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抱着孙子坐在堰埂上。塘里的鸭子成群结队地朝岸上游去,然后摇摇摆摆地嘎嘎叫着各自回家;几条狗在翻了的地里蹿过来蹿过去,又疯咬成一片;不久前才黄灿灿的谷地,此时成了一片翻烂的黄土,向人吐露着它的肠肠肚肚;远处,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山,最远最高的那座山,是娘家。
日子好过了,人心却散了,现在的媳妇,不是以前的媳妇,现在的婆婆,也做不了以前的婆婆了。林母望着怀里的孙子,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今天的古云香,再不是以往那个风风火火,利利落落,掷地有声的古云香了。
一节葱头落在了面前,林母转过头,孔大妈正一脸笑意地盯着她,手里择着一把小葱子。
林母实在没心情搭理她,又将头转了回去。
“咋了,一个人坐在这里?”
“你眼睛长屁股上啊,是一个人么,明明是两个人。”
孔大妈嘿嘿一笑:“这才像古云香嘛。”
“古云香老了,降不住人了。小的闹分家咧。”
“诶,我以为啥事哩,分就分呗,现在分家的多了。我也是还有两个和尚没成亲,等他们都成了我也要把他们分开。”
“你倒是开明。”
“那是,儿大不由娘,操心再多,别人也未必领情。倒不如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幺娘,走,回去了,天要黑了。”林子玉扶母亲站起来。
“你咋来了?”
“大嫂让我来的。”
“这个家多亏有你大嫂。走吧,要散了也是家。”
“哎呀,分就分嘛,分了还不是你的儿,你还少操心。”
走下堰埂遇上挑水回来的林子聪,林母叫住他:“老大,你对分家咋看?”
林子聪把桶换了一个肩膀:“幺娘,他们要分我没意见。那两个这样吵吵闹闹明争暗斗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就分吧。”
这天晚上大家都显得很安静。其实平静的只是表面,有的人心中早已百般地打算起来。
“嘿,幺妹儿,你说分家我们住哪儿?”
“现在住哪儿以后还住哪儿。”
“我想要那边的房子,和大哥一个院的。”
方红梅慌忙上去捂住林子华的嘴,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大声了你妈在隔壁听得见。我说你瓜啊,明显幺娘偏向我们,你干嘛还搬走。”
林子华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就是想离得远一点,免得啥事都被她管到。”
“你就是瓜,你想啊,勇娃儿哪个带,靠得近,总是她带得多。平时煮个饭,你要不想煮或者来个客啥的,你还可以蹭下吃,反正她们也是要煮饭吃饭的,你大不了拿点米去。守得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林子华满眼的赞许:“说得有理,听你的。”
那边屋里张海青也一副胜利在望的模样,乐呵呵地洗脚,倒水,连给金凤换尿布都哼着小曲,平时这事,能够推给林子云的,她才不要自己动手。瞌睡也离得远了,兜兜转转几圈,依旧精神焕发的模样。
“你兴奋个啥,平日你不是像猪一样吃了就困么?”
“你才是猪。我是在想,以后的日子。”
“有啥可想的,精神好。”
张海青横了林子云一眼:“呆子就是呆子。”分了家,她张海青就可以像以前那样把干劲找回来了,甩开膀子干活那才叫一个舒心舒服;分了家,她就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再受古云香的指使;也用不着和那个姓方的斗嘴怄气了。就这些,都足够她张海青高兴的了。
另一边,周玉兰问林子聪:“你说,真的要分家么?”
“分就分呗,合不来早晚得分。”
“我看幺娘不是很愿意的样子。”
“儿大不由娘,儿媳妇就更不由娘了。放心嘛,我好歹有个工作,你再把家里管好,我们不会比哪个差。”
所有人都睡去了,林子玉还抱着本《雾都孤儿》啃得有劲。分个家有啥关系,在哪个锅里乘饭都是吃,与谁同桌哥还是哥,嫂还是嫂,她实在不明白母亲有啥好怏怏不乐的,比起奥利弗来,分个家算什么事。
对于林母,这可是件无比重大的事,因此一晚上她都没睡踏实,再加上一上午的思虑衡量,第二天的下午,一家人汇聚在院坝中。
人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凝重。
林母率先发言:“话不多说,我晓得你们都不反对,甚至是很希望分家的。那我们就分吧,分开了各过各,反正你们也讨了媳妇,不再需要我这个娘了。”
“幺娘,你说的啥哦。”
林母瞪了子华一眼:“实话。”
“那咋分喃,按啥子来分?”张海青问。
“先说房子吧,这是最重要的。”林母停顿了一下,“老大的房不变,老二你就搬到大哥边上去住另外两间,你们两兄弟以后就一个院子。”林母望了一眼子华,“老三也是两间,除了现在住的房间,对面那间也归你。子玉收拾一下,回来跟我住,反正你以后也不得在这个屋里呆,没有你的专门房间。”
“我这么大了还要跟你挤一张床啊?”
“你要不想挤,那就再铺一床,我那房间够宽,放两张床也足够。”
“灶屋里的东西了?”张海青又问。
“灶各人想办法砌,自己能干的就自己砌,自己不会的就请人砌。老二要是请人,这次的钱幺娘来出。”
“这个倒不用,我砌不来,子正大爷会,大不了我给他换工替他家干点活。”
“灶具嘛,碗筷我们三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你们要就拿些去,不愿意就各人买。老二要添置的东西,这次还是我来出,要用好多钱,海青下来给我说,老二你不要推。”
林子云点点头不作声。
林母接着说:“粮食嘛,下来过一下称,平均分成四分。在你们灶屋没弄归一的时候,还在我这边开伙,粮食用我那一份。”
“地了?”还是张海青问。
“地嘛,首先分之前要把佳晨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拔出来,剩下的,是8亩吧?”
“对,8亩,一人8分。”子聪补充道。
“我和老大都二亩四,你们一亩六,金凤和勇娃的你们等队上分了就有了。我的二亩四得挑近的,你们没意见噻?”
众人都说没有,林母又接着:“老大你理一下,把田与土大概归齐一下,然后就抓阄吧,抓到的以后各人就自己管了,省得说闲话。”
子聪把土与田分出来,按面积与人头写在了纸上:“抓吧,哪个先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动。
“有啥好看的,反正都不知道,打开了才晓得的。”
“我来。”方红梅第一个伸出手,紧接着是张海青,剩下的归了子聪。各人抽到的有土有田,有近有远,所以也都没啥异议。
“畜牲了?”张海青想得可真多。
“三头猪和五只鸡都归我,过年的时候杀一头猪,肉分四份,其余两头卖了当你妈的零花钱,小妹以后出嫁也得花钱,没意见吧?”
众人点点头,“老三要养猪的话,养在我这边圈里,老二有现成的,老大自己想办法。”
该分的似乎都分完了,林母又说道:“家具嘛,各处的床都有,吃饭的桌椅自己解决,各人的嫁妆归各人。也就差不多这些了,老死人,你说喃?”
林非木笑笑:“就这样,就这样。”
林母无可奈何地扫了他一眼:“我想你也放不出一个屁来。眼看我们就老了,人是老了,但是花钱的地方却不少。因此,每个月,你们要拿十块钱出来给我开销零用,暂时是十块,以后物价涨了再说。”
“安?”林子华与方红梅齐声道。
“安啥安,嫌多啊?”
“每个月十块?。我们才挣好多点哦,还要养娃娃。”
“有了婆娘和娃娃就不要妈老汉了?老二没班上的都没开腔,你吼啥子吼?”
“幺娘,我是觉得,这有点……”林子华欲言又止。
“有点多。”方红梅补充到。
林子聪与周玉兰没有发表意见,林子云也没说话,张海青在考虑如何才能靠双手挣到钱,还来不及去想那钱是五块还是十五块,因此也不作声。
或许是林母没有想到反对的居然是小儿两口子,她愣了一下,自以为能给的好处都给了,他们居然还跳起来反对,一时没控制好情绪,爆发了:“嫌多是吧,我把你养这么大,十块钱都舍不得是吧,你婆娘烫一个头发好多钱,那些妖艳衣服,鞋子,哪一样少了?那好,我们就从头算算,你吃了我多少饭,吃了我多少奶,一口奶半口血,咱们算算奶账。你吃得最久,吃到四岁,满地跑了还到处找奶吃,四年,一年三百六十天算,老大,这是多少天啊?”
林子聪叹了一口气。
“1440天,别以为我没读书就算不来账。便宜你了,一天五角,那是好多钱?720吧,你把720给我,以后我的事就与你无关。”
“幺娘。”林子云也听不下了,便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吐出一个称呼便没了下文。
林母的劲头可正好,上来拖林子华:“不给是吧,走啊,找队长评理,队长不行找公社去。”
林子华的手让母亲给拖着,整个人歪一边去,口里不断喊着幺娘,幺娘,他只听过别人说他幺娘洒泼,没想到今日终于见识了,方才还庆幸母亲安排,这时真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方红梅上来把他抢往另一边,林母的声音越发大起来,不多久院门外便出现了几双眼睛盯进来。
林非木也不去管,站起身来朝外走去,院门外的人问他:“你家咋了?”
他依然嘿嘿一笑:“唱戏咧。”说完便走了,他是要去接孙女放学了。
啪的一声,众人惊了一跳。林子聪一掌拍在桌上,好在桌子结实,手生疼,他大声道:“好看是吧,唱戏是吧,都是几十岁的人了,闹的哪一出?”揪扯停止了,“老人只会越来越老,挣钱能力越来越弱,给个零花开销,难道不应该给?多了少了,当父母的难道不晓得你的家底,真拿不出来会让你写欠条啊,咋就不用脑子想一想,就会闹。”林子华红着脸低下头,林母眼睛也红红的,林子聪接着轻声说:“幺娘,不是我这当儿的说你,你活了几十年了,脾气能不能不要那么冲。真拖上你儿去公社了,难道你的脸上就有光了。外面那些眼睛,咋看我们这一家?”
“看啥看,没啥欺头可捡的。”张海青冲院门那几双眼睛喊了一声,散去了。
“好吧,这十块当我没说。你们愿意给多少就看自己的良心,我相信你们也不会看到自己的老人饿死不管。”林母做出了让步。
“幺娘,以后每月我给你们割两回肉,人情客往的礼钱我出。”
“老大啊,分家门立家户,以后……”
“不管分不分,该承担的我们也不会逃,玉兰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哇,不会有意见的。”
周玉兰笑道:“就是,幺娘,我没意见。”
林母含着歉意与欣慰的笑:“好吧,就这样,散了。”说完自己走回了房间,到吃晚饭时,子玉去叫门她借口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