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基石从南方进货回来,虽说坐的是飞机,但浑身还是很疲乏,便去浴池泡了澡,公共浴池人满为患,大池子里水饺般漂了一层人,赤身裸体,说是一个模样又不是一个模样。李基石让水没到脖子,闭着眼睛喘气,就想起乡下大灶锅里剃光毛的猪,吸下鼻子,热烘烘的气味也像。水面上漂着肥皂沫,说不准那里边就有皮肤病人的银屑,以水为净吧,有什么办法,将来自己买了房子,一定要安个浴盆。泡酥了身子,李基石就躺到床上,象被人解了肢,骨肉分离地平摊开,脑袋空空,灵魂随里屋飘出的蒸汽在空间游荡。
走出浴池,油饼似的夕阳已被高楼与高楼的巨齿衔去一半。街上车水马龙,各色服装在街道两边对流。这种时刻,该是鸟儿归巢的时辰。城市无鸟,城市有鸟羽毛也会被烟尘熏黑,翅膀也会沾上金属的沉重。
李基石点燃一支烟,一只手插进裤兜,矗立在晚秋的风中,刚泡过的脸,黑里透红,紧绷绷的闪着光亮。李基石走进街边的一个大酒店。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一个酒馆,这样的酒馆满街都是,就象抹了浓妆的大脸盘女人,脱去衣服才发现瘦骨嶙嶙。一个小姑娘端上一杯热茶,递上菜谱,说大哥请点菜。李基石把菜谱放到桌上,说来个爆炒肝尖,一盘韭菜鱿鱼。女服务生歪着头,问您喝什么酒。李基石端起茶杯,茶杯沿上印着清晰的指纹,不象是姑娘留下的,姑娘的手指象没点燃的香烟,好白,指甲涂了红油。喝了小口,李基石便想,这女孩该有十九,最多二十一。旁边桌几个男人在喝酒,一个满脸粉刺的男人喊:“小姐,过来。”女孩便笑吟吟地走过去,立在旁边,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问:“先生需要什么。”粉刺男人便把手搭在小姑娘的后腰,另一支手把酒杯端到小姑娘面前:“来,陪我们周总喝一杯。”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接过杯子,和白脸男人碰了一下杯,一闭眼,干下去,说谢谢,便抽身离去。粉刺男人呵呵笑说:“够劲,感情深,一口闷。来,咱们喝。”
李基石转过脸,双手握着杯子,眼睛盯着杯中泡散的一朵茶花。小女孩把菜端上来,说您请用。李基石问:“你新来的?”小女孩抿嘴一笑:“您常来?”李基石说:“你好象原来在金帝城歌舞厅。”小姑娘仍是那么笑着,不点头不摇头。“怎么不在那干了,你的舞跳的挺好。”李基石抿了口酒说。
店里已经没有顾客,李基石看了看表,已十点多,电视里正播着什么酒的广告。走出酒店,外面已经灯火辉煌。行人匆匆。一对男女与李基石擦肩而过。酒鬼。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酒鬼?谁是酒鬼?这条母狗,嗅觉倒挺灵。李基石暗骂。街灯下跪着一乞丐,双手捧着一只盒饭,一劲磕头。李基石从兜里掏出一把饭店找回的零票,扔到饭盒里,头也不回地顺街走,身后传来沙哑的谢谢声。京城的乞丐月收入可达几千元,赶上老区乡亲的年收入。这是前几天在报上看的。施舍总是一种享受,何况谁能保证自己哪一天不沦落到这一步。李基石胡乱想着,就到了21路车站点。刚点燃一支烟,公交车便开过来,等车的人蜂拥而上。女乘务员把一张扁脸探出窗口,叫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穷逼挤。”李基石没有动,望着这城市通俗的风景。这是一个急切而浮躁的夜晚,没有人肯耐着性子等末班车。车终于开动了,一只挺圆的屁股痛苦地夹在门缝。李基石不由得暗自笑了,随后脸色又暗下来,必是回家心切哦,他想。一男一女呼赤带喘地奔过来吵:“就怨你,慢腾腾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瞧吧,还得等下一趟。”男的也不让份:“让你早走几分钟,偏不听,活该。”女的见有人看着,压低了嗓子说:“你等着,回家地。”一张脸在路灯下染成煞白。“要不打的?”男的把声音放的柔和些。女的站着不动,默不做声,男的蹲下,也不再言语。李基石想,这男人女人也真怪,凑到一起总要吵,离开了又觉得是个事,何苦呢。自己本该回店里住,却鬼使神差地来这等车,有时人是难以主宰自己的。
李基石坐车来到一栋楼下,已经11点钟,每次来这,一般都是这个时间,他不想让楼里人熟悉他。他不在乎什么,但必须为她多想些,顺着漆黑的楼道摸上六楼,心跳得快要从衣服里蹦出来,便体验到了作贼的不易。
李基石深吸了口起,又缓缓地呼出去,用勾着的食指咚咚敲门。片刻,里边传出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接着一声问:“谁呀?李基石又呼出一口气,答:“是我。”门锁响了一下,门开了,一股暖气扑出来。李基石侧身挤了进去。女的问:“怎么好几天没来?”“进货去了。”李基石说着把女人拥进里屋。女人的脸渗出一层油脂,细密的皱纹象冻裂的手背,只是细看才能发现。眼睛含着一分焦渴,一分茫然。
早上醒来,已经是9点多钟。李基石感到腰有一丝酸,脑海便浮现出昨晚的那些动作姿态。李基石洗刷完毕,发现桌子上摆着油条和豆浆。他知道女人上班从来不吃早点,这是特意给自己买的,心里便一热。吃过饭,想起今天是15号,便从内衣掏出200元钱放到桌上。
李基石来到新兴时装店,卸下门板。店已一个星期没开了,原来的服务员去了一家歌舞厅。李基石觉出一种清冷和陌生感。模特光着身,两眼没一点温情。地上的折叠床,被子没叠,一团脏衣服搭在枕头上。李基石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抖抖精神,开始收拾。被子叠了,地拖了,一件一件,把新进的服装挂起来。他准备自己先卖几天,抽空再去劳务市场选一个服务员。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人贱。乡下姑娘满城扎堆,无业青年也成把抓,两条红塔山的价能让人为你服务一个月。李基石把一件女士时装套到模特身上,用手拍拍粉红的脸蛋,女模特的脸便亮起来。
这时,一个胖女人扭着腰走进来,扫了一圈,张开紫红的嘴唇问:“回来了?哟,进了这么多货。”李基石回头见是胖嫂,便笑说:“您这极品大嫂怎么还光顾我这小店了,看看,相中了哪件,八折优惠。”这胖嫂在对过开服装精品屋。胖嫂抽手摸摸挂着的女士皮衣,说:“这皮衣不错,今冬保准儿流行,哪进的?”李基石说:“广州。”其实是从浙江进的。李基石要说是浙江,没准胖嫂会跑广州去。商人的天才是会说假话,就同医生要说实话一样合理。
中午,李基石低头吃着盒饭,一件红风衣从门外闪进来,抬头,不禁一楞:“是你?你怎么来了?”原来是李基石喝酒时那位女服务员。
“不欢迎?”小姑娘歪着头问。
“当然欢迎,上帝、天使我都欢迎。”李基石站起身,把盒饭放在凳子上。
小姑娘双手插进风衣兜,仰头在小屋看了一圈,笑咪咪地说:“够档次。不过,你这服务员质量好象差了点。”
李基石用挺重的鼻音笑了笑,用手挠了下头发,问:“相中哪件?”
小姑娘洁白的手指捏住皮衣的衣角:“这件多钱?”
“你买,还是别人?”
小姑娘眨了眨眼:“别人怎的?”
“别人3500元。”
“我呢?”
“3000元。”
“2000我自己买。”
“你喜欢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不过得明年夏天。李基石笑着说。”
“我想现在穿。”
小姑娘把风衣脱了,摘下皮衣,穿到身上,走到镜子前,前后照了照,调皮地冲镜子伸了下舌头,然后走到模特身边,问:
“怎么样?”
“你们俩站到一起,她就不敢说话了。”
李基石坐到凳上,用欣赏的眼光瞅着小姑娘。
这时,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扫了一眼小姑娘,又仰起脸,眼光落到皮衣上,然后扭过脸,冲男的说:“就这种。”
男的走上前,看了一眼标签,伸手摸了说:“皮质还行,能不能贱点?”
女的冲小姑娘说:“优惠点,3200。”
小姑娘走上前,把皮衣摘下来,一边往女的身上穿,一边说:“这位大姐,你懂行,这是今冬最流行的,明年满大街都穿了,怕是3000您都不会要的,是吧大姐。”
女的看了男人一眼,笑说:“那倒是。”
李基石坐在凳上当看客,默不做声。
小姑娘说:“这样吧大姐,我这货今天刚上架,您是幸运顾客,优惠,就3500元吧。”
女的在试衣服镜子前转了一圈,冲男的问:
“行不?”
男的说:“你喜欢,就买吧。”
两个人挑了件,付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