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麦斯纳的情况显著恶化的那天晚上。他虽然患了感冒，但还是努力忍住，没有多去抱怨。可是，第二天一早，布林克沃尔特夫人刚看到他，就马上召来了医生。
“他的情况怎么样？”当医生走下楼时，威利开口问道。
“情况不怎么好。就跟我之前说的一样——他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渐渐的，坏的情况会比好的情况多，直到最后，剩下的全部都是坏的情况，再也不会出现好的情况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他尽量舒服一点。他目前的最主要问题，是同时出现在骨头里、还有腹部因为脾脏肿大而引起的剧烈疼痛。我想，你们应该需要换床单了——都被汗水给浸湿透了。我会留下些对抗疼痛的药物，但是，我不得不说，把他送进医院住院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埃米尔问。
“你们可以上去，但只许待几分钟。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医生把目光移向别墅管家。“布林克沃尔特夫人，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确保主教按照我所嘱咐的规矩来。如果他硬要坚持以这种身体状况出门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可不敢说。”
他们一起上了楼，但麦斯纳已经睡着了。埃米尔回到厨房，穿上了自己的外套，独自前往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
“我跟你一起去。”威利说。
“不用了，没事，老实说，我今天完全没有下棋的心思。我打算去向棋总申请延期比赛。”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我不知道。后面的事，我还没有正式决定。”
威利在衣橱里拿出了自己的外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肯定得跟你一起去了。”
到了下午，麦斯纳从床上坐了起来，喝了一杯甜甜的奶茶，十分温和地责备布林克沃尔特夫人，让她不要再小题大做。埃米尔和威利回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
埃米尔站在床边，情绪看起来很平稳、克制，但威利却十分开心。
“我懂了。”麦斯纳咳嗽了两声，对他们说道：“埃米尔打败了英国人，对吧？”
“打败他？”威利笑得很灿烂。“保罗，你真该在现场看比赛的。那个英国人的棋下得确实不错——可以说是相当厉害了，你也见识过的。但埃米尔——他怎么可能会是省油的灯？啊哈，我来告诉你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对战术操控得如此精细的比赛。他强迫英国人认输的手段，令人感到叹为观止。这完全是属于埃米尔的锦标赛，如果他想要的话，拿到世界冠军，简直是易如反掌。”
麦斯纳回头望向埃米尔。“一个做得这么出色的人，理应看起来更高兴一些啊，不是吗？”
“我很高兴，这是自然。但是，不知为何，比赛取胜与否，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布林克沃尔特夫人在门边探了探头，说道：“如果你们还没有吃饭的话，烤箱里有鱼肉馅饼和烤土豆。”
“谢谢你。”威利回应道：“我们确实还没吃饭。我们马上就过去。”
“我一会儿也下去。”麦斯纳表现出满怀期待的样子。
布林克沃尔特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他们一个眼神。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告诉他们，她是不会允许主教下楼的。
“医生说，你必须休养，不能走动。”埃米尔说。
“那医生简直是疯了。知道我已经不剩太多时间，还不让我好好利用——他想让我成天睡觉，或者醒着发呆，以此来消磨掉余下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照他说的去做。”
“我可以用托盘把食物端到楼上来。”管家建议道。
“好吧，那我们就在楼上吃。还有，你们大家，请不要继续装下去了，弄得好像在努力保护我，不让我知道那些坏消息似的——我快死了，关于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好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具体会在什么时候死掉。天父已赦免了我的罪过，我已经准备好去见我的上帝，因此，让我们都不要再假装下去——现在，我们只谈论真正重要的事情，这样就好。”
“真正重要的事情，你指什么？”埃米尔问道。
麦斯纳直直地注视着埃米尔的眼睛，答道：“现在，该说到你的妻子了。”
1944年8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
罗莎·克莱蒙被单独囚禁在狱区的一个牢房里。她已经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了，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去那里。自从跟着那个党卫军军人从医务室那边出来之后，她被要求爬进一辆敞篷卡车的后货厢，从到处布满残酷烟囱、弥漫着死亡恶臭的彼尔肯瑙，被带去了另一个营地，那里的狱区房屋更高一些，且全部都是用砖砌成。这个营地的囚犯们，单从外表形貌来看，跟彼尔肯瑙那些行将饿死、毫无希望的囚犯也全然不同。
没有人过来跟她说话。每天三次，她的牢房门会被打开，一份囚犯的标准配给会直接从地上推进来；早餐，是某种苦涩的、类似咖啡味道的液体，粗制滥造的黑面包，以及一小抹黄油；午餐和晚餐，都是一碗用卷心菜和土豆皮熬成的汤。每天早上，她都需要把自己小牢房里用的专属粪桶搬去一个厕所倒掉。尽管环境如此，她至少不用去工作。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她的腹泻止住了，但她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见了。”埃登穆勒满怀迷惑地说道：“根据我的朋友科尼·拉莫斯的说法，她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党卫军军官从女人营地的医务室里给带走了。肯定是胡斯泰克。但是，现在她究竟被带去了哪里，科尼并不清楚。”
“她现在正在主营地的囚犯区里。”麦斯纳说：“她应该在那里。”
“按照规定是不能随便把人带走，然后把他们安置到主营地去的，长官。”埃登穆勒抗议道：“从营地带人离开，需要有一定的程序——需要说明单独拘留的原因，档案里也必须得添上一笔。即使是胡斯泰克那种人，至少对于其中某些重要规定，也不能够完全无视。”
“你愿意赌一把吗？钟表匠是个犹太人。也就是说，他的妻子也是犹太人。而犹太人，是没有任何人权可言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胡斯泰克违反了规定，会出现什么情况呢？谁会因为他擅自把犹太人带走而惩罚他？巴尔吗？我看未必。但至少，他做了这件事，这就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有利条件。胡斯泰克认为，他这样做很安全。他并不知道，实际上我们很清楚他做过些什么。在真正的战争中，胡斯泰克将会发现，只有情报才是最终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现在，我们立即动身，去把她从主营地的牢房里给弄出来。”
“我们？”
麦斯纳笑了笑。面临战斗时才会产生的肾上腺素，此刻已经在他的血管里流动了。“是的，恩斯特，我们一起去。”埃登穆勒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上尉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对他直呼其名过。“瞧瞧。”麦斯纳接着说道：“我们必须直面现实。我们国家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那些盟军在发现我们在奥斯维辛干的事情之后，会做些什么？给我们每个人发一个奖章吗？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好好想想，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会将会怎么样。我们需要朋友。那些朋友会为我们作证，告诉大家，我们不是驱赶着无助的犹太人进毒气室的禽兽。不仅不会那样说，那些朋友还会向盟军作证，告诉他们，我们曾经试图帮助他们。如果我们把钟表匠的妻子从胡斯泰克的魔爪里解救出来，你难道不认为，钟表匠会很感激我们吗？”
埃登穆勒摇了摇头。“但胡斯泰克那边，应该怎么处理？他可是盖世太保。我们无论怎么做，都绕不过那群怪物的。如果我们被当场抓住了，应该怎么办？”
“如果那样，我会主动承担全部责任。而你，你不过是在执行我下达的命令罢了。但是，事情不会向那个方向发展的。布诺斯曼也很讨厌胡斯泰克，他已经答应了我，会帮我的忙。靠我们的力量，能够完成这件任务的。相信我。”
在主营地的牢房区担任夜班看守，是很轻松的工作。全权负责的是一个中士，在他辖下，每层楼安排两个士兵，总共是七个人。实际上，晚上从来没出过任何事。除了犯人们的呜咽声，还有偶尔的哀嚎之外，再没有什么会去打扰那温馨又惬意的8月夜晚的空气。负责看守的党卫军士兵们轮流睡觉——严格按照现行的规则来执行——但是，这里是奥斯维辛，所有可能的敌人都被围绕营地的电网给隔绝在外了。所以，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去担心。
布诺斯曼上尉的夜间视察，对于夜班看守们而言完全是个意外惊喜。他带着一个由十名士兵组成的小队出现在牢房区，十分愤怒地要求中士解释，为什么他还有跟他一起的三个士兵在本应执勤的时候，竟然会全部睡着了。然后，他完全无视中士的抗议，坚持要马上进行一次临时的牢房视察。
中士对这个要求十分抵触。“如果要那样做，我首先必须拿到一份许可。”
布诺斯曼装出暴跳如雷的样子：“许可？从谁那里拿？”
名义上掌管这个牢房区域的，是一名盖世太保中尉，但实际上，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儿是由胡斯泰克上士说了算。
“从胡斯泰克上士那里，长官。”
“如果你们非要坚持，让我去找他要许可的话。”布诺斯曼怒吼道：“也就意味着，你们现在已经签好了调任许可，马上就要被送到东部战场的前线去了，懂吗？”
尽管那里的灯光很昏暗，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听到这话，中士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什么胡斯泰克，让他见鬼去吧。“那就照——照您的吩咐，上——上尉先生。”他结结巴巴地回应道：“我应该怎样做，才可以帮到您？”
布诺斯曼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态度就好得多了。我得到消息，在女人营地那边，有个犯人失踪了。负责的点名官对这件事故意拖延不报，已经被我处罚了。从那个点名官那里，我得到消息，说她被带到这里来了，尽管如此，我却不能忽视她可能已经从营地里逃跑的可能性。你们肯定很清楚，总指挥官对于有犯人逃跑这件事是非常敏感的，而我，则必须全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此，我希望看一下你们这段时间拘留的每一个犯人的记录，而我手下的人，则会去巡视牢房，确保万无一失。”
“我可以向您保证，长官。”中士十分认真报告道：“目前牢房里一个女人都没有。”
“我希望你说的话是真的，中士——这完全是为了你好。”
检查拘留档案只花了几分钟时间。中士说得没错，没有任何记录表明，这里关押着女性犯人。
“谢谢你，中士。”布诺斯曼说：“照这个情况看来，我们是被人耍了，才会到这里来检查。”布诺斯曼话声未落，楼下某层的士兵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这下面有一扇门，长官，但这里似乎没有人有可以开门的钥匙。”
“没有钥匙可以开的门？”布诺斯曼看了中士一眼，他耸了耸肩膀，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这似乎有点问题。我们去看看吧，可以吗？”
这道门是实木做的，扎实又平整地安置在一个金属制的门框中。门板的最上面有个窥视孔，有铰链，还有看上去似乎是用铸铁做的门锁。
“里面是谁？”布诺斯曼问道。
“根据记录所写，里面没有人，长官。”
“既然没有人，为什么还要锁着？马上打开它。”
“我没有开门的钥匙，长官。”
“谁有？”
“胡斯泰克上士。”
布诺斯曼点了点头，看他的表情，仿佛是某个难解谜题的答案已经揭晓了。
在通往牢房区的那条小路尽头，麦斯纳和埃登穆勒一起等在一辆党卫军公务车里。埃登穆勒感到十分紧张不安，但麦斯纳此刻的感觉却比这几个月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如果我们被抓住了的话，长官，我们都会受到严厉处罚，我再清楚不过了。”埃登穆勒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放松点。最坏又能怎么样？”
“我们都会被送去东部前线。”
“别担心。我去过那里，那里比这里好得多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在前线是很难得的。你在那里将会如鱼得水。”
埃登穆勒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如鱼得水？被那些该死的布尔什维克一枪打死，彻底玩完？我绝对不要那样——长官。”
“赶快低头。”麦斯纳对埃登穆勒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两个人一起躲在车里，窥视外面的情况。他们看到，布诺斯曼带进去的一个士兵，正往这边小跑过来。
“他这是要去哪里？”埃登穆勒轻声问麦斯纳。
麦斯纳没有回答。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士兵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大锤子。
罗莎·克莱蒙待在她住的那个牢房里，静静聆听走道里的喧哗声，心里越来越担忧害怕。突然之间，有人用力捶了捶她住的牢房门。“里面是什么人？”外面有个声音喊道：“快回答我。”
罗莎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已经不太确定自己是谁了。牢房的灯被打开了，罗莎不停眨眼，努力去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勉强能看清楚东西后，她看到牢房门的那个窥视孔里，有一只眼睛正在看着她。
“你自己看看吧。”布诺斯曼对中士说。这时候，中士才意识到胡斯泰克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根据你那里的拘留记录，这个牢房里是没有人的，但是，实际情况却很清楚——这里面有个女人。就算是盖世太保也不能完全不经过拘留程序来关押犯人。我只能照此推断，胡斯泰克上士为了某些个人理由，在这个犯人身上滥用了他的权力。”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很惨痛的代价。”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布诺斯曼点头称是。现在，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那扇门上。隔着门，他对着里面喊道：“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的声音，小到几乎要听不见。“罗莎·克莱蒙。”
“你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