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不能呼吸了。
谢不语猛地惊醒过来,刹那间发出憾然的惊叫,声音却被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水流给吞没。他不敢置信地死死瞪大了眼睛——整个房子里都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水,暗流涌动,冰寒至极。他漂浮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身体却像被锁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移动不了。他慌乱而又绝望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恐惧如同这铺天盖地的水一样将他淹没,拉扯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要死了么?!谁来救救他?!
“啊——”谢不语再度睁开眼睛。皓白的月光照进漆黑的屋子,撒落一层皎洁的银沙。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嘀嗒”声,机械而死气,在这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击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是梦。谢不语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他撑着酸疼的胳膊坐起身来,摸索着去寻墙上的开关,手指触及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潮湿。
灯开了,床上躺着另外一个人。谢不语吓得直接滚到了地上。
又是那只白色的猫,它正慵懒地趴在他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内有赤 裸裸的嘲讽。
他好歹也是一个人,还是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给一只猫耻笑了?!谢不语怒了,“蹭”地一下跳起来跑出了房间,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油纸伞,他直直站定,严肃地说:“这位小姐,不经过你的同意借用了你的伞我真的很抱歉,现在物归原主,还请小姐大度,原谅了我。”最重要的是别再让我在做梦的时候被淹死。
那红衣女子清媚的脸蓦地扭曲起来,不待她开口,那猫倒先发出夸张的大笑声直在床上打滚。
“长怜。”低靡而清冽的男音从红衣人的口中发出。他的语气明明温和得很,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特别是那有意无意的轻淡一瞥,顿时让谢不语觉得的背脊上爬满了虫子,毛骨悚然。
“叫我做什么?”猫儿悠然地晃了晃尾巴,无视他眸子中透露着的危险意味,轻嘲道:“喊你‘小姐’的又不是我,别用这种想活活扒了我的皮的眼神看我,阿尊。不过也怪不得人家,谁让你生的这样一副不阴不阳的鬼样,我早说你这身穿了那么久的破衣服该换掉了的。”
“那是谁白天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相公’还赖到我头上的?”
“哎呀……”猫儿的爪子在嘴上轻掩,绿光盈动的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隙缝,表情猥 琐而轻佻:“你不也很好奇小不点被愚弄后以及知道自己被愚弄后的样子么?”说完,它眼角的笑意毫不遮掩地斜向谢不语。
捏着伞的手上青筋隐现,谢不语嘴角抽搐地看着大半夜突然出现在自个儿床上明嘲暗讽的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古董男人和一只牙尖嘴利比他还能说的妖猫,以及赤脚站在潮湿的地板上被彻底无视的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清楚地感觉到从心底里蹿出来的小火苗随着那只死猫的那个“小不点”的称呼以及它轻飘飘的眼神越烧越旺,在它燃成熊熊烈火之前,谢不语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以后,毫不犹豫地吹灭了它,然后面带微笑。
——他是一个不会生气的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一样不会。
“对不起,先生,白天是我疏忽了。不管怎么样,夜已经很深了,不介意的话,我想睡觉了,您的伞——请收好。”谢不语恭敬地用两只手举着伞递上去,却发现卧在床上的人根本就没有要接的意思。
“行尸走肉。”猫儿不屑地撇撇嘴,又有些幸灾乐祸:“小不点,我说你这个活法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这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猫!谢不语决定彻底无视它,他上前两步,又将伞递近他些,固执地等在那儿。从小到大他都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唯一一件让自己想起来忍不住沾沾自喜的事情就是他很能忍——什么都能忍,多久都能忍。
绯红衣衫上那徜徉着的流纹萦绕出缕缕熠熠的光丝,宛若男子粼粼眼波中变化着的光影深浅。他坐直了身子,白若莹玉的脸颊上露出无辜的表情:“谁告诉过你这伞是我的了?”
就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谢不语的头皮一阵发麻,鸡皮疙瘩瞬间在全身蹿了一遍——一条巨大的暗红色的舌头从收拢的伞底伸出,享受似地从他裸露的胳膊一路舔到指尖,厚重的舌苔恋恋不舍地摩挲着他的皮肤,然后又飞速缩了回去,伞身兴奋地扭动了一下之后竟凭空消失了。
“不……不是你的?”看着从自己手臂上挂下来的数条黏稠腐臭的口水,谢不语哭丧着脸转过头,只见那人事不关己地摇着头,放慢了语调神秘兮兮道:“我只是来告诉你——小心一点——这东西吃人……”
话音刚落,诡异而尖锐的歌声蓦地在空旷的屋子中响起,如同卡带一般扭曲地不停地回荡着,似笑非哭,幽怨恶毒。夜空晴朗,震颤的窗子上却发出噼噼啪啪雨点砸落的声音。脖子里突然一凉,谢不语狠狠一个寒颤,迅速抬手摸了一下,掌心一片殷红。他惊愕地抬起头,天花板上渗出了大片大片赤红的伞花一般的血迹,毒艳得好似开在黄泉路上的死花,蛊惑至极,衬着雪白森冷的墙壁异常触目惊心。
谢不语憾然地后退,却忽然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他微微愠怒地瞪着绊倒他的臭猫,可始作俑者却转头慢条斯理地对着男子得意道:“阿尊你看,这闷油瓶一样的小不点学会发火了,是不是我功劳?”
“死猫!”谢不语飞扑了上去想拽住它的尾巴,没想到脚踝上一紧,瞬间他整个人都被缠住,手里抓了个空。在猫示意性的眼神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谢不语欲哭无泪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裹满水鞭的身体,最后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那只叫做“长怜”的猫 “祝你一路顺风”的幸灾乐祸表情,紧接着他就在天昏地暗中被拖了出去,然后以一支离弦箭的速度和力度被甩出了窗外。
等谢不语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胃里一阵汹涌的翻江倒海,但很快他就忘记要吐这件事了——此时此刻,他被一条长长的水链锁住腾空举在屋顶上方,一波接着一波湿热的气息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恶臭腐腥的味道喷涌在他身上。他真的很想两眼一闭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面前那把已经变得巨大无比、撑开着的红伞中成千上万条蠕动的舌头和泛滥成灾的口水告诉他——它很想吃他。
歌声近了,清新的碎花裙裾随着夜风轻轻地蹁跹,裙子的主人那纤细的脚尖也微微踮起跟着优雅起舞。一双修长而冰冷的手臂缓缓地环上谢不语的腰,接着有人将头温柔地搁在他的肩膀上,湿漉漉的身子轻轻贴上他的背,仿佛深情拥抱阔别多年的爱人。歌声戛然而止。
“再朝我笑一下好么?”羞涩而香甜的声音自少女粉嫩的唇中飘出,软软地吹在谢不语的耳畔。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随便朝人家笑。”屋檐上长怜雪白的毛丝在清明的月光下发出淡淡的柔光,它悠闲地坐定,仰起头朝着半空中的谢不语好心地提醒道:“小不点,这玩意儿喜欢把人搅成肉酱了来吃,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等你把它喂饱了,你就知道它的颜色为什么能这么红了。”
“你能不能说一只猫该说的话!”冷汗泠泠的谢不语艰难地瞥了一眼脚底下那个洁白色的小点,拼命扭动着离那具贴在自己背上的柔软的身体远一点。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被这猫逼疯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竟只想挽回自己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于是闭着眼睛大吼一声,“你这只小得我一脚就能踩扁的豆丁猫!”
“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踩扁谁!”紧随这调笑而来的是一声巨兽的沉厚嘶吼震得深夜一阵阵发颤。再睁眼时视线已被一头飞驰而来的庞然大物所吞噬,谢不语还来不及收好掉落的下巴,只觉得一只巨大爪子上五根泛着凛冽寒光的明晃晃的指甲自他面前骋着被撕裂的风声呼啸而过,紧接着身上的束缚一松,他便捏住被撕成条状的睡衣死死掩在胸前,一路“啊——”着从几十米的高空自由落体了。
“谢郎——”小雨大惊失色,在看到谢不语稳稳当当地被屋顶上的红衣人接住后,她轻吐一口气,但下一秒钟,那张清秀的脸上已爬满青筋,狰狞之至。她稳住身子,看了一眼被利爪抽断的水鞭,愤怒地瞪着眼前的巨兽:“不要多管闲事!”
长怜的獠牙上泛着森冷的光泽,却语气闲逸地用巨大的尾巴在空中打着圈圈:“你看出来了?我真的很闲的。”
头顶的巨兽毛色如冰雪,森绿的眸子愈发寒气逼人,它的四肢上缠绕着赤红如火的怪异图腾,锋爪之利,獠牙之犀,浑身都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孤傲气息。谢不语惊甫未定地从空中那团庞大的雪球上收回视线,要不是那一模一样欠扁的腔调,他还真不信那只用一个爪子就可以拍烂他的玩意儿是刚刚还在嘲笑他的豆丁猫。他在心里愤愤地呸了它一口,混世猫妖!随即转向正横抱着自己的人,肃然扼腕:“敢问壮士芳名?!”
“令狐缭。”他挑眉,将他放下,笑意颇深。
谢不语被那近在咫尺的赤 裸裸的媚眼激得浑身一颤:“男人?!”
令狐缭温柔地帮他把落在头上的一条蠕动的断舌拿掉:“如假包换。”
“你们两个这样明目张胆的是想要瞎了我的狗眼吗?!”长怜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从面前大伞中迅猛飞窜而来的一条接一条的长舌,心疼地看着自己粘上黏糊糊的口水的白毛,朝着底下鄙视地吐了一句。
“区区一只雨女小妖,竟然让我亲自动手。阿尊,你还真把我当小不点的乳娘,屁颠屁颠四处追着他给喂奶擦屁股啊?”长怜微微侧着脑袋,轻蔑地冷笑一声。
喂奶?!擦屁股?!他?!——让一只变态公猫?!
谢不语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抑制不住地抽搐,愣是一口气没上来。
“长怜,真正的男人从来不找借口,讨喜的宠物应该学会撒娇。”令狐缭掩嘴,眉目玲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既是男人,还是宠物,所以你理应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男人?宠物?——那漂浮在空中猫怪吗?!谢不语赶紧后退一步离令狐缭远一些:这两只恐怖生物的德性何其相似。
“给我去死!”小雨扭曲的脸上青光隐现,她怒吼着甩开手臂,无数飞驰的水鞭叫嚣着向还在同令狐缭拌嘴的长怜射去,瞬间死死地将它裹成了一只粽子。小雨“咯咯”地笑着,缓缓握紧手掌,水鞭如同巨蟒一般攀附在长怜的身上,随着她的动作越收越紧,长怜的嘶吼被勒断在它的喉咙深处。
“死猫!”谢不语看着无法动弹的长怜,慌张转回头冲令狐缭喊道:“它快被勒死了!”
“所以呢?”令狐缭眨眨眼睛,疑惑地回望他。
谢不语恨不得一口血直接喷在这张露出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的脸上,他焦急地抬起头,刚好同小雨水灵的大眼睛对上,她已经恢复了初见时清澈的模样,碎花裙角微微翻飞,她看着他的眼神专注明亮仿若她背后漫天的璀璨繁星。她倚着拥挤地蠕动着的舌头坐在红伞的竹伞柄之上,泛红的两靥透着羞涩:“谢郎,你笑着告诉我你的名字,温柔地为我执伞、带我回家……”她突然顿了一下,将苍白的脸颊隐进滴着水的长发之中,声音里冒着哀怨的丝丝凉气,“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便是许诺我一生了,为何又要要舍弃我,同这些人来害我……”
许……许诺一生?怪不得死猫要耻笑他真敢什么人都随便嘲人家笑,一不小心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亲都给成了。
谢不语长大了嘴巴,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迟钝地回头,令狐缭好心提醒道:“许诺一生就是让她吃掉的意思。”
“谢郎,等我把这怪物吃了,再来找你。”小雨朝谢不语微微一笑,眼底是贪婪地嗜血之色。在她清脆的笑声中,伞中的舌蛇疯狂生长,扭动着盘上长怜,迫不及待地将它的身体刺穿。
谢不语浑身发冷地坐倒在屋顶上,长怜雪白的身躯被无数舌头覆盖穿透,那些东西兴奋地吸食着它的血液,涌动着令人战栗的腥红。
“嘿嘿……”一声诡笑蓦地让谢不语头皮发麻,他不敢置信地望去——蠕动的舌堆之中笑声愈发张狂,“好吃吗?我让你们吃个痛快!”两颗幽绿的鬼火眼睛中翻涌着死亡的危险和癫狂的快意,那些舌蛇突然狂乱地挣扎抽动想要退离它的身体,却在一瞬间燃气熊熊烈火,痛苦地在夜空中狂抽翻滚,发出被烧焦地“滋滋”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连同巨伞皆化为灰烬。
小雨颤抖着看着自己的皮肤迅速地灼焦脱落,她在干涸皴裂。她仓惶后退,柔弱的身体却在刹那被尖锐的獠牙刺透碾碎,吞没于死亡的黑暗尽头。
“还不够我塞牙缝的。”毫发无损的长怜一边舔了舔牙齿,一边华丽转身恢复了乖猫的样子,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令狐缭身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开始梳理它昂贵的皮毛。
“那个……”谢不语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再次接收到一人一猫意味不明的目光,他背脊发凉,老老实实地举手答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看我还是先回去睡觉比较合适……”
令狐缭含笑侧首,温文儒雅地摆出“请”的姿势。
谢不语从自家屋顶落荒而逃,一路虔心地念叨着“阿弥陀佛”——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好像要倒大霉的不好预感。
月色正巧,风清浅,酒醇,香。
屋顶有貌似一人一猫,浅酌静坐,相顾无言。
——快没有时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