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钢琴非常惊异，抑或是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无知感到有些尴尬。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那一棵树并不是全部的景物。“不不，”合欢微笑着摇了摇树冠，“透过窗子你只能看到我，但远远不是全部，远远不是。你的面前是院子，左边有一个鱼缸。透过你头顶的天棚还能看到远方冒着灰烟的烟囱……”天哪，这个之前所蔑视的逼仄的地方，这些之前闻所未闻的事物竟然就在自己周围，钢琴感到一阵眩晕，为了掩饰尴尬她轻轻咳嗽了几声。
“那又怎么样，我终究是要离开这个无聊破败的地方的。”钢琴顿了一下，又下了决心似的补上一句，“我一定会走。”
树很平静地说：“你来这里不久，又要去哪里呢？”钢琴有些不悦地回答，只要是看得到希望的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你一定没有看到过世界地图吧，”钢琴说，她的声音像音乐一般悦耳，“我看过。世界是由一根根经线和纬线连成的，像一张大网，每个网格都不一样，都有它自己的名字。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在网的另一端有个地方叫乌托邦，谁都没有见过。”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呢。去了又如何呢。”树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振奋，他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沙哑，疑问句被读成了陈述句的语气。钢琴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好像是有风吹来，树枝又开始“沙沙”地摇曳了：“你和人一样，都有腿，从很远的地方来，又不知去往哪里。跑啊，跑啊……最终发现土地是连成一片的，去到哪里都是世界。因为人没有根，他们总是在土地上漂泊，十分容易死去。”那声音仿佛上万片树叶在低声絮语，像青绿色的树叶的经脉一般萦绕在钢琴身边，不断回响。
钢琴突然想到了大房子，想到了到过的每一个世界的角落。“大”像个怪物将她的咽喉紧紧掐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钢琴几乎是惊恐地看着这庞大的怪物扎根于无垠的土地，她想要逃离，去只要是看得到希望的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小院干燥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神清气爽地拂过了女孩微阖的双眼。昨晚有点冷，她紧了紧身上的小夹袄，翻了个身继续假寐。而此时，张妈的一天已经开始了。隔壁的王姨每天天不亮就到半里地外的小集市买菜，张妈可没那么傻，一次买回来一堆，这种天气蔬菜放个三五天绝对不会坏，还可以跟小贩讨讨价。张妈很会过日子，买得多还有一个好处，一堆土豆里混几块生姜几个蒜头，谁会发现！张家的一把手有些得意地红了脸。于是张家的饭桌上永远是吃不完的炖白菜和土豆丝。
王姨正坐在门前择着新鲜的韭菜。“王姨，这么大清早择菜呢！”王姨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没法儿，我们家爷儿俩闹着要吃新鲜的，没得吃还乱发脾气呢，我这不得天天为他们跑啊。张妈子，前些日子听着你们家新添了大件儿啊？动静可不小。院里的都在嘀嘀咕咕呢，是张桌还是个凳啊？”
“咳，可不是吗，爷儿们搬进来费老劲了。王姨，这可是一架钢琴。就洋人叮叮咚咚弹的那玩意儿，叫钢琴。听说可是某个大户‘破四旧’给‘破’下来的，可了不得。”
“哎哟！”王姨一惊，手中的韭菜差点掉到了地上，“洋乐器？资产阶级给下来的？我们寻常小户吃吃喝喝哪犯得着这些呀，不能吃不能穿的，当桌嫌窄当凳儿嫌高，张妈，你要那洋东西干啥？”
张妈哼了一声，挺起了结实的胸脯：“资产阶级的东西也是要服务老百姓的嘛，劳动人民还不许听点洋玩意儿消遣消遣？你们不知道，这钢琴可是个好东西，可高级，我还要给咱英子找个师傅，教她弹哩！像大户人家闺女似的，以后可就出息了！”
在王姨“这张家吃饱了撑的吧”的神情中，张妈春风得意地拎着鸡毛掸子打开了储物间的门。她和院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算是半个“知识分子”。在镇上读过两年中学的张妈可是清楚地明白钢琴的价值！
树影摇曳，钢琴蜷缩在大地的一角，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她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睡眠像纵横在地图上的无数根丝线将她缠绕，钢琴仿佛听到了以前女主人经常弹的一段旋律，那总是让钢琴想到夕阳。
接近立秋的日子里，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我们知道小城的四季并不明显，而四合院里秋天将要来临的种种迹象是：王姨给她们家的胖爷儿俩缝制了薄袄，用的是今年新采的棉花；钱婆的老病腿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抗议秋凉，整得她整天倚在榻上动不得；老李头收起了他的蛐蛐儿笼，担心着他的宝贝们是否能挺过顽劣的秋天。
立秋这一天，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四合院迎来了它与众不同的客人。
一个穿白裙的陌生的女子。
“吱呀——”一声，四合院歪歪斜斜的正门发出了一声呻吟，向着门外的来客咧开了嘴。她走进院子，有些犹疑地朝空旷的四周望了望，直到看见树荫下张妈堆满热情笑容的脸，和张妈拉着的，歪着头的女孩。张妈很殷勤地拉着女子进了屋，对女孩说：“丫头，这位女同志以后就是你的钢琴老师了，跟着好好学，啊！”又转头对女孩未来的钢琴老师恭恭敬敬地说，“老师啊，我们家英子不笨，就是懒，有不对您好好批评！”陌生女子温和地笑了笑，“英子，好名字。”
一直侧着眼的女孩开始打量起了她的老师：可能是旅途劳顿或是不适应，老师眼眶微陷，略有疲惫，长发束在脑后。她身穿白色的长裙，看得出很旧了，但是相当洁净，并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而有些轻微的变形。过程中老师一直对她投以温良的微笑，试图让女孩放下她的戒备之心。女孩没有说话。
为了迎接女孩的老师张妈特意把储物间里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钢琴也被擦去积尘，乌光锃亮地展示在老师面前。老师拍拍凳子上子虚乌有的灰尘，坐下后用纤长的手指掀开琴盖，钢琴的琴键已经不是那么雪白了。女孩冷眼看着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本乐谱，密密麻麻的横线上爬着如蝌蚪蚂蚁一般的符号，很是有趣。老师又极友好地拍拍凳子邀她一起坐下。
女孩在老师身边坐下，小心地没有蹭到老师的白裙。接着就是女孩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老师白皙的手不是在弹奏琴键，而是在爱抚音符，像对情人的手掌眷恋地触摸。女孩忘了第一次听到的钢琴声是什么样的旋律，只记得狭小储物间突然变得无比广阔，天花板和四周的土墙随着每个音符的震颤而点点崩落，屋外的光全部照在老师的脸上。
“真好……我曾经，也有过像这样一架钢琴。大概就是跟你一样大，甚至还小一些的时候。”老师若有所思地轻抚钢琴，“那时的钢琴感觉比这架要大、要厚重，漆也更亮。小的时候妈妈一定让我学钢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弹啊弹啊，她的声音我最熟悉不过了。”
你从哪里来呢？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呢？女孩心里堵着无数的问题，她咧着嘴笑着看看老师，又看看钢琴。“环游世界。我想要环游世界。”老师突然说，好像能读出女孩心思一般，“我们又在说和钢琴无关的事情了，你妈妈要不开心的。”她一回头，朝女孩露出了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像小女孩一样狡黠的笑容。
女孩突然发现，老师其实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
她从哪里来？她的行囊简单，她要到哪里去？她的长裙洁白，不怕被小城飞扬的尘土弄脏吗？
有一件东西在老师掏乐谱的时候从包里掉了出来，是一张陈旧的世界地图。女孩把它拾起来，发现老师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红笔做出了记号。女孩把地图藏了起来。
合欢树永远是小院里醒得最早的，甚至比阳光还要早（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老”这个字跟自己没有什么关联）。他喜欢看着一轮暖阳一点点破开云层，把天空当做调色板，渲染出早晨的色泽。朝阳像没睡醒的孩子一样，是温暖而可爱的，没有残阳似血的瑰丽和盛大的悲伤，初升的太阳懵懂地准备点亮新的一天。太阳已经升起，他便舒展舒展身子，等待着开始旁观四合院里的人们一天平凡而又忙碌的生活。
蛋清一样的晨雾从树梢上滴下，在早晨微凉的空气里缓缓搅动。这几天合欢树总是能听见钢琴的歌声，像极了女孩小时候断断续续的，不成章的咿呀学语。钢琴肯定又在心里抱怨了，难为了自己那么好的歌喉。树想着，一边继续饶有兴趣地听钢琴小姐支支吾吾地学说话。渐渐地他竟然能够听出一些旋律。有时几个音符颇有模样地串成了一句，琴声就会有小小的停顿。隔着小窗，树几乎可以想象出女孩举着乐谱，得意地胀红着脸的样子，叶片就又一阵窸窣作响，宛如轻笑。
起初钢琴是不愿意让女孩在她身上肆意制造出那些不算乐音的声响的。但没办法，谁让自己是钢琴，钢琴的意义就是要歌唱。她按下性子仔细感受着女孩的音乐。那双年轻而笨拙的手模仿着老师灵动的舞步，每次都是很认真地按下琴键。很久以前，也许几个月，也许十年，也许一百或二百年前——反正是个时间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也有这样一双女孩的手在自己的琴键上这样弹奏，从聒噪，到美妙。
太阳快下山时，女孩勉强能把几个小节连成一段。哦，钢琴想起来了，以前也有个女孩总是弹奏这段旋律，那感觉就像是夕阳的璀璨落幕。弹奏完这一段，女孩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然后轻柔地把琴盖合上，之前还不忘垫上衬布。钢琴有些不想走了，她挺想听女孩把剩下来的乐章慢慢地，全部弹完。钢琴感到自己的脚下像树一样生出了细密的根须。
日落前，合欢树忽地听见储物间里响起了一段颇为流畅的音乐，整个四合院应该都在聆听。微尘在阳光中浮动，时间像一个光年一样漫长。
“英子，起床了！”
“死丫头，快给我滚起来！”
“怎么着，病了怎的？开门，英……”吱呀一声，门被张妈撞开了。
四合院某个平凡而宁静的清晨被张妈石破天惊的呼喊声撕裂。人们穿着睡衣短褂围上张家的门，把惊恐万状吓得不知所措的张妈安顿在了炕上。王姨从张妈出汗的手心里抽出一张字条。看样子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画着一条条横杠，而写字的人却毫不在乎这些，把字都写出了格外，稚嫩而肆意张扬：爹娘，我走了，离开这座小城到S城去。我会好好努力好好活，勿念。丫头。大家默默地传阅这张没有多少字的纸条，谁都没有发出声响。女孩是在这个小院儿里长大的，小院儿里谁都逗过她，谁都喜欢她。没有人知道怎么安抚眼神空洞的张妈，也没有人知道女孩为什么离开。王姨搂着她，告诉她，一定会找到英子的，英子很聪明，不会吃亏的，孩子到外面闯荡闯荡也好。而张妈麻木得纹丝不动。
秋日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来到了四合院，淡淡的土味，微尘在空中飞扬。一切跟往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合欢树不知道，此刻的钢琴心里是什么滋味。女孩可以说走就走，可以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去一点点手绘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地图，去S城找她的乌托邦。钢琴挤在储物间的小方窗之内，那么小的一个网格，也会被画在世界地图上吗？
合欢树只知道，在这以后的很久，钢琴都没有再说话，也没再提过想离开。
你从哪里来？你的行囊简单，你要到哪里去？路上的风尘大，你不怕沙子吹进眼睛吗……
女孩离开的时候，这座小城还没有醒来，风撕扯着女孩的额发。为了减少行李的重量，她穿着最厚实的衣物，鼓鼓囊囊地在公交车靠窗的一侧坐下。破旧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响，像不负重荷一般艰难地拖着一车人前去。每个人的目的地或许都不一样，而女孩将要辗转去往繁华的S城，那里没有星星没有夜晚，是冒险家的乐园。
女孩挤入人群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醒来，开始咳嗽，开始吵闹。她面对着潮水般向自己涌来的世界，攥紧了那张皱巴巴的地图。
“改革开放的春天已经来到，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加快城市化进程……”播音员洪亮的嗓音在大街小巷的收音喇叭里回响。这已经是个不同的时代，今年的春天格外明媚。四合院在洋溢着的积极气氛中显得生机勃勃。院里的居民们正忙着把全部家当都堆放在门外，小件儿的，大件儿的，能带走的全带走。
几天过后，这里将被夷为平地。再过几年，化工厂的烟囱将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得意地吐着黑烟。
张妈把女孩以前的衣服一件一件仔细地叠放好，一起捆进了柳条箱。走之前，她怜惜地把生活过几十年的屋子又最后打扫了一遍。钢琴和众多家具一起躺在拖车里，她很想和合欢树道个别。人们马上就要迈向新的生活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向前跑去，谁还会在乎一棵树呢？
和煦的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合欢树轻摆着枝条，好像在说些什么，然而钢琴已经听不见了。再见，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还有，认识你真高兴。
钢琴有腿，她会到很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走，去歌唱；钢琴也有根，她不是漂泊的，不是短暂虚无的——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只是这一次，她将要把根扎在另一个地方，无限延伸的土地的某一角。在故事的最后，钢琴终于要如愿离开了，可是她并不激动。
还有女孩，她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她仍然在土地上行走着。我们不知她走到了哪里，有没有找到那个名叫乌托邦的地方。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不再年轻的女孩坐着拖拉机，穿过一大片田野，却找不到以前的四合院了，女孩会像以前一样歪着头疑惑着，她会迷茫吗？接下来的她又会去往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