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办公室下午没什么事,主要就是看报。大刘看着报就咯咯乐,让人联想到母鸡下蛋的兴奋劲。大刘喜欢领导,自己一张桌摆在靠窗的墙角,来办事的就误以为她是头。对桌小王扭头说,什么文章这么招笑,给我看看。大刘说姑娘家家的看什么,给,老邸,给你瞧瞧,真逗死人了。我一努嘴,小王走过来把报抢了,坐回桌前,问,哪一篇?大刘说就上头,提起来了那篇。小王的脸让人想起白菜心嫩豆腐什么的,骤然一盆清水滴入一滴红墨子,迅速渲染开来,嘴摸册都才般暴烈,吐沫星子险些喷到我的脸上。我的好奇心被勾引,把报纸拽过来,一看,也憋不住笑,身体的某个部位受牵引,耳根便热了。文章说:侯君出差外地,正赶上某气功大师在那里带功讲学,有心前去听讲。侯君说,那位大师面对话筒娓娓道来,语流舒缓,音色清晰,时而拉长一声,似乎空气都为之颤动,果然不凡。大师突然发问:感到凉爽了吗?凉爽啦--众信徒齐生回答。又问:闻到香味了吗?闻到了--又全场应声。大师兴致颇高,让观众想象头部上方有一橘红色圆球,要把你吸引上去,你身体各部位都在往上提,提,提,问道:睾丸提起来了吗?提起来了--回答这话的竟有许多妇女!侯君顿悟:纯属扯淡,抬腿离去。
我绷住脸,窥视小王,小王两眼飘悠在另一张报上,抿着嘴角,脸上红潮还未褪进。大刘说,你说这报纸,什么都往上登。小王接茬说,这是批评假气功真盲从嘛,以后你可别练那东西了,容易走火入魔。
我看我的报,让她们聊。我的眼睛从报缝扫过,突然两个字伸出小手,拽住我的眼光。是一则简短的公告:
老吴:本院已判李玲与你离婚,限你在60日之内到本院领取判决书,逾期即作送达。
下面是区法院落款处年月日。
我大吃一惊,腰眼钻进一股凉风。老吴离婚了,怎么可能呢?半年前,我和老姚还在老吴家喝酒呢,两个人好好的,这人都怎么了,离婚比结婚还痛快。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就好象发现大刘与某个男人偷情那种感觉。我显得冲动不安,站起来却不知要干什么,水杯在手里握着,却伸手把小王的杯子喝了。小王嘻嘻笑,说你有事还是有病。我说我一无所有。我是脱口而出的,我知道我的话表面上有点严丝合缝的小幽默,其实是所答非所问。我这时才想起来,我是准备给老姚去个电话。我尽量平静自己,踱到大刘桌前,抄起电话,电话过去了,对方说老姚不在。我说请麻烦老姚回来告诉他我找他,让他晚上到我家去,我把话弄的病病歪歪,也不知对方听懂了没有。我回桌把报纸叠起,装进衣袋。小王嘻嘻又笑了。我也还一个笑。我知道她笑我啥,她却不知道我笑她啥。大刘抬头问:你俩鬼鬼祟祟笑啥?女人总是多疑,我不答。小王说:没笑啥。
直到下班,老姚有没有给我回电话。这小子从来不把工作当回事,上班仅能算业余爱好。
我把报纸递给妻子,妻子不接,说碗没刷看什么报?我说不忙,你看看。妻翻了翻,迷惑地盯着我:看啥?说你看报缝。妻子从上往下看,眼睛就扎进去:咋,离婚了,老吴?我笑了,说,没想到吧。妻子拔出眼光,转向我:你怎么幸灾乐祸?我忙把脸绷紧,没有,我说,我哪能幸灾乐祸。妻又说,你是不也有想法了,瞧你那德行,没一点同情心。我说哪里,我恨不能让天下所有劳苦大众都解放,过上大康生活。妻说又耍贫嘴。说着话,有人当当敲门。妻扯着嗓子问:谁?我说准是老姚。妻去开门,果然是老姚,身后跟着夫人小梅。老姚一屁股陷到沙发上,说,下午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忙点事情,下班前才回去,小孙说你找我,有事情?小梅说这几天就想来,这不,吃口饭就忙三火四地来了。妻子说早就想去你那坐坐,可孩子晚上有英语课,一直难脱身。我递给老姚支烟,顿了顿,等老姚把烟点了,我说:老吴离婚了。啥?小梅敏惑地问。离婚了,老吴?老姚把一口烟冲空中呼出去,不相信的样子,说,听谁掰的?掰啥?我把报纸扔过去,说,你自己看。小梅凑到老姚身边,扒着看。妻子到厨房去烧水。
可不是咋的,这老吴闹什么妖怪,咋说离就离了。老姚筋着鼻子,眯着眼睛,抽一大口,把半截子烟拧在景泰蓝烟灰缸里,摇晃着大号脑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小梅拍了掌老姚的后背,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货,喜新厌旧,见异思迁,都惦记着野花尝尝,是不你?老姚也比较爱好女人,只是小梅属于开放型现代女性,并不把老姚往外推罢了,现在借题发挥,点点老姚。
老姚没情绪跟小梅逗嗑,他在猜测老吴与李玲离婚的原因。一定是李玲,老姚下结论。李玲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学识深厚,才华横溢,自立性强,平时说话办事就能看出来,总讲究民主,自由,平等,精神什么的,就连走路都站横排,从来没看过跟在老吴屁股后,满心都是工作,事业,你看他们那个家,跟狗窝似的。也不安分,先前那个企业不挺好,硬说发挥不了自身价值,跳槽到开发区合资企业,跟日本老板出了几次国,被人说了一堆闲话。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不行,当情人,要是我,我也不要,我都有领导了,是不?老姚冲小梅呲牙一笑。
小梅说,你还能不能来点证据的,你说了半天,还不是怨老吴。正因为你们男人都自私,把女人当私有财产,才造成了这出悲剧。我可知道老吴,这人特,是艺术家的料,但不是好丈夫。你们记得不,那年老吴在艺术馆搞的行为艺术展览,栓一头骡子,骡子脸上蒙一方红绸子,取名叫什么“世纪爱情”。艺术家都是疯子,你没看火车站那个黑猩猩似的老头,弄一支粉笔天天在广场上写字,没人看就自我欣赏,艺术家都那模样。老吴根本不懂爱情,就懂性,老婆不在身边伺候了,就受不了,一定是他把李玲抛弃了。
我的眼前出现温森特·凡高,身边是被爱致于死地的女人。我听他们两人说,我不想介入他们的猜测和评论。生活中的一切都不能用现成的理论去套,一套就错,你可以表明态度,但不能去评论。
妻子端着茶进来,边倒边说,让我说,还是李玲把老吴蹬了,公告明摆着给老吴下的嘛。
我的脑中闪出一朵清亮的火花:我们都被表面的事实欺骗了,事情的真理在文字的夹缝。问题的关键是,老吴已经不知道去向。我脱口说道,把几个人弄的直楞。老姚伸出粗壮的脖子:你说什么?老吴不知道去向。对,我肯定到,李玲与老吴离婚,我们暂且不去追究责任在谁,肯定老吴已经不在本城,法院传不到他,才发公告。好象是这样,老姚拧着眉头说,老吴为什么要出走?两个女人几乎同时问:老吴能上哪去?我有些控制不住激动,心嘭嘭跳:老吴离开本城绝不会与离婚有关,我凭着直觉断言,老吴一定另有所图。我抓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明天你们去老吴单位打听打听不就结了嘛。小梅自觉聪明地说。那也是,老姚说,明天我去。也该问候李玲一下。妻子说,看她那边什么情况,有什么困难,我们也好帮一帮。也不知道孩子跟了谁,那个胖小子四岁多了,跟小总理似的,特招人喜欢。我说,我明天打个长途问问。
老姚夫妻走后,我仍然心神不定。我打开电视机,从上到下调频,没有愿意看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也许想看电视荧屏下端经常出现的寻人广告字幕。
妻子坐下来,织起织到胸部的毛衣,那是给我织的。秋风已经在塞外边城旋起。我躺到沙发上,双腿插到妻子的臀部与靠肩之间,象插入了楦乎乎的棉包中。我把夹着烟的手摆放到茶几上,让青烟遥遥升腾。我闭上眼睛,脑间的屏幕壳起来,一行四号宋体字从右至左缓缓流动:联系邸老与请者情知有,走出月九年五九九一于,衣大截半绒趟色绿土穿身,岁五十三,男,吴老在我的印象中,老吴一年四季总是那件土绿色趟绒半大衣。那次,本城人力车夫因为与警察发生冲突而游行,老吴就穿着这上衣,光着脚丫子跑到街上拍照。途中,下起了边城少见的暴雨,人群呼啦拉作鸟兽散,就把老吴一个人扔在光秃秃的大街上。老吴在没踝骨的水中一步一步行走,象和恋人散步,脸被雨水冲得煞白,嘴唇青紫,回到家,便发了高烧,他不是记者,也不是旅行者,他说那是他的责任。李玲半搀半背把他弄到医院,昼夜守护。那天我去帮李玲护理老吴,老吴给我讲他当时的感受。他说,他第一次体验了悲壮。人没有痛苦就没有悲壮,悲壮喂养的花,味是苦的,香气是可是的美,我一直在寻找。我嗅到了这种奇异的香味。香味是从叫苦菜的花中散发出来的。我拔下一株,在那荒芜的无尽的野地中,我默默躺到草地上,咀嚼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是空的,象蝉蛹从土中钻出,爬上树后扔下的茧壳,又象一条空麻袋,我一把一把地,一把一把地塞,让身体充实起来,我看到我渐渐飘起来,成为一缕香气。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妻子把我摇醒,帮我脱下恶臭的袜子。我有脚气,秋季就犯。我洗了脸和脚,脱光衣服,躺到床上。
二
老吴没有为我提供素材的意思,我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把老吴弄丢,所以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把读者朋友引入歧途,去制造一个离奇的事件,营造一种迷离的氛围,象正在播出的电视剧那么味素。2001年9月的一天下午,我与老吴就坐在本城的茶社中。老吴说我从来丢失过。老吴的嘴唇厚且红,有些象女人的嘴。这怪不得他,老吴年轻时得过慢性肝炎。现在也没有完全好。
三
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
下午,我一上班就给李玲的单位挂了个长途。对方说,李玲出国去了,回来还得些时间。我又给老姚挂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性,但不是小成,从甜腻清晰的音调上判断,岁数不大,我去过老姚单位,没有这么个人,可能是新分配的大学生。她说,老姚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帮传达。我说谢谢,没什么急事。四点多钟,老姚从街上的电话亭打来电话,约我下班到他家。老姚末了又叮嘱我,别吃饭,我这有酒。
下了班,我刚进屋,妻子就急切地问:怎么样?问的宽泛,含糊,满眼只出网状的探询,那神情恨不能把老吴和李玲都捞到身边。弄个清清楚楚。不怎么样。我沮丧地坐到沙发上,说,李玲又出国了,细情况不知道,老姚让我去他家吃饭,不知道老吴那边什么情况。
那你就快去吧,别喝多了,妻子催促道。
汽车来到老姚家,桌已经摆好,老姚说,我今天又弄了几样新菜,请你尝尝。小梅说,你夫人孩子呢,咋没来?我说,孩子有英语课,他们先吃了。老姚呵呵笑了,拍着脑袋说,你说我这记性,小梅特意告诉我请夫人呢,让我给忘了。老邸你也是,早点回去领来嘛。老姚坐了张西猛司样宽厚选旁的脸,一笑肌肉乱颤,一双小眼也陷成一条缝。我说老姚你怎么也学得婆婆妈妈的,老姚便又呵呵笑,说上桌上桌。
喝一口酒,我问老姚,老吴怎么的了?别提了,真让你猜对了,不知去向。我说:你详细点,到底咋样?老姚说,下午给老吴单位挂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吴的对桌,就是那个荷叶头丫头,你认识。她说,老吴半年没上班了,不知去向,我的领导还想找他呢。去他家,家里也不知道在哪,刚走时给家来过一封信,告诉不要找他,他适当时候就回家。老姚说,就这些。
我说,李玲又出国了,其他情况不知道。小梅说,能去哪,西藏,青海,黑龙江,海南岛,不至于也出国了吧?老姚说,谁知道呢,先不说他,我说老邸,你尝尝这个菜,这是我本周制作的新菜,这几个是以前的,蛮好吃。小梅说,还有名呢,叫“幸福生活”,说完咯咯乐了,盘子里是尖椒、猪肝和西红柿。我尝一口,品品,味道挺怪,苦辣酸甜。你老姚又玩新花样,我笑说。
老姚在本城一家休闲性杂志编辑部工作,一月编一期稿子,很是轻松自在,没事便琢磨自己的道道儿。早几年玩邮票,没事便往邮电局门前的地摊钻,与铁栅栏根下的人堆凑趣,弄些民国票,解放区票,老纪特、文革票倒来倒去,在1989年邮市狂炒中小赚了一把,后来把烂票跳楼卖了,手里就剩下一些珍品,老姚最得意的就是那枚民国燕京大学有无总理局工枚,估价万元以上,现在邮市淡了,老姚又迷上了烹饪。每周一菜,全是独创。什么金银宝(土豆炒姜丝)渤海潮(菠菜拌海带)键与美(瘦肉片炒甘蓝根)等等。这些菜除讲究传统的色香味,更注重营养学,大众化,时尚化。老姚已经搞出60多种,准备创作一百种,形成百姓菜系,通过他的杂志推出,然后结集出版。老姚说:我的菜有健身、美容、祛病的功效,让你今天二十,明天十八。小梅说,别听他瞎吹,吃了你的菜,我这屁股没掉肉,脸上的褶子倒多了,你的菜都是名儿贵。老姚迷眼笑说,不急不急,耐心是成功的首要条件,功到自然成嘛。我这菜跟中草药一个道理,讲究慢功夫,治本,料可政见,可变可化,让你太年轻了,被哪个小伙子拐去咋办。小梅说,你还真是小心,不少人冲我引擎呢。老姚说,我也常收到眉眼。小梅说,都是双排扣的吧?(母猪),就咯咯笑了。老姚说,来,老邸,咱们喝,出去的时候,你要在你们的报纸上好好捧捧我。我说,那当然,不但要把你炒点,还要炒熟。
我感到无聊,也没有酒兴。学生时的我们已被生活俗话了,我想,老吴的不知道去向也许与此有关?吃过饭,我便告辞回了家。
老姚就象一尊佛,一天总是笑咪咪的,没有苦恼。他最大的聪明就是能把生活转化为艺术,把艺术转化为金钱,他挣钱的过程就是享乐、游戏的过程,轻松而有韵味。而老吴呢?把艺术当成生活,把生活捣碎,挤出苦汁,一口一口去喝。熟是熟非,生活没有可靠的答案。任何的经验,都代替不了自己的品味。
黑暗中,我走染蹦出一个念头。我拧壳臂灯,摇动妻子,妻子哼了哼,并不真眼。妻子在工厂上班,工作很累,又担着家务,觉便大,沾枕就着,有几次我从背后给她激情,她竟然浑然不觉。我再次要动妻子,妻子说干什么,就是不睁眼。我掀开被角,捻动妻子红樱桃般甜蜜的乳头,象中医针灸。妻子拨开我的手,睁开眼睛,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又懒床了。
我知道老吴的去向了。
我摸住妻子的手说。
老姚说的?妻子问。
不是,老吴单位和老姚都不知道,包括老吴父母。我有意拖延时间。
那你怎么知道?妻子追问。
凭第六感觉,意念,我微笑。自信地说。
妻子支起的胳膊又放下,闭上眼,一会就响起轻微的鼾声。我无可奈何,关掉灯,一个人在黑暗中探索那烟头样明明灭灭的光亮。我知道我必须上路了,虽然我不知道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