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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迁识夺舍(2)

“噶举”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该派的高僧修法时都穿白衣,俗称“白教”。这里的“噶举纸”不就是白色的经纸吗?“萨迦”也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他们的寺庙涂有象征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纹,俗称“花教”。这里的“萨迦文字”不就是用三种颜色写成的藏文字吗?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发现前三十页和后三十页都是现代纸张和边巴老师的汉文手迹,中间一页就不是了,在阳光下一看就知道是古代经文纸和古藏文字。

莫非藏匿在遗稿中的“光透文字”,就是边巴老师从雍和宫独木大雕佛后面的“七度母之门”里取出来的珍宝?是莲花生大师伏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心里的遗言?香波王子浑身颤抖,是激动,也是恐惧,更是受宠若惊。如此伟大的伏藏居然真的落到了他手里,而且这么容易。

他把《情深似海》再次放到阳光下,看着渐渐显示的“光透文字”,发现那是他根本看不懂的。好像那些彩色的线条组合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深奥难解的图案,是神只用来控制人类的秘密符号和考验人类智慧的密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就对了,古代许多伏藏都有专门的伏藏语言,必须由专家来解码。专家,专家,谁是专家?

他再次抽出夹在遗稿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又夹回遗稿,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手机响了,他看是梅萨打来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起来:“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已经分手,各奔东西是最好的出路。”

梅萨说:“便宜了你,你还开着我们的车呢。”

“车我可以还给你们。”

“我们不要车,就要你。”

梅萨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而柔顺,这让香波王子有些意外,他默然无语。

梅萨不无哀怨地说:“你不愿意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这个女人毫无吸引力。”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知道,仓央嘉措是我的灵魂,你得罪了仓央嘉措就是得罪了我。”

“我没得罪仓央嘉措,我也巴不得是他的情人。”

香波王子讥笑一声说:“幸亏你不是。”

梅萨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我们是同情新信仰联盟,我们很希望‘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遗言又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诅咒。因为正是圣教残害了仓央嘉措,也残害了那些至死不渝的情人,包括你为之流泪欷歔的玛吉阿米。说真的,我从骨子里恨这些人。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听凭有人羞辱圣教,真的相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真的崇拜仓央嘉措,那就应该证明给人看。”

“仓央嘉措是圆满佛、进步佛,我除了坚信,不可能拿出什么来证明。”

“跟我们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让仓央嘉措的遗言来证明。”

香波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研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是什么,发掘伏藏的冲动是什么,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期待里,同样也掺杂了惶惑、动摇和怀疑。有什么比袒胸露怀、以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呢?坚定不移地让“七度母之门”自己证明自己,让仓央嘉措自己证明自己,这才是他行动的目标,而不仅仅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坚信仓央嘉措伟大而光明,坚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

他喘了一口气说:“你们在哪里?”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在五百米外一家名叫“大食堂”的餐厅门口见到了梅萨。

梅萨一见他,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喜悦的色彩,红红的,很好看。香波王子心中感慨:她要是不那么偏狭、专一就好了。就像我,爱着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女人,也希望所有的女人都爱我。

他们走进大食堂,来到包间。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和正在看电视的智美。智美沉默的眼中流露着对他的期待,朝着身边已经斟满了啤酒的座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香波王子没有坐,他在寻找阳光,然后走过去,把《情深似海》翻到有“光透文字”的那一页,放到了阳光下。

“梅萨,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对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不会不认识吧?”

“当然认识,这是伏藏学的基础。”

香波王子得意地说:“看看吧,也许伏藏已经现世了。”

4

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走进大食堂,在大厅里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很节俭地要了一个在他看来既便宜又好吃的回锅肉和一碗米饭。他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倒在回锅肉的盘子里,端起来,凑到嘴边大口吃着。他不低头,甚至都不往盘子里看一眼,两眼一刻不落地望着斜前方。斜前方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着他的身后,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包间。他刚才已经问过服务员了,那个长发飘飘、脸膛微黑、不胖不瘦的高个子,就在身后的包间里。

包间是用三合板间起来的,隔音不好,能听到里面的说话。他在听,不时地会把手插进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一摸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他想起离开罗马恩尼草原前,他在爸爸的监督下,就是用这把骷髅刀,一刀攮进了索拉毛的肚子,索拉毛是家中一头养了六年的牦牛,这是他第一次用刀杀牛。草原上宰杀牛羊都是绳杀,就是用绳子捆住鼻嘴,使其窒息而死。绳杀是不见血的,据说牛羊的痛苦也少些。人们需要亘古不变的慈悲,即使草原已经有了开着摩托车放牧、开着卡车运牛的日子,古老的宰牲方式也没有丝毫改变。所以当他把骷髅刀攮进牦牛肚子后,牦牛一动不动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说:你怎么用刀子了,怎么让我这么痛,怎么让我流血了?那一刻他的手在发抖,爸爸厉声道:“不准发抖。你是我家唯一能够实践‘隐身人誓言’的人,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有修炼来这样的荣耀,杀掉那个毁佛灭教的人,你就能完成‘血咒’加持的护法成就,就能圆满。如果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圣教不朽的出世间护法神,就是我骄傲的儿子,如果你死了,请屈尊把灵识寄居在你儿子身上,他要像你一样在护法持教中一步登天。”于是他扑过去,朝着在流血中发抖的牦牛索拉毛,又攮了一刀,又攮了一刀,可怜的索拉毛轰然倒下后,他还在攮,一共攮了三十刀。

他带着由三十刀历练出来的狠恶,告别着故乡罗马恩尼草原,那些定居的石头碉房和草海里飘移的牛毛帐房。那些见惯了的亲朋好友、牛羊马狗,都是依依不舍的,但最不舍的还是儿子。儿子刚刚三岁,似乎已经知道告别的沉重,黑亮黑亮的眼睛长时间盯在他的骷髅刀上,满是疑问的白光: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带着这把杀死了牦牛索拉毛的刀?他把手重重压在儿子肩膀上,忧伤地说:“你的妈妈是格桑德吉,她走了,不管你了,你的爸爸是骷髅杀手,如今也要走了,不管你了。快快地长吧儿子,长大你就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曾经是那曲地区畜牧兽医学校的学生,格桑德吉是他的同乡同学。毕业了,一起回到乡里,都成了乡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结婚,生儿,好好地过着日子,格桑德吉突然离开了,连兽医站的防疫员也不干了。她说你整天就是修炼修炼,连晚上睡觉都是修炼,还要杀了那个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才能圆满,你们家族的传承也太原始了。你们不是正经的佛徒,是最早最早的苯苯子(苯教徒),你们吃着现在的饭,过着古代的生活,难道你们的所见所闻不能让你们增长一点见识吗?杀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佛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察、法律却饶不了你们。他不听,格桑德吉生气回了娘家,一去不归,有老婆的日子就这样中断了。爸爸说:“不遗憾,她是轮回之中的人,而你是‘隐身人誓言’的担当者,你的目标是脱离轮回,走向神界。不要在乎一个女人的去留,天下女人多得是。等你完成护法使命,圆满归来,罗马恩尼草原上,那些仙女下凡的姑娘,都等着你挑呢。”

告别故乡前,他想再见一面格桑德吉,告诉她,你不要因为不想见我就不去畜牧兽医站上班,我现在要走了,乡里就没有防疫员了。他开着摩托车去了她娘家,她以为他是来请她回去的,迎出来让他进家,听他一说他要远走高飞,立刻回身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他走了,义无反顾。

他通过“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来到北京,在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导下继续修炼,一年后修炼进入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血祭阶段:香波王子出现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邪恶行动开始了。内心的狂喜让他热汗淋漓,惩罚邪恶,阻止开启,使命的完成就在这一刻,告慰祖宗父母的日子已经来到。他深信只要自己听从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令,以“骷髅杀手”的名义杀了这个人,他从世间护法主到出世间护法神的转变就能顺利完成,修炼就能圆满,血咒和血祭将使他焕然一新,那是一步登天的境界,是天马行空、遣降威灵的自由和满足,整个家族奋勇修炼而没有达到目标的秘密传承将由他获得最高成就而继续传承下去。

骷髅杀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哼”了一声:这是一双攮了三十刀牦牛的手,攮死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啊。他盯着包间的门,心里一再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

5

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梅萨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译了出来。三个人盯着一张誊写着翻译文字的白纸,半晌无话。他们看到了“授记”两个字,看到了“授记”下面的文字和接下来的“指南”。

智美指着“授记”疑惑地说:“这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内容?”

梅萨说:“‘授记’不是内容,是关于内容的提示和授权,也是伏藏的标志。”

香波王子点点头,无奈地说:“也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接近‘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可它怎么是一首情歌呢?”

“是情歌就对了,如果不是仓央嘉措情歌,‘授记’给我这个仓央嘉措专家干什么?”香波王子走过去,拧小电视的声音,然后唱了起来: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请注意我的音调……”

梅萨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的音调绝对是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仓央嘉措当年就是这么唱的。我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唱,别卖弄啦,你快说为什么仓央嘉措情歌会成为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

香波王子身子朝后靠向椅背,有点拿捏地说:“说,也是卖弄啊。”

梅萨拍他一下:“那就卖弄吧。”

“这是仓央嘉措最早的情歌,也是他最早的爱情经历,情歌里的姑娘,就是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香波王子看梅萨眼睛亮亮地忽闪了一下,又说,“‘玛吉阿米’这个词汇是仓央嘉措的一个创造,知道它的真实含义吗?”

梅萨焦急地说:“你就直接说吧,别问我们,我们即便知道,也是皮毛。”

“‘玛吉阿米’有很多翻译,‘未生娘’、‘少女’、‘佳人’、‘娇娘’等等,直译应该是‘没有生养我的母亲’。但在仓央嘉措这里,‘玛吉阿米’有着特殊的含义,那就是:虽然没有生养我、恩情却像阿妈一样的情人。仓央嘉措1683年出生在西藏山南门隅乌鸡岭寺边的一个农民家里,三年多后,被认定为圆寂于1682年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五岁开始学习文字,不久就离开母亲,进入措那宗米拉山口下的巴桑寺,在摄政王亲定经师的监护下开始学文字读经书。他是一个心灵丰富、感情炽热的人,那么小就离开母亲,相伴着青灯黄卷的枯寂,于是便把对母爱的渴望和对情爱的渴望混同在了一起。在他心目中,真正的爱情都带着母爱最饱满的温情和无私,所有的情人都具有母亲最亲切的面影和举动。他恰到好处地用‘玛吉阿米’来称呼他热爱的姑娘,显得既光明又暧昧,既亲情又爱情。”

梅萨说:“你是说作为喇嘛,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叛逆者?”

“不,他没有叛逆,他只是顺其自然。有一些因素你恐怕没有想到,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僧人是可以结婚的。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家和在家没有太大区别。仓央嘉措出身宁玛世家,父亲扎西丹增(吉祥持教)得到过无上密宗传续。母亲才旺拉姆(自在天女)是婚姻明妃--既是妻子,也是修法女伴。仓央嘉措虽然从小就被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但对男女性爱一点也不陌生。他在巴桑寺时,除了监护他的经师,谁也不知道他是转世灵童,他的行动是自由的。他常到泶下这个贫民富户聚集的村庄和男孩女孩们玩耍,偶尔还可以穿过米拉山口,回家看望父母和同村的玩伴。那时的仓央嘉措长相俊美,性情开朗,而且情感早熟,率性而为,姑娘们没有不喜欢的。我是说,生活,所有宗教和世俗的生活他都有深深的投入。他的童年饱满而欢喜,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常常会使他陷入忧伤之外,刻板的寺院和他的达赖喇嘛身份都没有过多地限制他,他的天性按照自己的逻辑蓬勃起来。他需要姑娘,姑娘也需要他。”

梅萨说:“你是说仓央嘉措在少年时期就有了情人,就开始了他惊世骇俗的爱情生涯?”

“不仅仅是爱情的开始,‘光透文字’告诉我们的,恐怕主要是谋杀的开始。”

梅萨说:“谋杀?谋杀仓央嘉措,还是谋杀你、谋杀我们?”

香波王子阴森森地说:“有一种谋杀三百多年前就开始了,居然一直没有中断。这就是我刚才看‘光透文字’时想到的,也是我想对你们说的关于这首‘授记’情歌的起源。”他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说:

“仓央嘉措童年的寺院巴桑寺有一座无量宫,它是该寺最早的庙堂,供奉着宁玛派的铁辫子马头明王。马头明王跟无量光佛也就是阿弥陀佛心续一致,是后者忿怒降魔的精神体现。这说明措那宗这地方最早都是宁玛派的信徒。后来格鲁派势力大盛,围绕无量宫建起了巴桑寺,无量宫也就成了巴桑寺的一部分。

“巴桑寺最早的住持是格鲁派密宗大师郭芒德钦。他曾在无量宫修炼过十一年马头明王本尊密法。修炼需要明妃,却又要避开其他格鲁派僧人和信徒们的眼睛,于是就有了一个秘密通道,明妃从通道里来,从通道里走。直到修炼结束,也无人知晓。而提供和护送明妃的,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大秋丹。大秋丹是措那宗的宁玛教主,和郭芒德钦同一年圆寂。圆寂时把明妃通道的秘密告诉了儿子小秋丹,并且预言:‘在我的传承里有一次神圣的经历,那就是为一个尊胜无二的佛宝进行《幻网》和《密点》方便道即男女双修的灌顶,可惜我没有福分,有福分的是你,你作为一个宁玛巴将为一个比你高崇一百倍的格鲁巴开示成佛之路。’

“一天,仓央嘉措根据经师的指教,正在无量宫里撰写他的第一篇经文《马头明王修行法》,从蓝色、盛怒、头顶嘶鸣绿马头、脚踏男女二尸的铁辫子马头明王岔开的双腿之间,突然掀起一块圆木板,一颗僧头冒了出来。他很奇怪,以为马头明王显灵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小秋丹。小秋丹这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以一个修行成熟的前辈僧人的口吻说:‘在树林,在山沟,在雪洼,在石头房子里,我看见了你和玛吉阿米的身影。你是一个伟大的尊者,请在明王面前祈求护持,秘密灌顶的时候已经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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