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看到了沙子。沙子说，她是回来办一些手续的，下周就要再去美国了，她和一个美国人结婚了。
“是姑妈介绍的。是个很老实的美国人。
说到老实这个词的时候，她不自觉地笑了。她没有和我说太多她在国外的一些事，她只是说“其实习惯了，在哪里生活都一样的。而且，在那里，一切像重新开始一样，也很不错。”
“能重新开始，总是好的。”我摸索着架好了画框什么的。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其实我和我的双胞胎哥哥一样，都患有先天性的脑疾。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病发，而我的病根一直隐藏着，只在最近几年，因为我画画用用脑过度，神经衰弱的睡眠，还有很多的想念和不时会出现的幻觉常让我觉得头痛。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这个暗疾终于爆发了，它慢慢地侵蚀了我的视觉神经。在沙子回来之前的一个月，我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我的视觉。爆发后我所有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也失去了幻觉。一切反而都变得格外安宁。
沙子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有这种疾病的人，在听她给我说她和阿喃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她，并要她为我保密。
在保密这方面，我们都做得很好。所以我们之间，是那么的坦诚。
“再过几天，我爸爸妈妈就会来接我回家了。我无法阻止他们的再一次痛苦。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以叛逆的方式在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息，让他们狠我。可是我做不到。”我跟沙子说。“我来这个大学上学，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感觉到几年的安慰，或者说是幸福。”
沙子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手依然柔软，我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的手。沙子像要转开话题一样，她问我：“你为什么会一直养着一只金鱼呢，你还没告诉过我。”
“因为有一条金鱼一直在我的眼泪里，轻轻的摇着尾巴，慢慢的游着，但是，它总游不出我的记忆。沙子，从小到大，我都很乖，从来不懂得快乐，也从来不懂得忧伤，你信么？很多时候我都很安静的呆在一个地方。他们都说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我的眼睛真的很漂亮么，沙子？”
沙子抽出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你的眼睛很漂亮，真的，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是军训，你站在我的前面，你转身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当时我就在惊叹，你竟然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我找你跳舞，其实也是希望有更多的机会，看到你的眼睛。在眼睫毛下，它们像是忧郁的森林，寂静安宁。会让我跟着平静下来。”
“你像个诗人。”我笑。
“其实在我变乖以前我很不乖，喜欢撒娇，喜欢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笑，也喜欢哭。我的双胞胎哥哥总是让着我，甚至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跟我抢妈妈的怀抱。那时候爸爸在西藏做生意，一年回来一次，给我们带相同的礼物，一手抱着一个，用胡子轮流扎我们。每次看爸爸给我们买的书的时候，我就很乖，一点也不吵，跟哥哥一人搬一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的老荔枝树下，一起慢慢地看。哥哥很懂事，哥哥也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每天晚上都要在我睡着后，让妈妈抱。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们都是搂在一起。后来，我的哥哥死了。他死了，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妈妈对着我漂亮的眼睛撒谎，说哥哥被一个很和蔼的老医生带走了，去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妈妈抱着我，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脸上，眼泪很温暖。那时侯我以为我哥哥去了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我哥哥了。很长时间没有钻进妈妈的怀抱。妈妈总是很安静的说话，安静地做事。而我很安静的呆在一个地方，乖乖的。睁着我那双你们说很漂亮的眼睛，不懂得快乐，也不懂的忧伤。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走的时候，他的胡子扎得我生疼，他扎的太久了。我在找他的另一个臂膀。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在阿姨家住着，她不知道我是哥哥还是弟弟，只记得曾经是两双很漂亮的眼睛。那里的人都说我很乖，眼睛很漂亮。回来的时候，阿姨送给我一缸金鱼。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安静的盯着里面的那条小金鱼，它有很漂亮的眼睛。那一次我没有晕车。我把这一缸金鱼摆在我的房间里。我很乖，它也很乖。我每天都对着它说话。我不说话。它对着我说话。它不说话。我在它旁边做作业，看爸爸带回来的书。它在里面轻轻的摆着尾巴，用它那双漂亮的眼睛隔着玻璃缸安静的看着我，跟我一起看书。更多的时候，我呆在小小的房间里看着它呆在小小的鱼缸里。时间慢慢的过去了。它总是轻轻的摇动着尾巴，慢慢的游着，它已经游了很远，还要游很远。但是不管它游多远，它总是游不出我的眼睛。后来，我的小金鱼死了，很安静地浮在水面上，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我很安静的看着它。我把小金鱼装进火柴盒里，埋在家门口的旁边，放一个石头做了记号。我低低地和它说，妈妈对我撒谎，其实我知道，我哥哥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小孩子是不能有墓碑的。不过我知道，他一定很安静的躺在一个盒子里，跟你一样，很安静。我的房间里有一个鱼缸，只有清水。安静的呆在那里，没有一点晃动，没有一点波纹。门口有一个我用石头做的记号，里面有一个火柴盒，安静的躺着一条小金鱼，有着漂亮的眼睛。鱼没有了水。水没有了鱼。再后来，我的小美来了，我们一人养了一条金鱼，金鱼总是在不停地死去。我总是不停地把它葬在火柴盒里，玻璃瓶子里。它们都那么美丽。我一直带着我的金鱼缸，养着一条金鱼，因为小美和我说，她也会一直养着她的金鱼的。等我们再次见到的时候，就让它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跟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我又看到了我的那个金鱼缸，平静的水里没有鱼却幻化出无数景象。她就坐在对面。
然后我和沙子说：“你再给我跳一次舞吧。”
“好，不过我想先抽支烟。”她说，“到了外面，有时候还是觉得挺孤单的，所以又开始抽了。”
我听到她划火柴的声音，我笑着说：“记得那个时候，你的烟瘾很大，你又总不喜欢让人看见你抽烟的样子，总是让我挡着你。”
“是啊，因为我觉得你可以让我安全一点。在我们学校，还没有女孩子像我这样明目张胆地抽烟的，我讨厌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一直记得你抽着烟跳舞的样子。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们看成小美，你，还有你妹妹。当我看到你妹妹的身体的时候，我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我的小美。每次你抽着烟跳舞的时候，我总是看到了好多的萤火虫在飞。我知道妹妹就在那里看着我。”
“对了，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个报道，说的是一个盲女华人作家，她专门写哥哥。她的笔名好像就是小美。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小美。我再去美国的时候，帮你打听一下。”
我震了一下，又马上说：“不可能的，小美已经离开好几年了，她在第二次去北京找我的时候，就在路上走失了。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
我没有告诉她，在我得知她走失的时候开始，我总是不自觉地梦见她，在我的梦里行走，寻找她的哥哥。她说，她要接我回家。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到底，是因为我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她了。还是，我睁开眼睛，她就从我梦里消失了。
沙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和我说：“我开始跳舞了，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
我听到了沙子舞蹈着的声音，她不说话，她开始在黑暗中跳舞，我站在画架前，笑着说：“沙子，我终于能在黑暗中画画了。沙子，我看到你了，你跳舞的时候真的很美，很美。”
我听到沙子的脚有骨头轻轻碎裂的声音。她在不停的旋转，旋转。
终于，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谁的一滴眼泪滴了下来。
三十一
1
哥哥说：
我觉得我应该是寂静森林里的某只动物。
不会是狼或以上等级的攻击性动物，那样会很辛苦。
不会是兔子或以下等级的小动物，那样很无助。
也不会是一只刺猬，我讨厌在保护自己的时候伤害到别人，即使是我的敌人。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一只大象。
2
你把伞递给哥哥。
你们手拉手站在伞底下。
你说。
哥哥，我们一起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