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他。总指挥官不希望有人观战。他还坚持说，你应该有优势；这次不会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谁下哪一种颜色，你直接选自己想用的颜色就好。”
“那样的话，我选择下白棋。”
这个党卫军军官将他的后前卒向前推进了两格。那个犯人毫不迟疑地下了完全相同的一步。党卫军军官又将后翼象前面的卒子向前走了两格，来到前一个卒子的旁边。犯人则动了自己的后翼马。党卫军军官将王翼马走了出来。犯人直接出了后翼象，横跨整个棋盘。下一步，白卒吃掉了黑卒，为了报复，犯人用象吃掉了白方的马。黑象被白卒吃掉了，这一步过后，黑皇后出动，吃掉了棋盘正中的白卒……以上几步棋下得超乎寻常的快，看上去几乎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白方目前正占据着优势，但战况咬得很紧——麦斯纳屏住了呼吸。
棋赛被楼梯那边传来的一阵沉重脚步声给打断了。一道令人生畏的黑影，遁入了这个房间，大家抬头一看，发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斯泰克上士。
“噢，”他用夹杂着嘲讽的惊讶语气说道：“我不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很抱歉，我迟到了，不过，我也并没有收到官方的正式邀请。”
“胡斯泰克，你来这里做什么？”麦斯纳虽然提了这个问题，但他其实也早已经知道了答案。“总指挥官希望这场棋赛能够在安静中进行，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弄得挤挤攘攘，不成体统。”
“我可没有挤进来，我有吗？”胡斯泰克回应道：“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当我听说这场小小比赛给你带来的麻烦之后，就在心里琢磨着，是时候过来近距离看看这个不可战胜的犹太人了。既然都这样想了，我干脆就直接过来了。”
“离开这里，胡斯泰克。这是命令。”
即便麦斯纳这样说了，胡斯泰克也并没有被他吓到。他向这位上尉投来一个一半和气一半鄙视的微笑，说道：“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早就达成共识了呢，上尉先生——因为我是盖世太保，所以，不需要听从你的命令。除此以外——”他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接着说了下去：“我手上还有巴尔少校的许可，允许我来这里观战。哈，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是可以观赏到我是怎样一步一步成为这个犹太佬的下一个对手的——除非发生奇迹，导致他今晚会想方设法输掉比赛……好了，如果你对巴尔少校的许可没什么问题的话，上尉先生，可以继续比赛了。”
麦斯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盖世太保，他的脸上带着狂妄自大的微笑，照例摆出了不服从任何命令的姿态。他瞟了一眼布诺斯曼，在他脸上准确捕捉到了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样的表情，瞬间掠过在场所有军官们的脸庞。
犯人的全部注意力，仍旧集中在棋盘上。
“别担心我。”胡斯泰克补充了一句。“我会跟个耗子一样安静。假装我不在这里就好。”
“好吧，那就这样吧。”麦斯纳决定暂时战术撤退。
胡斯泰克选了墙边的一个位置坐下，燃了一支烟，一句话也不多说了。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认真观战，目不转睛。
比赛开始之前，埃米尔找到了布拉克，问他道：“我想知道，你这次希望能够救谁的命？”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我认为，这和我之间有很大关系。我需要知道，如果我今天不幸输掉了的话会害得哪个人被甄选上去，送去焚化炉，变成一阵烟，从烟囱里飘走……我希望你选的那个人他可以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上所承担的风险。”
“噢，关于你说的这个，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布拉克说：“就跟在这里的随便哪个犹太人一样；一方面，大家都很清楚，或早或晚，甄选早晚都会落到他们自己的身上，一旦被选入甄选，就是死路一条，今后不会再有人看得见他们了；又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考虑，他们可以放手一搏，认定你在下棋方面，当真是不可战胜的——无论如何，差不多他们全部人，都是抱持这么两种想法——也就是说，如果不赌一赌，早晚都会死掉。至于你怎样下棋，在棋艺上是否真的不可战胜，已经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能力。老实说，只要相信你能救他们的命，这样就足够了。”
“我还是想见见那个人。”
“那就在棋赛之后吧。”巴拉克并不让步。“棋赛结束之后，你可以见他。”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最开始那几步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窒息。”保罗回忆道。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威利对埃米尔说；“如此不落俗套的回应……那个党卫军军官肯定提前制定了周详的对弈方案，但是，你还是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对了，你是从下到哪一步时起，才稍微喘上一口气的？”
“在他吃掉了我的象之后。”
“简直是难以置信的折磨。即便在我最荒唐的梦境里，也绝对不会出现一场在审讯室里进行的象棋比赛，而且，这场比赛还是以某个人的性命作为赌注。”
“那场比赛十分紧张。”麦斯纳说：“真的是千钧一发——比我们当时所意识到的还要紧张得多。我很清楚，如果埃米尔赢得比赛，将会给我制造更多麻烦，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强烈渴望他能够继续赢下去。比赛的初期阶段，当布诺斯曼取得优势时，我可比独自面对一辆苏联坦克还要紧张。我不止不能跟埃米尔说话，因为有盖世太保在监视着比赛现场的一切，甚至连自由呼吸都变得很困难。我能够猜得到，胡斯泰克平常都在这个房间里做些什么。埃登穆勒曾经四下打听过关于胡斯泰克的事情，打听来的消息可不敢恭维——即便是以盖世太保的标准来判断，他做得也太出格了。”
威利耸了耸肩膀。“我从来没有跟盖世太保打过交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他这样说。
“你很幸运。但是，像胡斯泰克这种人……不过是跟他同处一个房间，你就会觉得很难受。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他，你瞬间就能觉察得到，这个人必须得避开，否则就会有麻烦。”
“我完全同意。”埃米尔补充道：“在我遇到过的所有盖世太保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让我感觉到如此巨大的恶意。”
“你还遇到过其他盖世太保？你从来没有对我提过。”麦斯纳微微有些吃惊。
“我哪有机会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进奥斯维辛的。”
“按照我的想法，你会被关进奥斯维辛只因为你是个犹太人，仅此而已。关于这点，我恐怕并没有想得太深。”
“确实，我也不认为你会想多深。在莫洛维茨，犹太人的数目绝对超过一万人，也就是说，总共有一万个‘为何来到奥斯维辛’的故事。你没有任何理由主动来问我，关于我的那个故事。”
1943年10月
安纳西
埃米尔从城里回来，因为暴雨的缘故，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总而言之，又是徒劳无功。每一次出门，他都要冒着被抓走的风险。毕竟，安纳西是个不怎么大的小镇，陌生人来到这里，很快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在法国沦陷的混乱当中，埃米尔举家南迁，去了位于佩里格罗莎父母的家里。1942年的晚些时候，当德国人继续推进，占领维希及其附近的地域之后，埃米尔想方设法给巴塞尔的诺赫尔师傅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够前往瑞士，得到师傅的庇护。他年迈的师傅立即回信给他，在信里写道：“在对法国犹太人的处理方案最终下达并执行之前，马上过来。”但是，在那时候，埃米尔的母亲病了，她的脚踝肿了起来，还患上了感冒。医生告诉他们，她暂时不可能再踏上旅程了。因此，他们去瑞士的打算就搁置了下来，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动身。即使母亲的身体已经好转，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年迈的母亲，一面努力不引人注目，一面朝着瑞士边境前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快要走到安纳西时，他们遇到了一个早起放牛的农民。埃米尔告诉这个农民，他们要去日内瓦。农民说，距离已经不远了，大概还有五十公里，但是，边境线上守卫森严，很难过去。他把自家的谷仓借给他们作为临时避难所，并且告诉埃米尔，城里有家咖啡馆，在那里可以联系上抵抗组织成员，那些人或许可以给他们做向导，把他们带进瑞士境内。“去那里对随便什么人说，你要找杰奎斯。”农民嘱咐埃米尔，“如果有人回复你说，杰奎斯已经离开去照顾他生病了的老母亲的话，你就说，你听说布兰查德夫人目前已经康复了，你希望杰奎斯能够快些回来。这样说过之后，他们就明白了。”
接连四天，埃米尔都是无功而返。在咖啡馆里，他四处询问客人，是否认识一个叫杰奎斯的人。但他得到的全是茫然空洞的眼神，这些人都不是抵抗组织，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埃米尔知道，他们必须得赶快离开这里，否则的话，如果有人告诉德国人，咖啡馆里有陌生人在坚持不懈地询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认识的人的下落——如果那样的话，就糟糕了。
这天，当他回到谷仓里之后，谷仓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努力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之后，埃米尔从谷仓出来，小心翼翼地向着农民所住的屋子方向前进。他看到，农场的院落里停着两辆车。一辆是德国人常常使用的小型军用吉普，还有一辆是黑色的雷诺。埃米尔闻到一阵刺鼻的香烟气味，一个德国士兵正靠在其中一间屋子的墙边休息，玩着吐烟圈游戏，来排遣无聊。
屋子里面传来孩子们的哭声。现在，他面临着两个选择——保全自己，还是直面这一状况，想办法蒙混过关？
他避开那个士兵，直接走进了屋子。
一楼是个单独的房间，里面安置着很大的壁炉，一侧墙边是做饭的地方，摆放着各种厨房用具，正对着厨房的是一张很大的餐桌；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古董橱柜，橱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陶器。
尽管房间很大，因为东西很多，看起来还是很拥挤。他的母亲、妻子还有两个儿子都聚在房间一角，另一边则是农民和他的妻子。在壁炉旁边，有四个男人；两个穿军服的人，一个穿普通市民服装的人，还有一个是法国警察。
“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埃米尔问道。
那个穿普通市民服装的人回答了他的疑问——尽管这个人法语说得很不错，但口音实在是太明显了，显然不是法国人。“你是谁，先生？”
“我的名字是埃米尔·克莱蒙。”他焦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罗莎脸上的表情很坚毅，但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故作坚强——她以此来安慰、鼓励孩子们。两个孩子围在她的裙边，显得十分紧张、焦虑，不停乱动，脸上挂着泪痕，揉弄母亲的裙摆，把她的裙子都揉皱了。妻子的双眼，分明是在向自己发出无声的恳求，希望他能够找到办法把全家人都救出去。他的母亲情绪十分激动，嘴唇颤抖不停，双手反复将自己手里拿着的手帕拧来拧去。埃米尔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十分严肃，令孩子们吓了一跳，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
“这些，是我的家人。我希望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警察开口了。“先生。”他的话语声中，几乎可以听得出深深的歉意来，“这位是黑费尔曼先生。恐怕，你得跟他走一趟了。”
“为什么？我没有犯过任何事。”
警察耸了耸肩膀。“虽然如此，但是，先生……”
“我希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米尔此刻爆发的情绪，引得那个穿着平民服装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带着嘲笑意味的、不诚恳的微笑。“我是黑费尔曼中尉，盖世太保。”然后，又用带着恶意的语气补充道：“先生，你被捕了。”
“以什么罪名？”埃米尔向身边的警察提出申诉，“我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
“你没有任何权利。”盖世太保呵斥道：“因为你是个犹太人。”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在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我们都在接受那个盖世太保的审讯，进行了很多次。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用怎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的？我们在哪些地方待过？谁帮助过我们？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反反复复地问，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首先是我，然后是我的妻子，再然后是我的母亲。我想，对于这件事，我妻子所受的打击最大。她之前从未亲身经受过反犹主义的折磨，完全没办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旅途当中，她一直在问我‘为什么’？问了一遍又一遍。”埃米尔抬起头来。“就算是今天，如果她走进这个房间，问我同样一个问题，我还是没办法回答她。”
“我们已经将反犹主义视为常识了。”麦斯纳小声回应道：“洗脑、欺骗、习惯性服从之下，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你们怎么可能会把这样的想法视作常识呢？难道就没有去仔细想过，对犹太人那种刻骨仇恨的起源，究竟是什么吗？”
“不止是犹太人。纳粹同样也恨共产主义者、同性恋，还有吉普赛人。”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威利插了一句：“你们当时受到虐待了吗？”
埃米尔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必要上刑——他们挟持了我的孩子。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对他们和盘托出了。”
“他们的名字是什么？我是指——你的两个儿子。”
“路易斯和马歇尔。路易斯在安纳西的监狱里度过了他的五岁生日，马歇尔当时三岁。”
埃米尔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没办法继续讲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