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清晨立刻展露出季节的寒意。金州大地，颧骨平坦的妇女脸颊上仿佛覆有一层成熟的果霜，是地域风尘涂下的岁月痕迹，还是来自顽固的遗传？无从考证。她们站在街边的货摊旁，漠然打量着来往行人。有人走近，就表现出一副热情好客的神色，忙不迭地介绍其商品特色，行为动作表现出北方人惯常的生活节奏，如同路旁缓缓流过的溪水。
十公里以外有条峡谷，矗立着一个高耸的烟囱，那里就是金鹰制革厂。
盘踞在对面土丘上的灰色鹁鸪，不分季节地鸣叫，凄婉的声音在荒凉寂寞的山谷间回荡，像似唤雨，又像似忧郁地诉说。偶尔，它们会掠过低谷，越过围墙，落在金鹰皮厂办公楼前的院子里。一拨儿刚刚飞离，另一拨儿又缓缓降落。
工厂的接待室里，身兼技术与生产重任的高工正在和化料商、皮革经销商一边喝茶，一边交谈。
高工，是我国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制革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分配进入南方一家国企，后来企业前景不好，他辞去公职到一家外资企业做技术，后经人介绍来到金州。身板魁梧的高工待人热忱随和，办事成熟稳重，平时架着一副白色边框的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下午刚上班不久，禾玉曼风尘仆仆地走进客人时聚时散的接待室。她与高工打了声招呼，就在一旁看样品。每次到来，她都要仔细察看有什么新的皮革品种，由此了解市场的前沿动态。这些样板，不仅是企业技术水平的展示，也记录着他们走过的艰难与辉煌。
曾经担任003厂总工的邓文婷这时走了进来。她去年退休，仍不忘发挥余热，来这里主管水场技术。禾玉曼和师姐聊了几句，就一起出了办公楼，向车间走去。
“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能够解决，以后的路就好走了。”邓工向她悄悄透露这一重要资讯。
诚然，每家企业每天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不是太大的质量问题，都会在生产过程中加以修复或是消除。禾玉曼接收到这一信息，显得很兴奋。能为客户解决疑难问题，就是实现销售的过程。她和邓工一面聊着，一面在脑子里积极酝酿解决方案。
两人聊着跨进生产区的侧门，几排车间便展现在眼前。尽管这也不知是她第几次的到来，却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师姐（邓工刚来不到半个月），甚是欣喜。
来到车间，两排转鼓一起轰鸣。有人把技术人员比作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点也不为过。听！那隆隆的转动声，就像万马奔腾的战场。
禾工的脑子里大概想出一个解决方案时，就向师姐说明了意图，并提出第二天能否给安排试验，邓工爽快同意了。
傍晚。她与邓姐并肩走进灯光柔和，装潢典雅的二楼餐厅。临窗而望，山坡，河流及秋日的田野尽收眼底。
“禾工，欢迎你的到来！”销售部的惠经理刚走进餐厅，就面带笑容地伸出热情的手臂。禾玉曼笑着迎了过去。这会儿，其他管理干部也陆续走进餐厅。厨师端出精心准备的一盆香气四溢的自制罗宋汤，还有几个特色菜。邓工从座位上站起来给每位盛了一碗，对师妹说：“尝尝吧！”禾玉曼端起来喝了一口，连忙称赞味道不错，很像粤海有名的煲汤，并问这个怎么做的？
“这可是从新鲜牛皮上搜到的牛尾，经慢火炖制，再放入土豆与西红柿，味道比饭店里的罗宋汤还要正宗。”邓工娓娓道来。
“禾工，欢迎你，敬你一杯！”幽默风趣的惠经理给不会喝酒的禾工斟了一杯二锅头，递过来。
“谢谢！我真的不会喝，”
“做销售的，哪有不喝酒的，干，干了！”其他人趁机起哄。
平心而论，她虽然跑了这多年销售，但大多数都是回民企业，碍于宗教习惯，自然也就少了喝酒敬酒的麻烦。那天，为了不负地主之盛情，自知不胜酒力的禾玉曼还是面带窘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顿时感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热辣辣的红晕即刻印在她的脸颊上，且持久不退。
惠经理说他们平时也不太喝酒，只是偶尔来兴致时，才在晚上喝点酒。高工说他平时应酬多，长期下来，肠胃出了问题，疼痛难忍时，才停下酒杯。后来从一名老中医哪里得到一个偏方，说每天吃7颗花椒就能治好胃病，他坚持了一段时间，果然感觉好多了。
花椒能治胃病？莫非是花椒中的麻素麻木了胃神经不成？还是什么成分对胃溃疡有类似的鞣制作用。皮匠禾玉曼在用她的专业理论来参悟中医用实践凝结而成的一条经验。
在座的大多远离家人，汇聚在这片荒漠之地。为了心中的梦想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只有在用餐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放松一下。大家围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边用餐，边聊天，分享各自对生活的体悟与感受，排遣日常工作的枯燥与单调。
瞧！他们又兴致盎然地碰杯了。主管销售的惠经理经常外出，是一位爱喝酒，爱醉酒的人。酒过几巡，他兴奋得满面红光，话也就多了起来。
“禾工，你…在大学是…校花吧？”他的吐字发音已经变得有些吃力。
“你这话里有话噢！”高工在一旁乐呵呵地打趣道。
禾玉曼听后，惊诧得一笑了之。
“别看我…们常年…在外奔波，看似…坚强，我们也…是人那，夜深…人静时，是多么的渴望…回到…家里，能在老婆的…怀里撒个…娇？”引得在座的一阵窃笑。
这是禾玉曼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第一次是从阳州回家的路上），她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原来男人也是如此的脆弱和柔情。
“为啥都这么爱喝酒？”禾玉曼有些不解地问道。
“喝酒能烘托气氛，酒喝多了，话就多了，气氛就热闹了。”高工解释说。
禾玉曼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原来爱喝酒的人，就是为了得到麻醉后的快乐。人活得多不容易啊！一浪接一浪的欢笑声在餐厅里荡漾。
晚餐临近尾声的时候，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邓工抬头一看，是王总从外面回来了，便立即起身去厨柜拿了套餐具。
老板，就像这个地盘上的国王。他的到来，让刚才有些繁乱的热烈气氛有所收敛与整理。厨师见他回来，忙说要再加两个菜，被他谢绝了。他拿起餐桌上的一根香蕉，就着盘子里的剩菜，吃了起来。
王进雄的创业史，可谓历经波折。改革开放初期，他雄心勃勃地带领几个人去了边疆，在租来的院子里，挖几个水泥地窖，干起了羊皮加工。由于地处偏僻，技术水平低下，产品的质量可想而知，最终以亏损而告结束。他痛定思痛，转变思路，班师回巢，并决心要走出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线。接着，就在家乡办起了牛皮加工厂，后来又从粤海高薪聘请来高工，开发生产牛皮鞋面革。试验前后共持续了三个多月，最终得到阳州一家鞋厂的认可。
“你们能生产多少，我要多少。”亲临工厂的阳州客户当场表态。
在场的人大多持怀疑态度，心想：这恐怕是吹牛吧！然而，沉着冷静的王总这时做出一项与众不同的大胆决策：扩建厂房，购置设备，扩大生产。尽管船大掉头难是行业古训，但在王总的心中已经扬起一张更大的风帆，他立志要把皮革加工当成一项大的事业去做。适逢当地政府大力扶持民营企业的良机，他从银行贷来一大笔资金，就是这样，一边扩建厂房，一边扩大生产。
王进雄一边吃着，一边讲起了他的艰难岁月。从十五岁开始，为了给家里换点零用钱，每到冬季农活清闲时，他就跟着村里的乡邻进山掮木料。清晨4点多起床，带着母亲的嘱托，带着干粮，打着手灯，在寒气逼人的夜空下，向黑魆魆的大山脚下疾行。当新一天的晨曦姗姗而来的时候，一帮人开始沿着陡峭的山梁往上爬，等到气喘嘘嘘地爬到山顶时，东方刚冒出红日，林中的鸟儿欢快地鸣叫。他双手叉腰，向山下望去，白色的晨雾在枯枝树叶间轻轻萦绕，一副迷幻般的仙境。突然，他看到一群鸟儿在山脚下集结盘旋，顿时明白了一切，胸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
为了减轻行李，他们在上山前，都会把所带的干粮压在石头底下，等到把木料顺着林中空隙放下去，人跟着下山后，石头下的包谷面馍已经冻成一个冰疙瘩，咋办？只能放在泉水中浸泡，等泡软了，再找两个树枝夹起来送进空荡荡的肠胃，来补充还需行走几公里体力所消耗的能量。
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母亲专门为他做了两个白面膜，他没舍得压在石头下，而是把装有馍的布袋挂在高高的树枝上，没想到让鸟儿们分享了他的生日盛宴。
王进雄说话惯常都是慢悠悠的，浑厚的男中音，有种宠辱不惊的强大气场，做大事的人或许都具备这种气质吧。
“禾工，今年的生意咋样？”
“托你们的福，比去年有所增长。”
“我准备在南方再建两个车间，主要搞涂饰。这里资讯的传递速度太慢，跟不上市场节奏……”他边说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就在王总进一步描述他的宏图大略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分享。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向走廊顶端的办公室走去。身为皮革航母的掌舵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去决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