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月光，照在低矮土墙上，墙角密密匝匝的青苔在黑夜里散发出清冷的气息。“哐当”一声轻响，一个包裹扔在墙角青苔上，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矮墙的另一侧爬出，警觉地望了望四周，从墙上跳下，捡起地上的包裹向镇外奔去。
深夜的小镇静谧而安详，只有偶尔不知从谁家传来的犬吠鸡鸣，打破暂时的宁静。星海浩瀚，广袤无际，启明星光泽耀眼，悬挂在碧空，黑暗的纱雾悄然隐去，小镇消失在莽莽绿野，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杨离情停下脚步，大口喘息——苍茫云烟，四顾茫然，虽然从家里逃出，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要行向何方？
十月严霜临降，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杨离情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日，他身上的干粮、银子在路途中耗尽，只能露宿荒郊野外，幸亏他小时候摸鱼抓野鸡的技术练就的纯熟了，山林里偶尔能找到熟透的野果，也不至于饿肚子。
他自小生长在南方，身上穿的、带的衣裳都很单薄，里一层外一层的套在身上，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天空细细密密下着小雨，他将包裹顶在头上，踩踏在蜿蜒泥泞的小路上，想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但莽莽山野，哪有寸许之地可容身？
一辆陈旧颠簸行来，遮挡窗口蓝色麻布，随着马车行驶晃动起来，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霏霏淫雨，凄冷缠绵，马匹嘶鸣一声，在杨离情面前停了下来，赶车中年男子张口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小哥，你要去哪里？”
杨离情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帝都。”
“你要去帝都？”见杨离情点头，中年人热心地说，“现在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这样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帝都，这样吧，你坐我的车，我顺路捎你一程如何？”
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离情不料半路遇到这样的好人，高兴地问：“你也去帝都？”
“是呀！”中年人掀开帘子，笑说，“上来吧！”
马车已经建造很多年，处处彰显出陈旧痕迹。杨离情进入马车，找了舒适的位置靠躺，随着马车颠簸，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马车奔波在路上，很快消失在潇潇暮雨中。
杨离情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冰冷的空气吸到鼻孔里，顺着气管进入身体，寒气凛冽，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听见有人很谄媚地说：“和爷，您看今天的货色怎么样，可不可以多给几个银子？”
“这也能算好货色？”另一个声音冷哼，“你带来的小子模样长得不怎么样，瘦得也没有几两肉，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让我怎么出手？”
原先那个声音显然为难地说：“和爷，我家里十多口人要吃饭，这样的货色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您就照顾照顾我，下次有好货色，我一定早早给您送来。”
一阵清脆的铜钱敲击声传来，原来那人笑道：“多谢和爷，多谢和爷……”
杨离情终于听出来门道，他以为自己遇到好人捎一程，却没想到竟是人口贩子！
他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里的光线，扭头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为狭小的木屋，堆满陈旧杂物。杨离情摸索到门前，摇晃了几下，门被人上了锁，他害怕惊动到人，不敢大力摇晃，窗户用两块木板交叉钉死，留出海碗大小的格档，杨离情将脑袋伸出窗缝，想要逃出生天，但他挤了半天，却只挤出小半身体，双肩卡在了模板格档里，难动半分。
杨离情正在发愁如何脱身，忽然听到惊恐的叫声传来：“强盗来了，快跑呀……”
随即锅碗瓢盆摔落的声音，鸡狗的叫声，慌乱的奔跑声、打骂声、惊叫声，然后一团火光冲天烧了起来。杨离情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一座村庄边角露天旧房子里，房子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了，布满衰败的暗灰色苔藓，钉在外面的木板在火光下折射出冷森森的色泽。
贩卖杨离情的贩子似乎也没想到会遭到强盗抢劫，也不管杨离情的死活，慌不择路地逃走。
杨离情欲哭无泪，心想：我今天就死在里了不成？
忽然，一声怒吼几欲震破他的耳膜：“兄弟们，上……”
杨离情抬头，看见一名满脸络腮，双眼圆如铜铃的大汉，手拿巨斧，向他飚来，声音如撞钟轰鸣：“抓住那贼死的，见爷爷来了居然还敢跑。”
杨离情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裤裆浸湿，见那把大斧向他脑袋落了下来。他闭上双眼，绝望等死。耳边“砰”的一声巨响，窸窸窣窣的碎屑迸到他脸上，疼得他几乎标出泪来。一只大掌拎着杨离情的后颈，把他拎了起来。
“大爷饶命啊，我是被人抓来的，你千万别杀我，”杨离情惊恐地闭着双眼，没胆气地求饶，挥手乱指，“坏蛋往那边跑了……”
络腮胡子的眼睛瞪的更大，怒吼：“爷爷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杨离情身体抖如筛糠，闻言愣了一下，睁开双眼，问道：“你不杀我？”
络腮胡子说：“当然，咱虽然是强盗，但是只抢坏蛋，不抢好人。那群王八蛋居然敢爷爷我的地盘上贩卖人口，当爷爷我死了吗？”
他手下一群小强盗揪着一个身着蓝衣，瘦如竹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老大，这家伙逮到了，怎么处置？”
络腮胡子一脚踹到中年人身上，中年人狼狈地跪倒在地，络腮胡子怒吼：“他爷爷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爷爷地面上贩卖妇孺，爷爷可不是手无寸铁的娘们小儿任你宰割，敢到你爷爷头上来撒野？给我揍死这个王八蛋。”
他手下一群小强盗个个擦拳磨掌，脚不留情，地上中年人哀嚎连连：“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居然敢这样对我，你不怕死吗？”
络腮胡子怒哼：“爷爷我管你是什么人，今天就是皇帝来了，老子也照打不误。”
一名小强盗从地上捡了一块黑铁牌殷勤奉给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接过来翻过来正过去看了一会儿，问小强盗：“久木，你认不认识这上面写的啥？”
叫“久木”的小强盗摇头：“不认识。”
中年人双手抱头，想要避开众人的拳打脚踢，叹息道：“这是幽灵公主府的令牌，我叔叔是公主府的大总管，你们敢得罪我，死定了。”
络腮胡子怒吼道：“公主咋啦？在老子的地盘上老子最大，别说公主，就是玉皇大帝来了，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在杨离情这种小孩子心中，帝王公主都是神仙一般人物，他拉了拉络腮胡子的袖子，急道：“大叔，你闯大祸了。”
络腮胡子双眼一瞪，说：“闯啥大祸？不就是个娘们吗？我们这群老爷们还能怕了她不成？”
杨离情说：“我听我们村说书的人说过幽灵公主皇帝的亲姑姑，小皇帝没有妈妈，是幽灵公主把她带大的，小皇帝非常敬爱幽灵公主。你现在打了幽灵公主的走狗，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如果这个王八蛋到幽灵公主跟前去告状，公主去找小皇帝，到时候小皇帝再派兵来围剿大叔，大叔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阻挡不了朝廷千军万马。”
络腮胡子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有点慌了，问：“那咋办？”
杨离情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喝药，老是治不好，我爹就每天天不亮就把我叫起来锻炼身体，我问我爹为啥？我爹说我生病是因为身体虚弱造成的，喝药虽然暂时能让病情好转，但只是治标，只有锻炼好身体，不让身体生病，才能算是治本。我想我们现在也是一样，咱们要从根本治起，不能让这个王八蛋回去告状。”
“对、对，”络腮胡子忙点头，吩咐手下小强盗，“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宰了这个王八蛋。”
一群小强盗忙应声：“是，老大。”
络腮胡子拎着杨离情离开，行不远，杨离情听见身后传来惨绝人寰的哀嚎。他并不知道，一句话无心之话已经断送一条鲜活的生命，尽管这生命带给很多人无尽的痛苦。
络腮胡子将杨离情抱在怀里，满脸络腮宛如蓬散的鸡尾，笑问：“小子，你要不要做我干儿子，以后跟着我当强盗？”
杨离情摇头说：“不要。”
络腮胡子没料到他拒绝的这么干脆，一怔问道：“为什么？”
杨离情说：“因为我要当混蛋，要认我也要认个混蛋当干爹。”
络腮胡子问：“当混蛋和当强盗有啥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了，”杨离情说，“当混蛋比当强盗高级。”
络腮胡子问：“当混蛋怎么会比当强盗高级？”
杨离情说：“当强盗别人听到你的名字就会跑，当混蛋却只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当强盗别人见到你只会跪地求饶，叫爷爷喊奶奶，当混蛋别然看到你明知道你是个混蛋，还要对你哈腰奉承，卑躬屈膝。”
络腮胡子想了想说：“这有区别吗？”
“有，当然有，有很大的区别，”杨离情认真地说道，“我们镇上就有一个土地霸王张癞子，每天带着一群小混蛋，威风八面，谁见到他都要喊一声张爷，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络腮胡子咧嘴笑说：“只要你肯当我干儿子，咱这些强盗全改行当混蛋怎么样？”
杨离情问道：“真的？”
络腮胡子说：“当然是真的。”
杨离情大笑，叫道：“干爹。”
络腮胡子摸了摸杨离情的头，说：“乖儿子，你叫啥？”
杨离情觉得不能告诉络腮胡子自己叫离情，这么娘们的名字一定会让络腮胡子嗤之以鼻。他想了想说：“我叫杨阿狗。”
“好儿子，你干爹姓贾叫书生。”络腮胡子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老爹生我下来想让我好好读书当个书生，考取功名，封妻荫子，可是你干爹不是读书的料，一看到那黑糊糊的东西就想睡觉，所以到现在为止就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嘿嘿……”
杨离情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不喜欢念书，就是因为我老爹每天让我念书我才逃出来的，咱要当就当混蛋，才不当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呢！”
络腮胡子说：“就是，真不知道那些腐儒读书是要干什么的，还是当混蛋强盗的好，想干啥就干啥。”
天渐渐亮了起来，络腮胡子带杨离情回寄身的山寨。山寨在离村寨不远的山峦上，几间茅草屋拥挤在半山坡，斜搭出的草棚下垒砌了一口大锅灶，灶台上布满油渍渍的灶灰。
杨离情一天一晚粒米未进，肚子里传来阵阵咕噜声，络腮胡子嘿嘿一笑，从房梁上取下用铁钩悬挂的竹篮，掀开覆盖在篮子上的笼布，几块熟透的肉块和数十个大红鸡蛋落入杨离情眼里，杨离情的肚子叫得更欢快了。
“吃吧，”络腮胡子从篮子里拿出半只鸭子递给杨离情，叫来久木说，“今天是阿狗来咱们寨子的大日子，你拿着这些东西去给兄弟们做菜，让兄弟们解解馋。”
“是，老大。”小喽啰拎起篮子，欢笑着退出房间。
杨离情狼吞虎咽吃完，不舍地舔了舔手上的油渍，对络腮胡子说：“干爹，既然咱要改行当混蛋，就不能再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咱得换个地方铸窝。”
络腮胡子说：“这可是我爬到山里找了三天才确定的地方，居高临下，多好啊！哪个混蛋要是敢来侵犯，一定让他有去无回。”
杨离情说：“干爹，咱要当混蛋，得找个人多富裕的地方，不能蜗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要不然咱以后找谁收保护费去。”
络腮胡子迟疑道：“人多的地方也有官府，那官府抓人咱不是没地方跑。”
杨离情说：“咱只是收保护费，又不是杀人抢劫，官府凭啥抓我们？”
“说得也对，”络腮胡子点头，豪气云天地说，“好，儿子，我听你的，你说咱去哪咱就去哪，从今天开始咱不当强盗抢劫掠货了，咱要当混蛋。”
当下，吩咐小喽啰收拾东西，和杨离情一起往帝都出发。
想要当混蛋，当一个高级混蛋，首先要开帮结派，选一个好地方作为据点。
初到帝都，人生地不熟，杨离情和络腮胡子落脚在帝都东街城隍庙，选来选去，半个月后，两人都觉得与帝都最大的怡红院隔街对门，紧挨帝都晔城第一客栈客似云来，间隔了帝都官宦子弟读书的翰才书院的屋舍越看越顺眼。
络腮胡子将养老的家底拿出来，交了三年房租费，誓表混出名堂的决心。
要当混蛋，首先要得拉帮结派，至于这名字叫什么？杨离情想破脑袋，忽然想起小时候被老爹强迫背诗仙太白《庐山谣》前两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虽然杨离情一直没明白这两句诗啥意思，却独喜欢“狂人”两个字。于是，大笔一挥，豪气云天地写下“狂人草堂”四个大字，虽然那几个字歪扭的没几个人认识，但看到络腮胡子和他手下小喽啰根崇敬神似的望着他，也让他过足了自我优越瘾。
络腮胡子命人去画坊将“狂人草堂”四个字裱糊一份挂在墙上，又雕刻了一块大牌扁挂到大门上，放几圈炮仗表示狂人草堂正式成立。
当混蛋也有当混蛋的烦恼，狂人草堂正式在京城开帮立派，居然无人问津。
络腮胡子坐在前堂，正自发愁，听见在门前迎客的久木欢喜的来报：“老大，客似云来的苏老板前来贺喜了。”
络腮胡子忙起身，迎上去：“快请，快请！”
话音未落，苏老板已至堂前。
那苏老板个子甚是高挑，却因自小贪食，身宽体胖，看不出年纪，笑时，脸上堆起的肥肉挤得不见双眼，对络腮胡子作揖说：“恭喜，恭喜贵派开张，我是客似云来客栈的老板，姓苏名城，大家给我个面子都叫我苏老板。”
络腮胡子不太懂这样的应酬，一时愣在了那里，杨离情忙捅了捅他的腰，络腮胡子顿时恍悟，忙笑道：“苏老板客气了，我们初来乍到，以后还有请苏老板好好照拂。”
络腮胡子当然说不出这么客套的话，这些都是杨离情苦思冥想了几个晚上，挖尽脑汁才打出的草稿，一字一字教络腮胡子背下。
那苏老板笑说：“好说好说，以后大家都是邻居，相互照拂才是真的。”
他摆了摆手，后面两个年轻壮汉抬了一个巨大的箱子过来，苏老板打开，露出里面各种各样刀工精美、色泽鲜亮、香味迷人的菜品。
狂人草堂的小混蛋哪里见过这样精致的菜肴，看得直吞口水。
“这些菜本店掌厨最拿手的‘四十八道皇家宴’，今天贵派开张，我特地带来让兄弟们尝尝鲜，”苏老板命人把菜摆到桌上，说道，“轻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兄台笑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