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向他的脸庞——是很干净的五官。她又仔细看了他几眼，才找出他与众不同的所在——他不随众人一同欢呼，也没有表情的变化，只是平静地望着深渊，读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仿佛注意到奥利维亚的目光，稍稍向她所在的方向一瞥，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奥利维亚恍恍惚惚地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第一次忘记目送优秀舞者的离开。
3
之后的几次舞蹈比赛，奥利维亚都装作无意地站在那男子旁边。她时不时仗着自己身材娇小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看他深深的眼窝，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薄薄的唇——明明是一张没有表情变化的脸，她却好像看不够似的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根本停不下来。
终于有一天在人群慢慢散开之时，他偏过头看着奥利维亚——正因为自己突然袭来的视线而不知所措的女孩子。他勾起一个微笑：“小姑娘你好。我是修尔。”
4
她就这么和修尔熟悉了起来。修尔帮她去玫瑰丛接清晨最干净的露珠，她带修尔去冻土苔原看小灰兔。有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起了争执，修尔总是淡淡一笑揉乱奥利维亚的头发，往往这时奥利维亚就会忘记较真，红了脸颊。
在奥利维亚看来，修尔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却又温柔如水。每次一起去西方集市领取所需品的时候，他总会将奥利维亚不留痕迹地护在自己身前，不让她被别人撞到。
同样的，他又有敏锐的观察力。他每次对于最优秀舞者的预测总是正确，这不由得让奥利维亚有些惊讶。她不相信一个人没有舞蹈天赋就能看得这么准，便让他在自己面前跳一支舞。修尔本是推脱不会，最后却还是拗不过她，跳了最简单的一支。而他优雅华丽的动作却让奥利维亚惊讶得合不拢嘴。她激动地在修尔旁边跳来跳去：“修尔！原来你跳得这么好！你怎么不去比赛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舞者，你怎么不去呢！”
修尔微微地笑着，依旧是那样平静从容。“奥利，你觉得跳舞的目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要去见【王】了。”
“可是，如果是为了见到【王】而去成为最优秀的舞者，那么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有意义吗？”
“能见到【王】不就是意义吗？”奥利维亚有些疑惑，眨巴着眼睛望着修尔。
“奥利，你没有对自己是从哪里来好奇过吗？你不想知道深渊里究竟是什么吗？我相信每一个新生者都会有过这样的疑惑与迷茫，只不过慢慢的，这些思考都随风飘散了。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地地道道的芭蕾国子民，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被困在这里了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被自己困住了呢？”
“我想要知道我的过去啊。我不想做没有记忆的人。我不想被自己困住。奥利，你甘心就这样活着吗？”
修尔深深地看着奥利维亚，“我不愿意沦为没有思考的子民，以见【王】为生存的意义。可我又没有办法改变这样的生活，于是就只能做到不加入这样的生活。”
奥利维亚费劲地将整段话理解了一遍，突然有一个想法掠进脑海，“如果你能成为最优秀的舞者，能够在【王】的庇佑下进入深渊，那说不定就能达到你所说的目的，找到你的过去和记忆呢？”
修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办法……？谢谢你，聪明的小姑娘。看来我一直也是被自己的思维困住了呢。但你让我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办呢。真的谢谢你。”
5
修尔每日疯了一样练舞。每天的音乐结束后他都要再多练一个小时才罢休，在中心广场上逐渐成为了引人注目的存在。奥利维亚站在一旁，望向他的目光有隐隐的担心。
她有些后悔自己那天的灵光一现了——如果没有那句话，是不是如今的修尔还会是那个愿意陪她去看小兔子，对于舞蹈比赛不屑一顾的修尔？这样子的他，是有些陌生了……
她环视周围。是和往常一样的环境，是和往常一样的来往子民。可她突然有些厌恶这样的生活了。那感觉来得那么快也那么强烈，简直让她无法抵挡。
6
修尔今天依旧穿了一身黑衣，但细细看便能发现衣服上用了浮雕的手法镂刻出繁复的花纹，内敛却不失华美。上场前奥利维亚帮他做最后的整理，修尔看着踮着脚做这些事情的小姑娘，体贴地半蹲降低身高。他们突然挨得那么近，奥利维亚又是红了脸。一切褶皱都抚平后她轻轻拍修尔的后背示意好了。修尔并没有如同她预计一般起身，而是更加靠近了她一些。
“奥利维亚，谢谢你。”
她的额头，被温柔地亲吻。
7
“第三位参赛选手，修尔！”
雷动的掌声中，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台，站定，做好准备的姿势。
奥利维亚没由来地哭泣。
眼泪打在袖口，晕开一片片素花。
音乐声起。明明是穿着黑衣的他，却成了场上最夺目的存在。
“我想要知道我的过去啊。奥利你就不想要知道这一切吗？”
他潇洒并快速地移动着。一个人的独舞却比两个人还要绚烂耀眼。
“奥利，你是被困在这里了啊。可我不愿意做被困住的人。”
他的脸上，有最完美的笑容。
“我不想做没有记忆的人。奥利，你从来没有好奇过深渊中到底有什么吗？”
他是最后跳完的舞者，却获得了最多的欢呼。
“谢谢你奥利，你让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呢。真的谢谢你。”
她又看见了那团奶白色的雾，环绕的目标是一脸平静的修尔。全场鸦雀无声，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激动的，崇拜的。
那团雾挟着修尔慢慢消失在深渊之中。
人群慢慢散开。
奥利维亚呆呆地站着，突然向前跑去，跑到深渊的一旁。她咬了咬嘴唇，看向那一片奶白色的雾气。
——修尔，我也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修尔，我想去找你。
她的耳边仿佛传来伦兰焦急的呼唤和许多人的制止声。她却没有回头看没有仔细听。她微微笑着，纵身一跃。
——修尔，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8
老工匠从桌上排放整齐的人偶中拿起一个男人偶，放进已经组装好的音乐盒中，小心翼翼地关上盒盖。转身却在地上看到一个摔碎的人偶。
奇怪。这人偶怎么掉到了地上？或许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吧。
他摇摇头，用放在一旁的扫帚和簸箕将那些碎片扫起来，倒进垃圾桶中。
蒋萱
回民中学
好美啊。女孩望着远远的岛屿和海边特有的大朵大朵的白云，“西乔，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名叫西乔的男子微微一笑，俯下身把一串贝壳项链挂在那女孩的脖颈上。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整个海面都熠熠生辉，包括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上面的白色大船，也显得格外耀眼。女孩幸福得想要哭泣，跳到甲板上，大声地呼喊，唱歌。西乔，微笑着看着她。趁女孩忘情没有注意，偷偷拉开了一扇小门。瞬间，一大群鸟飞了出来，是鸽子，白色和灰色混杂着的鸽子。飞到女孩身边，和女孩一起，跳着全世界最美的舞。
女孩是埃及人，上帝把她托付在一户贫苦的不能再贫苦的农家。随着岁月流逝，女孩长得楚楚动人，聪慧，纯真，善良，除了良好的家世，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仿佛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爷爷为她取名萨德其。
那时许多探险队都爱到埃及猎奇，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遥不可及的黄金之国，埃及艳后的坟墓，法老的宝藏。沙漠里留下他们的脚印，无数人迷失在那里。但有毅力走出沙漠的人，会有幸在绿洲看见女孩和爷爷相依为命的那个村庄。当时，西乔就是这样一个走出了沙漠的幸运儿，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和女孩相识。在沙地上教她写字，又一起去采集莎草，一起做成了纸，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了一起。只是，这样的西乔，却有一个令人惋惜的缺陷，他是个哑巴。
萨德其却在这时，勇敢地叛逆了一次。西乔留下了探险所得的所有财宝，而萨德其在家偷偷缝好了爷爷一辈子也用不完的渔网和衣裳，在月光下，与她的西乔一起骑着骆驼，奔出了茫茫沙漠。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活着出去。
所幸他们到了开罗，买下了船只，就这样，他们决定到每一块未知的大陆上去，到每一个长满椰子树的岛屿上去，到每一个海湾看日出日落，到每一个古老的城市看土黄色的老城墙，到丛林里去，拽着碗口粗的藤条荡秋千。总之，一个华美的冒险生活在萨德其的眼前展开，未来，会一直流浪下去，西乔就是她的家，她带着家流浪。
“你后悔过随我出海吗？”西乔在莎草纸上写下这样一句话。萨德其一看，愣了一下，复又猛地摇头，紧紧抱住了她的恋人。
夕阳下，一对恋人静静注视着对方。背后，纯净的天空和大海的蓝色交相辉映着，阳光穿梭在大海与天空之间，无比的奇妙。
第二天，萨德其先醒了，身旁的少年还在熟睡。她一个人走出去，像往常每日做的事一样，看海边的日出。此时，夜残留的黑已经完全被光明驱赶，阳光也还没有正午时那样刺眼，只是安静地流淌在海天之间，整片天空都是紫红色的，只在靠近太阳的地方渐变成粉黄色，太美了。萨德其忍不住又开始歌唱，她的声音像是花瓣纷纷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像是迷雾里升起来一片月光，这样美的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会被她迷住吧。
但是，萨德其却敏锐地听到，有一阵歌声，从缥缈的海的那一边传过来，似乎和她自己的一样柔婉，动人。萨德其继续唱着，用心唱出平生最美，也最响亮的歌声，用歌声问候远方的那个人，希望得到回应。远方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唱了起来。这时船已经靠近了，那个声音显得不再那么缥缈，再仔细听，仿佛是一群女孩，而不止一个。
萨德其的身后，不知何时，西乔已经醒了，正痴痴地看着远处，听着海面上回荡着歌声。西乔虽然是哑巴，却不是聋子，他沉稳地开着船，向歌声发源的那个迷雾重重的小岛开去。
越来越接近那个小岛了，耳畔的歌声也越来越柔美了，忽然，一阵甜蜜的睡意笼罩了他，他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还是歌声，萨德其和远方小岛上的人交织在一起的歌声，还有海水，有鱼的尾巴扫过他。真是想一直那么睡下去啊，可是，他被一阵芬芳催醒了。
西乔睁开眼睛，不好，不是他们船上，而是在一个山洞里。四面点燃了蜡烛和熏香，七色的绸布围在洞的四壁上。“萨德其，萨德其，萨德其你在哪里？”他心里呼喊着，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只有歌声，隐隐约约萦绕着，但是，没有萨德其的。
不好，难道，他遇见的是古希腊传说中的塞壬？
这时，歌声停了下来，十来个美貌女孩，簇拥着他的萨德其走了过来，或者，还不如说是萨德其被她们押了过来。萨德其浑身湿漉漉的，和他一样，莫非？
萨德其看了那些女孩们一眼，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我们……是遇见了塞壬……”
塞壬？真的是她们，传说中，以不可抗拒的歌声来迷惑过往船上的人。引诱他们上岛之后再吃掉他们的塞壬。那……为什么他们还活着？
西乔从萨德其的叙述中渐渐知道了来龙去脉。原来，萨德其是唯一不能被塞壬迷住的人。她的歌声，甚至比塞壬的更加美妙，这使她们大惊失色，决定不再吃他们，反而，想请他们留在岛上，一起唱歌，她们误以为和她同行的少年也会有美妙的歌声。可是……西乔大惊失色：“我是，不会唱歌的，不可能的。”他用手语比出这样的意思。
“那你就一直假装下去，一定会有脱身的机会。”萨德其用眼神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塞壬们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却知道他们打算逃跑的心情，立刻就把萨德其拉了出去。
接下来，萨德其遭遇了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夏季，莫名其妙被一群水妖绑架到了这个遗世独立的小岛上。被迫每天和塞壬一起唱歌骗来无辜的商人、水手，再看他们被活生生地吃掉。起初，萨德其是坚决不会吃的，可是，久了，也不得不就着眼泪，开始这种茹毛饮血的生活。塞壬们已经越来越怀疑西乔会不会唱出美妙的歌声，如果……萨德其想，到时候就和他一起死去。每一次看到商船的时刻，萨德其都是悲喜交加的，看到生的希望，离开的希望，却最终把这希望粉碎。
西乔，你后悔和我一块出海吗？一天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塞壬，萨德其在纸上写下这样一句话问西乔。
西乔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应。
这天晚上，萨德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西乔的房间里看望他，而是一个人到海边。晚风吹散了最后一点的晚霞，夜正在渐渐地合拢，星星无比的明亮，萨德其看着，忽然就流下泪来了。
她忽然想明白了，也许，西乔是在怀疑，她本来就是这群塞壬之中的一员，她接近他，就是为了骗他来这儿。
夜渐渐深了，没有一个商船来这里。塞壬早在这里设下了结界，只有白天才有商船可以进入，至于夜晚，那是她们的休息时间，不许有人类来打搅。更不许有人在他们熟睡中悄然造访这岛屿，再悄然离去带走秘密。
我们，明明是在这荒蛮之地，唯一的同类。
西乔现在除了恐惧没有别的感觉，他诅咒自己，如果没有去埃及，没有遇见萨德其，就不会来到这个岛屿。但是，这能怪萨德其吗？还是，这原本就是一场骗局。萨德其的歌声已经越来越美丽了。他回想起自己的当初，在埃及那段金色的时光，不也是被萨德其的歌声吸引，爬上沙丘去找她的吗？她的歌声美得不像人类啊。
那天夜里，萨德其不会知道，自己坐在海边看星星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拜访过西乔的——塞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西乔面对这个美貌女子，却只觉得恐惧，她们，每一个都是吃人的怪物。但是，当她唱起歌，他又感觉到甜蜜，就像是曾经在沙丘下面听萨德其唱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