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夏天,年轻的开国之主没能挨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病,君主的弟弟,那眼角闪烁着狡黠的野心家,举起了罪恶的剑,以鲜血铺平道路,迈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座。于是,那远离巴尔迦城十年之久的恐怖阴云又一次在人们的头顶堆积狂吼。
那年夏天,乔伊斯没有盼来满世界肆意流淌的夏光,盼来的,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别离。
那一天,乔伊斯如往常千千万万个日子一般,在四合的暮色之中等待着魔法师彼得带着整袋的白色嘛哪凯旋。然而,当挂在山边摇摇欲坠的夕阳终究隐没于天际,当令人惶惶不安的墨色侵染了一整片天空,当高高悬挂的星子在云层背后小心翼翼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彼得的身影都未曾在那条小径上出现。
凉风起,吹起了几片早早落下的绿叶。乔伊斯在风中微微发颤,也不知怎么,她忽然回忆起了十余年前失去母亲时,那种溺于深海般无助可怖的恐慌。一颗一颗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中滚落,她仿佛一个迷失了道路的孩子,在漆黑荒芜的夜色之中泣不成声。
而那少年的身影终究是出现了——在那条路的尽头。那少年,宛若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乔伊斯即将陨落的世界。乔伊斯张开手,想要像往常一样热切地拥抱着少年,可是这一次,那温柔如骑士的少年却义无反顾地推开了她。
“哥哥!”乔伊斯睁大了眼睛,软弱的泪水又一次在眼眶中打着转。
那少年黑曜石般清亮而透彻的眼睛却晦暗了——那里,只有一泓死水。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那个曾经被她所救赎的金发少女。晚风骤起,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中再无少女所爱的星光。
“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出乎少女的意料,彼得甩开了她的手。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少年,却只见到他原本清亮的眼中有什么正在缓缓坍塌、消失、不见,“我已经变不出能够填饱大家肚子的嘛哪了,巴尔迦已经变成了一座黑暗之城——每天都有人在痛苦中挣扎煎熬,每天都有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乔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不想让你变成你母亲那样……”
乔伊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曾经,他的黑色瞳仁中所满溢的只有包容与温暖,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温暖背后,亦有着数之不尽的背负与哀伤。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的面前毫无保留地揭开了自己的全部脆弱——那隐没在坚强面纱之后的,孤独柔软的自己。
“我要去改变这个世界——乔伊,我会让我们活下去,我们都能活下去。”然而,旋即,那少年却收敛起了自己眼中所有的脆弱与哀伤。他黑曜石的眼中恍若有坚毅闪耀。
不知所措的少女却紧握着少年的手:“哥哥,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乔伊,你在这里等我。”然而,少年却再一次躲开了她。凉夜如水,头顶一轮苍凉的蓝月倒影在少年的眼中,那里,有波光闪耀,“要和大家一起活下去——活着,等我回来。”
彼得的身影,在乔伊斯面前渐行渐远,最后化为了月光下一个渺小而凄凉的小小剪影,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那里,没有乔伊斯相随的身影。
而后,乔伊斯在那潮湿阴冷闭塞的贫民窟里,听见了人们在议论纷纷,口耳相传——“在东边,有一支贫民部队拔地而起,以被杀王子的名义,向国王举起了宝剑。”
“哇,好棒!”我的面前,小小的彼得大声叫好,而下一秒,却又不可抑制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我轻抚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心中却也漾起了难以抑制的悲伤。
“奶奶——然后呢,然后呢?”他的眼中闪耀着天真而憧憬的光,“彼得是不是杀死了坏国王,去迎接乔伊斯了?”
我抿嘴,厚纱背后的眼中却难以抑制地涌动着悲伤的潮水:“不,你错了。乔伊斯可不会乖乖地听话地在原地等待她的哥哥回来——她去找他了。”
乔伊斯收拾包裹,循着起义军的脚步一路北上。上帝许是眷顾这个以嘛哪为生而逐渐成长的少女,因而赐她至高无上的福祉,让她在初秋将至之前得以与彼得重新相遇。她在铺天盖地的金黄落叶中邂逅了那支部队——墨绿色的旗上镌刻着飞鹰的羽毛,那些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在飞鹰之旗下一路向前,坚毅勇猛的光在他们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上闪耀。在那支队伍最中央的,是她日夜思念的兄长——他坐于白驹之上,漫天的秋光在他身畔洒落,他是荣誉的骑士,亦是果敢的叛者!他仿佛不再甘愿为上帝歌唱颂歌,他举起了剑,冲破了白昼和黑夜!他在云层的顶端,唱响了挑战的歌谣!
彼得看见了她,他朝她颔首,露出了骄傲的笑。再一次,他伸出了手——他仿佛有十二分的笃定,足以完成他们在那夜星光下的约定。
这支部队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招募,一路杀戮,一路奋勇,直直地扼住了巴尔迦的咽喉!乔伊斯为他们的部队而欢欣鼓舞!为他们的胜利而振臂欢呼!为她可敬可爱的兄长而高歌欢颂!
然而,好景不长。可以共苦,却永远无法同甘。得到了金银财宝与数之不尽的财富的贫民们,在安逸中满足,在欢愉中贪婪。他们为了一枚金光璀璨的钱币而斤斤计较,大动干戈,为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而将神圣的剑挥向同生共死的战友。
叛,他是叛者,却亦被背叛。
战将背叛了他,军师背叛了他,士兵背叛了他。他的剑起剑落,让曾引以为傲的宝剑上,竟沾染了战友滚烫的血液。他的剑,是冰冷无情的,而他的泪,亦是温热哀伤的。又是一年秋风起,裹挟着枯黄的叶渐渐飘远,而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如水凉夜,他都无法入眠。他孤寂的背影融于沉沉的夜色之中,他墨绿色战袍上所镌刻的飞鹰之羽亦在夜色中晦暗。乔伊斯会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然而,这宽广寂寥中的星星之火,又怎么能温暖他逐渐冰封与冷冻的心?他眼中的光芒,愈发黯然。
终于,在秋末之时,城门之下,他们的奇迹部队,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乔伊斯,在最后的时刻,被彼得狠狠推开。她瘦小的身躯落进了灌木丛中,尽管遍体鳞伤,却得以逃脱。而彼得,成为了卑微的阶下之囚,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啊!”面前的小彼得惊呼出声,他伸手猛烈地摇晃着我的手臂,晶莹的泪水几乎要从黑曜石般的眼中滚落,“然后呢?他们死了吗?彼得不是魔法师吗,他是不是带着乔伊斯一起逃了出来?”
我微微扬起了嘴角,却只觉得有一行安静的泪,从厚纱背后滑落。原来,时过境迁,我竟还会流泪。
行刑之日,严冬腊月。彼得,那曾经英俊威武的骑士,穿着单薄的白色囚衣,身上斑驳的伤口仍然在淌着滚烫的血液。他的嘴唇干裂,黑发在风中散乱飘扬。而他,却骄傲如故,纵使被缚于十字架之上,却仍然高昂着骄傲的头颅。
得意的君主,骄傲的君主,贪婪的君主,不可一世的君主,在战败的叛者前洋洋得意。他的眼角流淌着狡黠的光,他以最恶毒最不堪的语言咒骂着这勇敢的挑战者。
“愚蠢,愚昧的罪人啊!你怎敢妄自挑战神圣的天道?”
——所谓神圣的天道,难道是无数的百姓在冰冷潮湿的街道之上痛哭哀嚎,抱着死去亲人冰冷僵硬的尸首不知所措,在饥饿、贫困、寒冷与潦倒中潦草地结束一生?
“邪恶、邪恶啊!正义终将战胜你这邪恶的毒蛇、臭虫!啧!”
——所谓的邪恶,会在贫困的百姓潦倒不堪的时候挥手降下一片一片富足雪白的嘛哪,会向不知所措的可怜孩童张开温暖的怀抱,会以自己生命的代价谋求着一个幸福的巴尔迦城!
“吾之荣耀永存,叛者的下场,唯有沦于地狱!”
混匿于人群中的乔伊斯,暗自伸手,轻轻地握住怀中带着温度的匕首。
忽的,那被牢牢捆住的囚犯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他黑曜石般的眼中重新闪耀出了光泽,那是对罪恶最轻蔑的不屑,那是对未来最深沉的盼望。十二月的风,呼啸着扬起他额前的碎发,昏暗无情的天空之下,他的声音似要冲破这错勘贤愚的天地,直冲云霄之上!
“我们会获得胜利——我们会活下去!乔伊,活下去!”
乔伊斯拔刀的动作微微顿住,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最后一次望着那温柔的坚强的少年——她的兄长,她的骄傲,她的救赎!
我们会活下去!
刑场上的少年,最后一次朝她绽开了微笑——如此温暖,如此笃定。仿佛这别离仅仅是弹指一瞬那样短暂,他们终将再次牵手相遇!
“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等正义回来,等爱回来!我们不会死,只要不死,就可以战斗!我们不能死,因为要活!
只有满怀希望,才能活下去!
愚昧的君主,竟露出了惶惶不安的表情。他颤抖着伸出手,以尖利刺耳的嗓音叫嚣:“来、来人啊!他的娘们混在这里,快把她找出来!杀了她,杀了他们!”
乔伊斯放开匕首,拔腿逃窜。她在隆冬之中独自奔跑,却仿佛看见了那些再也无法重现的夏日,和彼得牵手奔跑的自己!
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连着他的份一起!
她会再次遇到他,一定会,一定会的!他一定会回来,会带着他全部的骄傲回来,然后,继续着他未完待续的人生!
正义不死,世界永存。
她毁了自己的容,没有人再认得她。她在孤独与漫长的等待中苟且偷生,在希望中失望,在失望中绝望,而在绝望中,依旧燃起希望。因为,她依旧活着——和他一起活着。
他们会再次相遇!
“奶奶,彼得好厉害!我以后也要做那样伟大的人!”眼前,小彼得黑曜石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竟仿佛有全世界的星光闪耀。他原本稚嫩童真的目光,忽而变得果敢而坚毅。我仿佛看见了他,在恍若隔世的时光转身之后。
我再也遏止不住自己纷飞的泪,我伸手,抱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泪水滑过厚纱之后苍老丑陋的面容,我搂着他,喃喃自语:“噢,彼得……哥哥,欢迎回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冬季的雨,还未停住。
而春天,已在路上。
蔡芷芩
建平中学
“辫子阿姨去哪儿了?”我问伯母。在故乡那四季飘香的粽子店后,我最后一个问到她。伯母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像是要从泛黄的记忆力扯出这个人来。“哦,”她终于说,“那个长辫子的,该有七八年没看到她了。”
那么她那黑黝黝的辫子应该可以绕住她的腰了吧。毕竟在我六岁时,发尾细细的绳就已经调皮地伸过她的手肘了。她常把辫子用手钩过她的胸前,在枣红色的棉袄上投上一道隐约的影子,或是模糊掉上面缝着的硕大的花。再加上当时不多见的小脚裤,她的打扮很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在这不再富饶的江南。人人都在劳作,而她却无所事事般四处闲荡。伯母说辫子那么长,干什么都不方便。
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时我还小。后来我知道,她是故乡的边缘人。
那时是十二月份,算是入了冬。我坐在屋檐下搓着手,看人影匆忙,等着收新年的红包。她在人流中优哉游哉地走着,长辫子敏捷地晃过一个个急而鲁莽的面容。我看呆了,等我意识到她径直走向我时,那发绳已经落在了我身旁的水泥板上。
我一抬头,看见她笑吟吟的脸:“呀,你没事,我也没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还真被她说中了。反正我不怕生,虽然伯父伯母一早就出了门,但这毕竟是我家门口。你要说,我便听吧。
但我还没应声儿,她就兀自讲开了。
“有一个小女孩,就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就认识隔壁家的一个男孩了。”
——你是说对面的牛牛吗?啊?不是。让阿姨说完。哦。
“有一个小女孩,就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就认识隔壁家的一个男孩了。她叫他大哥哥,因为他比同龄人都要高。但她生得矮,游戏时总是跟不上别人,就没人跟她玩。但是他不嫌弃她,带她跟大孩子玩。有些孩子嫉妒,他却帮她说话,冲她笑,待她好。当然,他待谁都可好了。
“长大点儿,他越长越高,她或许长了?嗯……或许没有吧。女孩问男孩说,她是不是长不高了。他说,怎么会呢,跟你说,辫子和人是一起长的,看你辫子那么长,以后高过天就不好了。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可爱极了。啊!你也有虎牙!”
我摸摸我的牙齿,不耐烦地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啊,女孩当然喜欢上了那个高个的男孩。男孩也喜欢她,人人都说他们青梅竹马。”
我不懂,但我懂得听故事的时候要问,“后来呢?”
“我想想……对了,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就结了婚,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啊。”她似乎也觉得这个故事太短,凑话似的问我,看过白雪公主没有。我觉得她在低看我,不服气地说,当然看过,就一连串地把童话书上的内容背了下来。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自豪地大声念出这句话。她却不再看着我,也不知道在看着些什么,任由辫子垂了下来。这时候夕阳的尾巴恰恰拖过了门前的桥面,有些甩开的光漏在了她的黑眼睛里,一下子就没了。我听见粽子铺的门帘哗啦啦地落下,把香味关在了里面。
“对,就像王子和公主那样。但他们可是打小就认识了呢。”她喃喃地说。我忽地觉得有风了,冷,就回到了屋里。辫子阿姨不是个好的讲故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