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纠结多日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客人也离去了,唐怀崮疲惫地仰在了沙发上,他盖着一条绿毛毯舒舒服服地迷糊起来。忽然,一阵悠扬的音乐隐约而至,这音乐让他觉得熟悉而又亲切……这不是《沂蒙颂》的主旋律吗?怎么会?
他正想着,房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瘦削男子。随着门的大开,音乐声更加清晰起来。
叶森轻轻走近唐怀崮,站在那里并没说什么。
“有事吗?”唐怀崮问。
叶森脸上挂着不可琢磨的笑。
“哪里放音乐呀?”唐怀崮又问。
“有一个‘沂蒙情’文艺小专场,就在这层的多功能厅。这是演出前试放的录音。”叶森介绍说。
“哦。”唐怀崮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另做表示。
“厂里同事大部分都去了。”叶森的意思很明显,是来邀请他去的。
“哪儿组织的呀?”唐怀崮问。
“金青蛙广告公司吧。”叶森道。
“金青蛙?”唐怀崮观察着叶森的表情。“我还去吗?”
叶森顽固地站在那里,却不明显表态。
“你的这种态度,让我感到你跟金青蛙有什么关系啊。说吧,他们怎么联系上你的?”唐怀崮的话虽然怀疑,却并不戒备。
叶森承认道:“是的,厂长。我其实是金青蛙公司的一个业务员。看到咱们厂子在为糖酒会招聘营销员,我就去报名了。金青蛙的金天马金总希望能跟您进行广告合作,但您别误会,他嘱咐我,要真心实意地帮助咱们厂子,不能耍滑头……”
唐怀崮涌犀利的眼神看着他,并不说话。叶森的内心是慌张的,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继续站在唐怀崮面前。
“好吧,去看看。”唐怀崮终于起了身。
叶森前头带路,唐怀崮跟着他,音乐声越来越清晰起来。他俩仅拐了几个弯,就来到了六楼的多功能厅。
唐怀崮看到,这个小厅里有个不大的舞台,下面的坐席都是沙发软椅,厅内的灯光柔和而又绚丽,里面已经坐了一片人,唐怀崮认真扫了几眼,确实大都眼熟,申部长也已在前排就坐了。于是,他招呼过侍应生,说:“这里面的人,每人一瓶果计,每个桌上摆一个果盘,记在湘东酒厂的帐上。”
当唐怀崮刚刚在坐席前排的中间坐定,穿着蜡染中式套装的谭醒以主持人的身份款款走上了舞台。
她庄重大方地举起了话筒:“各位观众朋友们,我是谭醒。今天,我们在这里特意举行‘沂蒙颂’专场。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舞蹈《沂蒙山丫丫》。”
说完,她退下了舞台。音乐起,十几个红袄绿裤的山东大嫚扭上了舞台,她们的表演,山气十足,土得掉渣。她们扭下去之后,第二个节目开始了,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上场,用原生态演唱了《沂蒙小调》,他就是这首歌的原创者,现在,这首小调到处传唱不已,许多大歌唱家还专门学唱这首歌。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呦喂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地呦喂遍牛羊。
原生态的小调带着质朴的气息扑面而来,台上的老汉半闭着眼睛,沉浸在对自己家乡的赞美情怀中,观众被感染了。
正当观众津津有味地评价着唱歌的老汉时,谭醒披着一块火红的粗布围巾走上台来,她表情肃穆地讲述道:“朋友们,今天,我们为什么要搞这场‘沂蒙情’的晚会呢?因为,沂蒙山在我们山东,在我们全国,乃至在整个世界,她是极不寻常的啊!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沂蒙山区是我们民族武装和革命武装的坚强根据地,在这片热土上,孕育了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感人泪下的故事……”
她调整着身姿,饱含真情地讲述道:“六十二年前的一个秋天,一位八路军的营长,双腿负伤,住进了一名沂蒙大嫂的家中,贫困的老乡缺吃少穿,但为了救养八路军伤员,农家大嫂竟然卖掉了仅有的三亩薄地,换来了三十六副草药和一袋子小米,使这位八路军伤员养好了身体,重返了战场!
“那位被救的营长,后来成为我军的一名将军,解放后他一直托人寻找救他一命的沂蒙大嫂,可是,这位沂蒙大嫂因为改嫁,变换了地址,将军的希望几次都落空了。十五年前的春天,刚离休不久的将军得到了一个喜讯,那位大嫂找到了!将军二话没说,拿出了自己的毕生储蓄,购买了满满一卡车物品,准备从遥远的湖南赶往沂蒙,可是,就在临行的夜晚,由于激动过分,老将军心脏病突发,将梦想永远留在了奔往沂蒙的途中……”
这时,谭醒又微微浮起了笑容,将一个扎着小辫儿,眼睛纯净,衣饰朴素的小姑娘招呼到了舞台上,她抚着小姑娘的肩膀,环视着场下的人,介绍道:“大家可能觉得我的话扯得有点长了,其实呢,我前面的话都是为这个小姑娘做的铺垫。大家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当年那位沂蒙大嫂的一个曾孙女,她叫刘小兰,小兰呢现在是沂蒙艺校戏曲班的新生,她像当地许多山里孩子一样,从小爱唱小调,尤其是喜欢反映沂蒙大嫂救助八路军伤员的歌舞剧《沂蒙颂》,下面呢,我们就请小兰给大家演唱《沂蒙颂》的主题歌--‘我为亲人熬鸡汤’,欢迎了……”
具有沂蒙风味的虎头板胡激扬而又慷慨地奏响了,操琴者正是金天马。伴着他的乐曲,刘小兰情真意切,声声感人:
蒙山高沂水长,军民心向共产党,心向共产党,红心映朝阳,映朝阳。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义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重返前方……
掌声,热烈的掌声,掩埋了刘小兰,也掩埋了金天马。刘小兰意犹未尽,等大家的情绪稍有缓和,她动情地说:“叔叔阿姨们,我能登上今晚的舞台,我能成为一名艺校的学生,首先应该感谢金青蛙广告公司的金经理,也就是为我伴奏的这位叔叔。”
一听金青蛙这个名字,唐怀崮就立刻从动情中走出来。这个挂在叶森嘴中的金天马,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的城府怎会如此之深,为了拿下他的广告,竟然委派叶森潜入湘东酒厂,长达三个月!他定睛看向舞台,审视着,沉思着,判断着……
在刘小兰的邀请下,一个圆胖高大,身材体重堪比唐怀崮的中年男人,领着九名少男少女走到了舞台中央。
见到了金天马,刘小兰的眸子里忽地闪起了泪光。她又讲述道:“我们这十名同学都是来自沂蒙山区的,也都参加了今年的大中专招生考试。可是,由于家庭困难,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有的穷得不能继续深造,有的进了学校,吃饭穿衣都没着落,就在我们遭受贫穷折磨的时候,金青蛙公司的叔叔阿姨们给我们送来了学费、衣物和学习用具,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在这里,我们十名受救助的学生,要向金青蛙公司的叔叔阿姨们深深鞠上一躬。”
金天马张开双臂,一一拥抱起了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之后,他向前跨了一步,握着话筒,环视着寂静无声的台下,说道:“各位来宾,尽管金青蛙公司实力有限,但是,我代表公司在这里承诺,今后,每年我们都要资助三十名困难家庭的孩子,帮助他们到大中专学校深造。”
当大家的掌声再次响起时,他自我感动地说道:“本来,这次晚会是我们的一个策划,可这些孩子们的真情也深深地打动了我呀,这个时候,我竟然觉得,策划的目的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我们的沂蒙山,养育了革命的生命,培育了革命的火种,可是,解放都半个多世纪了,你怎么还这么穷呢!我们天天高喊开发革命老区,但革命老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上不起学啊,这是为什么?如果开发革命老区能够像开发房地产那样,还会出现今晚这个情况吗·不,不能!”
谭醒发觉他游离了主题,在旁边做了一个篮球暂停的手势,他也察觉不妙,抱歉地向台下笑了笑,说:“对不起,我的话有点离谱了。”
谭醒趁他往台下走,向大家宣布:“下面是舞会,请大家尽情跳舞。”
这时,一群衣着艳丽的少女不知从何而来,立刻盈满了整个房间。来看文艺演出的宾客们,纷纷找到自己的舞伴,滑入舞池中。
在谭醒看来,今晚的策划本来是出彩的,但后头让金天马搞得有点直白和糟乱。她正想找到他发泄几句,却有侍应生赶在了她的前头。那侍应生对正在走下舞台的金天马说:“先生,有人找你,在三楼酒吧里。”
金天马眼珠儿转悠了一下,不由一阵窃喜。他随着侍应生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谭醒正在没好气地叹息,一扭头,何其道却不知怎么出现了。他穿着白蓝相间的衬衣,打着杏黄色的领带,微笑着站在了她的跟前。望着他那纯净的眼睛,她竟然产生了一种猥琐的心理。
《蓝色多瑙河》奏响了,华丽、悠扬而婉约的乐曲把一对对红男绿女卷进了舞池。
何其道彬彬有礼地邀请着谭醒:“可以吗?”
谭醒微笑着对他说:“你不是不爱跳交谊舞吗?”
何其道像是回忆起来了,淡然一笑:“随遇而安,也是我们的必修课吧?”说完,他将手伸向了谭醒。谭醒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被他轻轻带入了舞池中。
“你刚才的主持,给我一惊愕。”他并不看她,却由衷地赞美着她。
“谢谢。是不是我们有点过呀?”她有些内疚。“毕竟是在你的家门上呀!”
“存在的合理性就是存在。”他把深奥的道理说得很清淡。
他的语气越发这样,她越发感到不安,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心出汗了,他的手心也出汗了。
“刚才,我也是有收获,真的。”他不无真诚地对她说。“你们的创意太精彩了。尤其是金总最后的坦白,把唐厂长更加感动了,这些,我都历历在目啊。”
他的真诚和坦率让她感动。她将目光慢慢移到他的脸上,有一股感情的潮水在不停地向他倾泄。
他有点醉,她也有点醉……
五
随着侍应生,金天马来到了一个温馨的包间,里面等候的正是唐怀崮。见客人到来,仿佛刚才还在思考什么的唐怀崮赶忙起身,跟他握手寒暄,然后让侍应生上了几个小拼盘儿,又问金天马:“金总,喝点什么?”
“随便。”金天马落落大方地坐到他的对面,答道。
唐怀崮望了望金天马,摸出了一个精美的西式银质酒壶,与金天马各自倒上了一杯,说道:“尝尝,这是我们自己的产品,还没上市。”
金天马呷了一小口,清香异常。
唐怀崮像是闲聊似的对他说:“金总,今晚我被你的智慧感动了,你的策划确实不同凡响呀!”
金天马却说:“其实,我倒没什么,主要是真诚和真情。”
唐怀崮看看他,边笑边摇头:“金总,你的真诚和真情,也包括在对叶森问题的处理上吧?”
金天马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知道叶森那小子,都对你说了些啥,可是,不可否认,他对你们的营销策划,是做出了贡献的。”
唐怀崮哈哈大笑起来:“金总,我可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拿着不是当情理说了。”
金天马也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唐厂长是肯定了我的说法了。”
唐怀崮又给金天马倒上一杯酒:“金总,说真的,您最后的呼声,确实触动了我的灵魂。”
金天马自谦地笑了:“我就是个性情中人,有时会忘乎所以。”
唐怀崮爽朗地一笑:“金总,来之前就听说你了,当然,不仅仅是叶森给我吹的风,我还有其他渠道。你以为你的那个叶森就能左右我吗?我是侦察兵出身,你的那些小动作,都是雕虫小技而已,哈哈……不过,今天一见,你不但有智慧,还很真实。”
“我更喜欢后边的评语。”金天马被唐怀崮又戳又挠的,有些难受,好歹唐怀崮最终还算是表扬了他。他望着这个跟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红色酒厂的厂长,内心极为渴望得到他的欣赏。
这时,唐怀崮深沉地眯起了眼睛,目光瞟到了极远的地方:“沂蒙山,是我生命的情结……”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金天马的眼睛里。“今后,希望你能帮我继续圆梦。”
金天马一愣。
他随之解释道:“我把山东的代理权给你,希望你能调剂利润,继续帮扶沂蒙山!”
金天马的内心激动了,但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告别了金天马,唐怀崮又把申部长叫到了自己的房间,嘱托道:“你今晚加个班,起草一份跟白鹭公司建立长期战略合作关系的意向书,白总的这个建议应该实现了。”
申部长临走时,又被他喊住了:“等等!”
唐怀崮向申部长交代道:“尽快向蓝蝴蝶公司划拨三十万元。我们不能欠人情啊!”
申部长点点头,走了出去。
六
鲁圣酒厂的品酒会举行得异常成功,第一天全国各地的订货就达到了三千五百箱。鲁厂长百忙之中,给何其道、沙丁和亚斯分别打来电话,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们呢。哪天到我那里去,咱们再一醉方休。”
亚斯轻轻笑着,对他说:“这只是迈上了第一个台阶,下面的路,还长着呢。”
“就是、就是!”鲁厂长赶忙说。
唐怀崮去参加了广告门的揭幕仪式,看着他的神情,沙丁断定,自己跟唐怀崮,不管以什么形式合作,都是非常有希望的。
办公室内,亚斯走进来,带着一团喜气:“我们制作的广告门一条街,成了记者的拍摄背景。不是有个摄影大奖赛吗?好多记者都在拍,场面宏大极了!”
沙丁也兴奋地说:“我已经预计到了。你还有不知道的,其中,有些记者,是我专门请来,去拍摄那些广告门的。”
亚斯一听,向他飞了一个眼风:“真有你的。”
沙丁得意地一笑:“呵呵,在请他们参加何其道的记者大奖赛时,只是顺便一邀而已。”
亚斯憋住笑说了一句:“假公济私!”
沙丁走过去,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说道:“我们是否该庆贺一下?就今晚?”
亚斯却将他的手轻轻挡开:“我也想,但你瞧瞧你,这些天你太累了,反正她这几天不回来,你好好养养身体吧,我们既然要做,就要静下心来,玩他个惊魂动魄、千年不忘。”
沙丁含蓄地笑笑,他也知道,亚斯这几天也很累了,她的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就在这时,财务部主任走了进来:“沙总,湘东酒厂给我们打过三十万广告款来。这个怎么处理?”
沙丁和亚斯都愣住了。
半天,沙丁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财务部主任走了。
沙丁稳稳神,电话打给湘东酒厂的申部长,申部长遗憾地说:“我们已经跟白鹭公司签订了长期的广告代理。”
“那么山东的代理权呢?”沙丁焦急地问。
“山东的代理权,我们已经授予了金青蛙广告公司。”
申部长的话,对沙丁是个极大的打击。输给白鹭,还能说得过去,输给金天马,这个老狐狸,沙丁有些无地自容了。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亚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突然屈指敲打开了桌子:“孔圣人说得好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他金天马不讲交情,断我后路,就是小人!我要骂人!”
他怒目瞪着窗外,喊道:“我要骂人!”
亚斯却扑哧一下笑了:“你会骂人吗?我倒怀疑呢。”
“哼!”沙丁看她一眼,一赌气,将电话免提按上,嘟嘟嘟拨通了金天马:“金天马,你混蛋!”
电话那头,金天马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办公室里,亚斯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沙丁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将免提键又一按,掐灭了金天马的笑声,用手抚抚纹丝不乱的头发,目光探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