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肆意飘飞的雪花,黯淡得令人窒息的低云,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雪已积得极厚,呼啸的烈风仍将一张张雪席撕扯成千万张碎片,四处狂洒,雪地上两行孤独寂寥的脚印此时只遗下一抹淡淡的印痕。
雪……就如此这般的……将我掩埋了罢。在这莽莽雪原白尺深雪中竟传来一个卑微灵魂心底彻底绝望的声音。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唯一裸露在雪上的挣扎的手指,终于一动不动了。
忽听远远的长嘶,两匹快马踏雪而来。
马上是两名男子,一位二十上下,一身粗葛,外罩黑袍,面色青紫,有如鬼魅,所骑黑马鬃毛油亮,目光精锐,与其主人相得益彰;另一位已过三十,皮肤白皙,面目俊朗,一袭黄衣,衮龙绣风,细致精工,外套紫色貂裘,俨然王者风范,所骑白马骠肥体壮,毛色精纯,无一杂色,绝非一般品种。
黄衣男子开口道:“玄弟,今此一别,何日重见?”声音洪亮,飘飞的雪花就在说话的瞬间停住了。
黑衣男子望了一眼无垠的雪原,所有的色彩都隐匿无踪,白色以其神圣而庄严的肃穆令一切生灵变得悄无声息,充斥在天地间的肃杀风雪足以震撼如冰雪般冷漠的心。而人,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黄兄不必挂怀,小弟此去江南,不日便通知黄兄,黄兄办完要事,若有心一目睹江南胜景,来寻小弟,又有何妨?”
黄衣男子离愁顿消,爽朗一笑道:“贤弟所言甚是。你我二人便于端午杭州湖山相聚,届时再把酒言欢,如何?”
“一言为定。”
“咦,何处飘来异香?”黄衣男子心神一荡,温煦深沉的眸子里微微变色。
“黄兄,此处有一段红绸!”黑衣男子眼光到处,人已飞跃下马。
黄衣男子一惊:“可是一个人?”
黑袍男子早已瞥见那只冻僵的小手,左手蓄力于掌,拍击出去。一阵风雪飞旋,火眼般的热浪滚滚袭遍全身,黄衣男子暗暗称奇,这分明只有三分内力,却已化了方圆数里的大半积雪。不过半盏茶工夫,黄衣男子面上热汗涔涔,雪地里露出了红绸的来源:原来是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秀眉蹙结,唇边还留有咬破下唇渗出的血丝,似乎受钻心之痛而死。
“却不知死了没有,可惜可惜。”黄衣男子近身细看,只见她形容尚小却明艳非凡,眉宇间透着一股倾国之意。
“黄兄,她鼻口微有热气!”黑袍男子探手一试,大惑不解,“小小年纪怎有如此坚韧意志?她至少昏迷一天一夜了。”
簧衣男子受掌轻轻拂过她的面颊,脸上的雪尽数化去。长长睫毛上几点雪光闪动,黄衣男子虽见过绝色女子无数,也不禁怦然心动。
“黄兄,你可识得此女?”黑袍男子见黄衣男子神色异常,问道。
“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来。”黄衣男子输了一口真气与那女子,站起身来。
“暂且将她带回去罢。”黑袍男子道,“想她一人在这雪原行走,定是无依无靠,黄兄家仆甚多,多一名丫鬟也无不可。”
黄衣男子略一沉吟,接了那女子卧在马上,笑道:“玄弟,若这女子醒来定是倾国佳丽,为兄与你说媒,如何?”
“黄兄说笑了。”黑衣男子一少平日的不苟言笑,嘴角微扬,跃上马背,“黄兄相送于此,情谊已至,不必再冒严寒,以免冻坏身子。”
“如此就不令贤弟担心了,一路珍重!”黄衣男子朗声笑着,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黑袍男子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渺渺红尘中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去追寻,遂古怪地干笑一声,策马吟歌,歌曰:蓝天赤月,橙露绿霜,驿路梅花雪暗香。一曲青箫枉断肠,痴情儿女几黯伤。紫环白练,天地玄黄,水天一色尽沧桑。绮陌蝴蝶空怀远,秦楼弄玉徒忘乡。
词虽柔婉,声却悲壮,歌声尽处,一袭黄衣静静地伫立在广袤的雪原中,忧郁的眸子正深情地望向那渐渐消失的黑点。而这,黑袍男子永远不会知晓。
低吟菩萨蛮,浅唱忆江南。驿寄梅花落,鱼传尺素难。
白素心情不佳时,总喜欢上楼。但楼上总是寂无一人。烟雨楼里人心皆寂寞得可怕,除了淡淡的酒香,只留下“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心境。
月凉如水。
白素倚在楼上看月。此时,一定有另一个人也仰望着这如练的月华,心底升起一丝忧思,星月的光辉在那苍白的脸上现出自己的影子吧?白素空茫的眼睛里闪动一缕柔光,晶莹的液体瞬间掉了下来。玉石般温润的肌肤触到袖中一片白雪,随手挥去,却是刚填好的一首《忆江南》。碎片刚落,悉簌响动,一只青蛾已被钉到了对面的丹柱上。白素拔下柱上的七星镖,无可奈何地下了楼。
楼下飘着细雨。五月的合欢花如丝如絮绯红地开着,仿佛玄鬓如云肌肤胜雪的绝代女子在玉阶上伫立,微微颔首。一颦一笑,清晰如诗,缥缈如梦。
这是……依稀中,记忆的帘幕缓缓拉开……
那一年,那个四处飘香的五月,站在花树下的女子,也曾对着一树绚烂的红花,愣愣地出神。
“素素。”轻轻的,是谁的一声叫唤。
白素抬起头,不是幻觉,玉阶上果真站了一个人,在绯红的合欢花的映衬下,眉黛如山肌肤胜雪的绝色女子显得更加如烟似雾,缥缈不可捉摸。
那张脸,那身影,熟悉而陌生,“你是……”白素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遥远稚气却无力的童音。
突然,所有的时间停止了。暮色西沉,残阳如血,眼前的女子全映在了红光里,衣衫成了殷红色,摇曳的合欢花也瞬间化作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触目惊心的红。
“橙……”最后一声艰难地挤出,自前额流下的血彻底模糊了视线。白素倒在了血泊里。杭州。西湖,断桥。白蓬船缓缓靠岸,船头立一褐衣人,头戴斗笠,短袍宽袖,手持一竹蒿向水中乱拨。尽管那张脸被遮去大半,焦虑的神情仍若隐若现。半晌,水中仍无动静,持蒿人丢了长蒿,双手拢成喇叭状向水中传音:你……出……来……罢!这一声气足且厚,竟传了百丈之远。大约这遁甲传音术到不了水底,褐衣人慌了手脚,忙脱了褐袍,往水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