鹏心里的弦一下拉紧了,他觉得,不能再纵容谭老黑了,不然自己的亲哥哥要麻烦。
于是,他拎着勃朗宁手枪,亲自出马了。
审讯室就设在公社大院后头的民兵指挥部,临进门,金云鹏先是进行速成学习,他问跟随身边的小锤子:“这个‘5·16’有什么讲究吗?”
“有!”下锤子一本正经。“他们可能到了5月16号要闹事。”
“今天是几号了?”
“5月2号,刚过了‘五一’。”
“那得抓紧审。”
进了门,谭老黑一看是金云鹏,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子。他侧过身去,半遮起胸前的军功章。
屋里灯光昏暗,金云鹏不满地望着小锤子:“怎么就跟渣滓洞似的,快,换个大灯泡来。”
当换上了大灯泡,明亮了,金云鹏才歪着头,瞅着谭老黑说:“谭老黑,为什么换大灯泡,知道吗?”
谭老黑晃晃头。
“老子想见识见识你的军功章哪!快,拿来!”他伸出了一只手。
谭老黑扭扭捏捏。
金云鹏朝着小锤子一使眼色,小锤子快步抄上前,将军功章一把从他胸前扯了下来。
“小子,那可是俺用命换来的啊!”谭老黑对着小锤子愤愤地喊道。
金云鹏接过军功章前后一打量,说道:“后勤发的呀,不简单。”他一扭头,嗖地扔到了窗外。
谭老黑挺了挺胸脯张了张嘴,眼睛一瞪,却说不出话来。
“拿来,拿前指的、拿野司的、拿总部的,你拿来,老子就放了你!”
金云鹏越说越火:“你小子,上了几次战场,就在这儿卖味!不光卖味,一张臭嘴还乱拱乱咬!”
这下,谭老黑知道自己说多话了,他吓得浑身哆嗦着低下了头。
金云鹏盯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前面的椅子上,调侃似地对谭老黑说道:“来来来,给老子说说,反空降那会儿,你谭老黑有啥重大发现?”
谭老黑一时来了劲,喊道:“那,那张小标语!”
“啥?小标语?不就是‘提高警惕,严防敌特’吗?你别蒙老子,那是人家民兵先发现的!”金云鹏一脸冷气。
着急之下,谭老黑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说啥呀你?”金云鹏稍斜的光头悠悠地点着,嘲讽开了谭老黑,“这个案子破了几年,没个结果,你要破呀?轮着你了吗!除非你坦白交代,承认是你干的!”
谭老黑脸色紫胀,气噎喉干:“谁,谁干的?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胡扯个球!”金云鹏猛地提高了嗓门,似乎桌上的茶缸都被震得颤抖。谭老黑还想说什么,金云鹏又威严地“嗯”了一声,他硬挺着的胸膛瞬间就瘪了下去。
当告诫起到了效果,金云鹏的心也暗暗放松了。他可不愿让敌特的事儿跟哥哥沾上边儿。望着毫无气焰了的谭老黑,金云鹏重新调整了姿态,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审问道:“说,5月16号你们要干啥?”
“?”谭老黑没有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斜着眼疑惑地盯着金云鹏。
金云鹏又进一步说道:“赶紧交代,你是不是5.16分子?”
谭老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要当冤大头了。无数次的批斗、审查已经将他弄得疯疯癫癫的了,好不容易找到当年误打误撞得来的军功章做掩护吧,又被功高盖人的金云鹏给压住了。他心中的怨气发泄不出来,竟然变成了一种无奈的苦笑:“金家老二,我承认是我当年把你赶出了黄旗寨,我也承认我害过你家人,你要报仇也对,你把所有的罪名都按在我头上吧。”
金云鹏一直都看不起他,现在谭老黑的这种态度,让他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少顷,他嗡声嗡气地指点着他说:“你这个家伙,不是好蛋,也不是差蛋,是个典型的坏蛋!公报私仇,是老子干的吗?”
谭老黑一怔,他想说什么,一看对方那样和那气势,他又不敢吭声了。
而金云鹏却不依不饶,用如雷般的声音喝问道:“谭老黑,你这家伙,从我认识你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他妈的不是5.15,也不是5.17,你就是一个典型的5.16!”
他缓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指着谭老黑,但又没了具体词儿,他指点了半天,终于联想起了当前一件大事:“你这个谭老黑,坏蛋,这个,这个柬埔寨的政变,是不是跟你完全有关系啊?你他妈准是郎诺集团的走狗、爪牙!”
一听审判者在信口雌黄开了,谭老黑反而轻松了。他带着一脸苦笑说道:“对,金家老二,不光柬……柬埔寨,你老婆大了肚子也跟我有我的功劳,你问去吧!”
“妈的,你竟敢侮辱妇女!”说着,他“噌”地掏出了勃朗宁手枪。
谭老黑一看吓坏了,因为金云鹏用枪口拧皮肉,是很出名的,一些享受过的人都叫苦不迭。
谭老黑赶紧告饶道:“金……金部长,你别,别,别这么客气!你让我说什么吧,让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好,把你5月16号的行动计划给我坦白交代。”
“好,我坦白,我坦白。”谭老黑怯怯地瞅着那阴森森的枪口,顺嘴胡诌开了。“到了5月16号,我要组织敢死队,掀铁路、炸火车,然后跑到台湾去,找蒋委员长请功。”
“还,还有!”金云鹏依然不舍弃。明知道他在瞎说,也故意在挑逗着他玩。
“到了台湾,去见尼克松,借颗原子弹,过年时当爆仗放……”
金云鹏审着,小锤子记着。但记着记着,小锤子停住了。金云鹏却喝令他:“记!他怎么说,你就怎么记!他向咱交差,咱向县里交差!”
小锤子只好将审讯笔录交给谭老黑签字盖印。谭老黑签完了字,将钢笔拼命一甩,仰首大笑起来,他越笑越止不住了,到了最后,他竟然咳咳地胀红了脸,然后扭着身子蹲下了……
小锤子觉得不妙,再去探望谭老黑,却见他直勾勾的瞪着眼睛,没了任何反应,小锤子凑过去一瞧,颤着嗓子对金云鹏说:“金部长,他……他死了!”
金云鹏也是一惊站了起来,反映了半晌,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死就死了吧,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啊……”
谭老黑窝囊死了,金云鹤也被震惊了,无论如何,他谭老黑毕竟是一条性命啊!金云鹤有过自己的信仰,后来这个信仰被动摇了,但在他的信仰转换过程中,一些匪夷所思的世故又在折磨着他的信念,他彷徨、他犹豫、他迷茫了……
他呆呆地站在小树林边,向远处望去,如一块深蓝幕布的邃远天空下,教堂破旧的尖顶一如既往地立着,直刺向昏暗的几颗星星。
41、雪夜偷情
这一年,苏联军队在新疆伏击了我国一支巡逻队,国家的局势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准备打仗,成了当时一个响亮的口号。在战争氛围下,林彪发出了“一号令”,更给紧张的国家形势火上浇油,神州大地进入了临战状态。
大战来临,黄旗寨公社也成立了民兵营,金云鹏任营长,马书记任教导员,钱天宇负责后勤,金云鹤负责粮食供应。全公社几万人动员起来了,分批围绕着百草滩行军、宿营。老游击李素琴似乎又回到了战争年代,整天带着一帮民兵在青纱帐中进进出出,而作为平民百姓的童溪浪和海花也没闲着,都被调到拉练保障队搞野炊,就连金宏伟和瘦猴、刘蜻蜓之类的红小兵们,也是天天扛着红缨枪钻树林、宿草滩。
唯一例外的,是姜丽娜,因为身体原因,实在是参加不了这种高强度的拉练,只好呆在家里,照顾自己六岁的小儿子金宏升。可这一心愿她也落空了,在一个风雪天里,金云鹏风风火火地闯回了家,拖着小宏升就往外走。
姜丽娜赶忙上前阻拦道:“你干什么呀?”
“拉练去!”
“拉练?孩子才六岁啊!”
金云鹏说:“六岁咋了?老子英雄儿好汉,等仗打起来,我金云鹏的儿子就得上战场,当英雄!”
姜丽娜提心吊胆地在家等了一天,却等回了摔断一条腿的小宏升,轻手轻脚地照料着儿子,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哭累了而睡过去的孩子,姜丽娜长长地睫毛沾满了泪珠。动员令一下,所有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变得狂野,变得亢奋,她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迷失了方向,面对这些,一向理智的她却无可奈何了,只有在家里偷偷地烧香拜佛了起来,似乎只有那端坐在莲花座上不言不语的观音,才能给她以心灵的慰藉,至少,能保佑她仅仅六岁的儿子茁壮成长。
跟亢奋的人们不同,也跟姜丽娜不同,金云鹤是为数不多的清醒者,但是有了从前的教训,他再不能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也只得表面上跟其他人保持步调一致。让他负责粮食供应,他就尽职尽责地当好粮草官,至于别的,他并不想掺和太多,可是这一件差事,却也让他面临着抉择和困惑。
为了确保野营拉练的供应,他每天都会对军训粮例行检查。这一天,他背着双手行走在战地粮库里,突然,被堆码的粮包吸引了。
只见上面几层麻包封口处,都无一例外地瘪了一块。这些麻包可都是180斤的标准称重,如此这般,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金云鹤急忙派人叫来了小锤子,因为小锤子负责看管粮库。
小锤子一亮相,黑凄凄的脸腾地红了,嗫嗫嚅嚅地吐露了真情。
金云鹤沉着脸,带着小锤子去了金云鹏的帐篷。
一进去,就见桌上摆着一些酒菜,金云鹏满面红光,手里攥一把葱,旁边还有几个民兵骨干。
为了不破坏大家的酒兴,金云鹤先是静静坐下,谢绝了大家的礼让,然后有意无心地跟小锤子聊了起来。那些喝酒的人看出金云鹤带着心事,也便草草收场了。
等客人都走了,金云鹤这才问弟弟:“这酒哪里来的?”
“这个啊,老钱!他不是做后勤嘛,也不知把哪儿整的。”金云鹏说。
“怎么?”金云鹏觉得哥哥绝非是随便一问,不禁皱起了眉来。“怎么了呀?”
“粮仓里的粮食少了。”哥哥神情肃穆。
“?”金云鹏一下子怔了。
他又猜测道:“不会是钱天宇拿着战备粮换酒喝吧?”
金云鹤并不下结论,而是将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小锤子。
“怎么回事呀?小锤子。”金云鹏拉起脸问道。
小锤子怯声怯气地:“是,是钱主任让干。他说反正军训粮卡的不严,就,就让我们弄了一些去换了白酒。大小干部,一人分了两斤。”
挪用这点军粮,虽然够不上犯罪,但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金云鹏怒着脸,吩咐小锤子:“赶快下通知,谁分到了酒,谁凑粮食,真是的!”
他觉得还不解恨,又对哥哥说:“不行,我得去找老钱,这他妈不是耍人吗!我还认为这些酒是节省的伙食尾子呢,真扯淡!”
金云鹤却对他说:“你先稳住吧,我去探探马书记的口气。万一是马书记让干的呢。”
金云鹏觉得还是哥哥想得周全,也就稳当下了。
马书记的帐篷离金云鹏不远,金云鹤过去一瞧,没人,经打听,有人说马书记回公社去了,于是,金云鹤决定追随而去。他刚刚骑上车子,就被一个人儿挡住了,借着昏暗的天光细打量,是钱天宇。
“金所长,这么晚了,这是到哪儿呀?”从声音里听,钱天宇绝非是偶尔相遇。于是,金云鹤说:“钱主任,军训粮可是县里特批的,专粮专用啊,怎么能偷偷换酒呢。”
“哦,你看看吧,”钱天宇说,“这么冷的天,大家卧在这百草滩里,多辛苦呀。换些酒,给大家暖暖身子,也是应当的嘛。”
“应当不应当另说,”金云鹤讲道,“即便是换酒,也得研究研究,走走手续吧?你们这样偷偷背背的,性质可就变了。再说,换酒,也不能只照顾干部呀。”
“啧!我还真是欠考虑,这好心办了件糊涂事。”钱天宇先是自责,又恳求道。“金所长,这回,你就灵活一点吧,也别让马书记太难看了。”
言意之外,马书记也知道这事儿。
“好吧。”金云鹤随便应付着,上车走了。
这当儿,夜空已经飘起了雪花,朔风也在呼啸着,天地很迷乱,也很寒冷。金云鹤尽管心存疑虑,但也要找到马书记当面核实一下。这事如果书记批准了,也就成了考虑不周,将换酒的粮食做做账就行了。
蜿蜒的小路,刻着一道道车辙,让冰雪一覆盖,那些车辙就成了害人的陷阱。也就在一个下坡处,他的自行车落进了陷阱,他本人就地一摔,滚到了路沟的一个直筒形状的防空洞里。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关节胀痛。太倒霉了!
在这个半拉子防空洞里,他几次想往上爬,却因为洞壁冰滑,手脚乏力,都失败了。难道就这样冻死在这里吗?不行,我要唱首歌,吸引路过的行人。他清楚,这是一条粮道,后勤的车辆往来不断。
他正在洞底里跺着脚,哼着歌,突然洞口上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像来自梦中:“是你吗?”
这,这不是海花吗?怎么会是她呢?难道这是做梦吗?
他停止了哼哼,抖着牙齿苦笑道:“这里头好冷啊!”
上头的人证实了是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嗖地滑落进了洞里。
“怎,怎么是你呢?”他缩着身子问。
“送完了最后一趟煎饼,回家呢。”她穿着大衣、缠着头巾。
“哎呀,海花,真没想到咱俩这样见面。”
“我也是。”
“上头还有谁?”
“这么大个雪天,能有谁呀,没个人影。”她说。
“你这样下来,咱们能上去吗?”他气弱声嘶地问。
“没事,”她说,“我带着一把短刀,防身的,抠上几个脚蹬,上去不难。再说,我又没受伤。”
“可我,唉!”他叹息道。
她一愣,突然说道:“来,我身上暖和,靠近我,等暖和过来,咱们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