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夏拉号正在进行一次重造，到处都是“这一次，我们承诺能做到”的广告，这类噱头引的不少期待圆满的人的关注，也有评论家批评这种矫揉造作的广告方式，但船还未造完，票早就售罄。虽然多数都是人工智能完成，李然作为主要的工程师还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索性就住在船上。
我一个人去参观画展，那是在一所废弃的飞船里举办的，到处都透着复古与倾颓的气息。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的大部分人似乎都认识我，他们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好几年没有见面，您还是那么美丽。”或者是“我听说了‘乌夏拉’号的事，对您的遭遇深表歉意。”
我只能对他们报以微笑，毕竟我本来就是作为替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虽然之前接受过绘画训练，但我从心底对那些点线面提不起兴趣。这些画中我唯一能看出些头绪的就是那副《丽达与天鹅》，天鹅的脖颈闪着太阳一样的光辉，追逐着一个张皇失措的美丽女子。
“你喜欢这幅画吗？”身后的一个男子问道。与李然的颓靡不同，他的语气自信有力，处处透着生机，人呢，也要英俊三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自信起来总是漂亮的。
“是的，其实我不太懂绘画。”
“既然你喜欢。”他上前去摘下那幅画，“这幅就送给你。”
我被他的胡闹吓到了，他却笑一笑：“别担心，我是这幅画的作者，我叫康思源。”他将那幅画塞入我的怀中，伸出了右手。
我礼节性地与他握手，果然，画的右下角有作者签字“康思源”，“源”字的三点水写得好像一竖。
“我叫……”我停顿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介绍过自己，我该怎么介绍，苏静怡2号？“我叫苏静怡。”
6
我有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康思源手下做事。
康思源是肉体再生公司的医生，王牌的那种，他的影像与声音充斥着大街小巷的广告。而我呢？在有人咨询时优雅地为他们泡茶——当初那一年的训练可不是白来的。当然他雇用我绝不只是看中我泡茶的本领，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招牌，在那些人迟疑着要不要花上大半辈子的积蓄再造一个爱人的时候，我总是能以一个完美的再造人形象刺激一下他们。
我跟李然说我找到了工作，视频的那一头他依然是那张木讷的脸。对我来说，现在的生活很好，不用讨好李然，有自己的工作；虽然有时候很讨厌客户好奇的目光，但总好过在那个充满苏静怡气息的家中独自守候。
康思源是与李然完全不同的男人，他很懂得人际交往那一套，既不是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也绝非李然那样冷冷淡淡。同他出去，永远不会冷场，假使哪天的聚会没有他，大家总会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要是康医生在就好了”。
他有一间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实验室，在那里，眼睛啊耳朵啊骨骼啊在仪器下被制造出来，而他呢，仿佛指挥着这一切的上帝一样。
我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样的男人，但再造人妻子是没有权利选择所爱的。所以当康思源坐在我对面，搅动着那杯拿铁问我愿不愿意同他去看歌剧时，我推脱着明天有事拒绝了。我知道看歌剧是一个起点，之后可能是晚餐，散步，以及一场淋漓尽致的性爱。我怕会发现这个男人更多可爱的地方从而无法自拔——我天生就是要守在李然身边的。
康思源倒没有觉得尴尬：“这样啊，那我只好找别人一起去看了，这么好的歌剧一个人看太浪费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自然而大方，不由地让我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真正把我推向康思源的，正是李然。
那天下班后我回到家，发现李然回来了，他看起来累极了，趴在餐桌上睡着，面前还放着半碗吃剩的速食面，我唤醒了他。
“去房间睡吧，这样容易着凉，飞船进展还顺利吗？”
“唔，挺顺利的。已经大致完工，下个月左后进行最后的飞前测试，所以现在有空回来。”
“应该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啊。”
“我知道你在工作，不想打扰你，你的确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对了，你在哪里做事。”
“说起来。”我把椅子拉开在他对面坐下，“我现在这份工作可是能让你那条再生腿打个八折哦。”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我在肉体再生公司工作。”
“什么？”
“全球唯一的肉体再生公司，政府经营，福利优厚，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有只仿生腿了。”
他忽然地站了起来，把椅子弄得一声响：“为什么要在那里做事，我没有想过要什么八折优惠，工作的话去哪儿不行？”
“既然在哪里做事都一样，为什么不能在康医生手下干活？”经历过一段职业生涯后，面对李然的无理取闹，我的态度已经强硬许多。
“康医生。”他从嘴里面蹦出这三个字，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夕阳打在他脸上，映照出瘆人的蜡黄，他在这回光返照的平静过后一把抄起那半桶泡面，朝我丢了过来，“要离开我就趁现在，滚，我不需要你。”
辛辣的，滚热的，带着刺鼻的呛人，不止是我脸上的那些汤汁面条，还有李然那张脸，那个人，我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然而“离婚”那两个字，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这之后我们带着心照不宣的疏远开始了分居生活，他也从来没有提起离婚，这一点是他对我最后的恩赐。
7
我从李然所制造的压抑的风暴中逃离，窘迫地不知所措，唯一想到的去处只能是医院。我带着一头泡面的味道推开康思源办公室的门，这个点他应该已经在歌剧院待着了，这样今天晚上我就能在这儿凑合一晚，其他的事，等明天再说。
万万没想到，康思源居然在办公室，他靠在桌子上，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只橡皮球，丢下，弹起，再丢下。他听见声响，看见我与我的泡面脑袋，不出两秒就走向了我，他拿起衣架上的毛巾，在我的头上搓揉起来，直到那些李然制造的垃圾全都不见了。
“去我家好好清理一下吧。”他说着穿上了外套。
“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出现吗？”
“你不也没问我为什么没去听歌剧。”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康思源走到了一起，住进了他的家，快乐的生活似乎就要开始，我一度认为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尤其是康思源把两张乌夏拉号的船票拿出来时，旅行，木质旅馆，他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这些幻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居然产生了与他结婚的念头。
令人炫目的幸福还在后头，康思源把戒指拿出来，挺像那么一回事地跟我求婚，我毕生所渴望的不过这些，然而一想起那些被人道主义毁灭的恐吓，我怎么也不敢轻易答应。
“不用担心，你觉得当初你是怎么通过面试的？”康思源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
“啊？”
“你的面试其实挺失败的对不？但我跟他们说，这个女人如果通过不了，我就辞职，你知道我这样的王牌医生辞职，会给医院带来多大损失。”
“可是，你那时并不认识我啊？”
“我早就认识你了，你是我一手制造的，然后才被他们带出去启动，训练，考核。你是我最爱的一件作品。”
“这话听起来相当不舒服，我是什么，一件玩偶吗？”
“别误会，既然我有能耐让你通过面试，就有能力让你摆脱再造人的身份，你可以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生活。”
那个时候的我，的确以为幸福已经触手可及，我对李然提出了离婚的请求，他在视频的那一头说道：“到死你都打算跟那个医生在一起吗？”
“没错。”我没有告诉他谁都不用死，这样的回答多少带着赌气的性质在里面。我把那两张船票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将是我的蜜月旅行。”
8
美梦破碎的时候，康思源一个人上了乌夏拉号飞船，他在登船前跟我说：“如果你回心转意，我随时在你身边。”
多么动人的情话，但我已完全感动不起来。两天前在家中的储藏室，我发现了一段尘封的视频，里面是三个人的中学毕业旅行。虽然隔了好些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三个欢乐的少年——苏静怡，李然，以及康思源。随着那段视频一起发现的还有一幅画作，脖颈上闪着细瓷般光芒的天鹅追逐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女，落款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苏静怡”，还有六个刺目的字“致吾爱康思源”，“源”字的三点水看起来像一条竖线。
我把那些丢向康思源，就像当初李然把泡面丢向我一样，他整个人都木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的确跟你隐瞒了一些东西。”
“从前，我、李然以及静怡有过一段很开心的时光，我们有着相同的爱好，绘画呀钢琴呀，很自然地就走到一起。静怡那样的女孩，特别招人喜欢，起码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李然，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什么也不说，他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过去的李然是什么样子，他是那样优秀，无论哪方面都是我们三个中最出众的，耀眼风趣，如果我是女人，大概也会爱上李然那样的男人吧，所以对于静怡的选择，我丝毫不意外。他们结婚后与我渐渐没有了联系，直到两年前我再见到他们，李然的左腿已经没了。
“随着那条左腿消失的还有他们之间的感情吧，我能看的出来，静怡明显得同过去不同，虽然画了很细腻的妆容，但是眼神里面还是透着憔悴，李然呢，也好像没有睡好的样子。我告诉他们再造一条腿价格不菲，过了段时间，大概是筹到了钱吧，他们还是决定去做。在那之后，腿还没有造好，静怡就已经倒向了我这一边。
“我当时就觉得在做梦一样，她约我出来，说已经厌倦了同李然在一起。我爱她，从过去到她死，到现在我也爱她，不管她跟李然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站在她那一边，所以虽然可耻，我们还是开始了婚外情。她决定跟李然离婚，我没问她李然的反应，但他一直没有来取那条腿，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再也不想面对我们。与现在一样，我们买了乌夏拉号的船票，打算出去玩一遭放松心情，我提前半个月去月球的太空实验基地查看最新一批的造人材料，乌夏拉号在月球有几个小时的停靠，我打算在那时上去与静怡回合，但我始终没能等来那艘船。”
我蹲了下来，好让血液不那么直冲大脑：“所以什么‘你是我最爱的作品’都是假话？乌夏拉的船票也只是你想完成那趟旅行，你描摹她的画作，模仿她写你名字的风格，与我认识，跟我在一起，只是你在自我安慰是不？”
他并不否认。
“我不会同你一起上船，我不是苏静怡，从来都不是，我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更不用奢望什么感情自由。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毁灭就毁灭吧。”
9
我没有同康思源上船，同样的，我也不打算向李然摇尾乞怜，只是我想再看一眼他，过去的我因为对死的恐惧，从来没有站在平等的角度来了解他。
我回到李然家的时候，他正坐在窗户旁看着星空，他看见我，眼睛里闪过很明显的惊讶：“你不是应该在乌夏拉上面吗？”
我走向他：“我什么都知道了。”
像是鼓起勇气一般，他头一次对我敞开心扉：“对于你我很抱歉，我也想过跟你好好生活，但一些事情总是触动着我的神经。那次去看海底秀，我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因为上一次我和静怡去看，一个孩子撞了她一下，她那时已经怀孕了，这一撞，孩子没了，尽管我们后来努力了很久，医学上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就是没能再要一个孩子，我和静怡都受了很大折磨，要不是我提议去看海底秀，应该已经是幸福的三口回家，没了孩子，静怡整个人都蔫了。”
他的声音有些幽咽：“后来我们决定去做试管婴儿，在这之前为了弥补，我们去了姑妈那里，打猎喝酒，在木屋里烤火，静怡还是会忧叹着‘能带孩子来就好了’。她看见我就会想起我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这件事情，成天活在失落中，我带她去山间散心，一走就是很远，卫星照在山岗上的确很美，但这美丽中隐藏着恐惧的力量，我们被一头山熊袭击，尽管有枪，我的一条左腿还是没了。”
“刚失去左腿的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差，这加剧了我们情感的崩塌，原定的试管婴儿计划也被筹钱再造一条仿生腿取代，我没有想到她会因此和康思源在一起，她说只要同我在一起，就会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有那一截血淋淋的腿。她是我的妻子，我以为也能把你当成妻子重新来过，但偏偏不能，偏偏你喜欢的又是康思源。”
“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跟康思源上乌夏拉号。”
“但是，已经晚了。”他瞳孔中映着的月亮，忽然被云层遮盖住了，“乌夏拉号，这一次也驶不出月球。”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抓着他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忘了，康思源能再造一个苏静怡出来，我也能再造一艘有瑕疵的乌夏拉号出来。只是我们三个之间的恩怨，把你牵着了进来，我没想过你会回来找我，这一点上我很感动，所以十分抱歉。”他握住我的手，“你来的晚了点，我刚刚服下******。”
我的脑袋里一片轰鸣，科学家们的语调再次响起：再造人有义务陪在委托人身边，直至死亡、离异等宣告协议失效，法律方可对再造人实施人道主义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