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景国北部,穆崆郡内,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有少年郎在放声高歌。
天色晴朗,万里无云,青翠的牧草、成群的牛羊,嘹亮的歌声,在这无边无垠的天地间构成了一幅绝妙的画卷,直教人心旷神怡,恨不得终老此地。
“吱吱!吱吱!吱!……”
就在此时,一阵不和谐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鬼哭狼嚎,又像是老鼠嘶鸣,尖锐之音穿人心肺,顿时将美好景色带来的悠然心境破坏得荡然无存。
“嘘嘘,小灵丹听话,不要乱动,不就是扎你两针,至于这样子嘛,你主子我也是有苦衷的呀,作为一只灵宠,你怎么就这般不自觉呢?”
放眼望去,在成群的牛羊之中,一个八九岁的锦衣少年跨坐在一只庞大犀牛的背部,左手提着绳子,右手握住数枚金针,对面是一只龇牙咧嘴,神色愤怒的小猴子。
要说那猴子,红色的毛发柔顺光滑,黄色的眼珠子闪闪发光,若是识货的人见着,当大叫一声:“金眼红猴!”
在妖魔灭绝的今天,权贵人家豢养的宠物当以机灵的猴类为最,而金眼红猴又为猴中之上品,每一只都能在集市中卖出天价,甚至还有价无市,在世俗人家之中绝难一见。
在修行界,医道世家对每一只金眼红猴都势在必得,而绝少有人会为了一只宠物得罪能够起死回生的医者,因此金眼红猴的出现,基本上就意味着此地出现了世代医家的子弟。
“要不这样,小灵丹,现在你的桃子数是朝三暮四,如果你答应每天中午让我习练金针之术,我就早上给你四颗,晚上才三颗,你看可好?”
少年说话之时,眉目弯弯,笑容可掬,说到后面语调还微微上扬,似乎给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条件,就等着小猴子点头答应下来。
被少年唤作“小灵丹”的金眼红猴想了想,忽然伸出右爪,对着少年勾了勾手指,少年不解其意,微微前倾头颅,突然间,小灵丹将身子一转,将红彤彤的屁股对向少年。
少年瞳孔一缩,暗道不好,正欲抬头掩鼻,却终究慢了一步,“噗”地一声轻响,就看见少年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小灵丹灵巧地跳下犀牛背,双手狂甩,“吱吱、吱吱”笑个不停,还趁着少年没缓过来之劲在草地上打了几个翻滚,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好哇你这死猴子,好心征求你意见,竟敢如此放肆,看我下次不用强是不行了!”少年大怒,也是一跃而下,向着小猴子扑去,顿时在草原上演了一出少年追猴,或者……猴子逗少年的好戏?
“陆承命!”忽然间一声大喝从远方传来,少年与小猴子都闻声一怔,停住了脚步,脸上的惬意瞬间化作愁苦,一人一猴如出一辙,让人哭笑不得。
天边一只彩鸟展翅翱翔,如同一条会飞行的彩虹,不多时就落到了少年的跟前,还没看清彩鸟的模样,就有一道彩光闪过,彩鸟消失不见,化作一个温婉的女子。
女子一身粉红长裙,罗绮披肩,裙摆无风而飘荡,宛若仙人驾临。
少年见了这美若天仙的女子,不仅没有露出仰慕之色,反而愈发地愁眉苦脸,低声说道:“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吩咐过你的话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女子脸上带有愠色,肃穆地望着少年,眼神之中充满了溺爱,又隐隐带着几分心痛。
“记得记得,不能随意跑动、不能大惊大喜、不能……”少年一连说了十余个不能,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是心酸。
女子见此,眼眸之中心痛之情更重,也不再追究少年的不听话,只是抚摸着少年的头发,柔声说道:“命儿听话,娘也是为了你好,你身子骨自幼不佳,若还是不加以调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娘如何是好?”
女子一时间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之中,却没有看到小猴子挤眉弄眼地看着少年,似乎很是不屑,少年低头却是一改心酸之色,眼神凌厉地看着小猴子,似乎在说:“胆敢揭穿我,当要你好看!”
“……爹娘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治好你这身子的方子,只是……”女子的嘀咕还在继续,少年本来左耳进右耳出,正和小猴子闹得欢快,闻言却是一怔。
他猛地抬起头来,高声问道:“娘,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我这天生绝命,还,还……还有救?”话没说完,眼泪却是先流了下来。
九年了,每一天他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病,太婴境的老祖宗诊断后都说是天生绝命,爹娘用了多少天材地宝,耗费了多少钱财,甚至连陆家家主的地位都几乎要放弃,却依然对他的身体没有办法。
他不能像别的孩童一般玩耍、嬉戏,也不能学着别人一般跑去观看强者的对弈,因为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对他而言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从小到大,他只有这只小猴子相伴,每日只能沉浸在书籍之中,没日没夜地学习医术,同伴们去练习剑术神通的时候,自己却只能用青壮都难以做到的大毅力,去精心地调理身子。
以至于看到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就会浮现出经脉骨骼的图案,看到一株药草,自然而然就能知晓其功效。
在族人的眼中,自己是不世的天才,又是被上苍嫉妒的天才,所有人面对自己都是尊敬的同时带着几分怜悯,以至于他都不再愿意面对那些族人,终日与小灵丹作伴。
至少,小猴子不会顾着让着自己,就像那些人一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你是个病人,你快要死了……
如今,娘竟然说自己还有救?也就是说,我不仅仅只能活十年了?我明年不用死去?
在生与死的大门面前,少年泣不成声,小猴子也眼眶红红的,爬上少年的肩膀,摸摸少年的后脑勺,似乎在安慰着喜极而泣的小主人……
………………
穆崆郡,药王谷,陆家大堂之中,家主陆轩神色凝重,问着座下的一人道:“此事当真?”
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但是穿衣严谨,气质稳重,颇有几分大将之风,他抱拳说道:“千真万确,对方肯定有高人相助,以至于我药王谷被大军团团围住,我等却一无所知,要不是军中有受过陆家大恩之人通风报信,恐怕……”
陆家大堂一声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青年禀告的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沉重的呼吸声竟然成了此间唯一的声音。
“去请老祖出关,陆家,立即战备!”陆轩沉思许久,发出了族长命令。
………………
我在哪里?爹娘不是在医堂给我治病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看到外面的一切?
那些铁骑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为什么?!陆明叔、陆冲舅、陆承风哥哥……够了,你们够了,不要再杀人了!
爹!娘!不,住手,你们住手,娘,你快住手,你为什么要拿剑,不!不要,求你了,娘,放下剑吧,啊!……不!
那个少年是谁?他为什么要叫嚣着屠灭陆家?陆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不!阿爹,阿爹……我要杀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们要过来了,要到医堂来了,下一个就是我吗?难道这才是天生绝命的真正寓意吗?不是病死,而是被这些人杀死,我不甘心,绝不甘心!
他们推门进来了,我真的要死了,小灵丹在哪里,不会陪在我身边吧,逃,小灵丹快逃!
咦,他们看不见我?不,不对,我在哪里?我是从哪里看见他们的?我为什么动不了?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这里有一副棺材,怎么可能,陆家医堂竟然会有棺材?荒谬,谁胆敢如此放肆?不过,爹娘都死了,老祖宗也死了,谁放在这里都不再重要了吧?
他们打开了棺材,咦,竟然有尸体在里面?怎么会如此面熟,这人……是我?
………………
屠杀过后,屹立景国北部千年之久的陆家化为灰烬,在废墟残垣之中,一个棺材盖子被掀开,爬出一个少年,双目无神,恍恍惚惚。
他呆坐许久,忽然望向南方,眼中仇恨的光芒似乎要越过茫茫群山,落在某个地方。
“我看到你们去哪儿了,我看到了……”
少年站起身子,蹒跚着前行,跨过废墟,走出了山谷,走进了密林之中,背影在漆黑的树荫之下逐渐隐没不见,仿佛从来不存在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