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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仁增旺姆(2)

香波王子扭头盯住了央金:啊,也许,仅仅是也许,有人也要对你下毒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说出来的是:“谢谢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突然愣住了,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她的胸脯,那儿有丰腴的起伏,有低领的衣服遮不去的细腻白净的肌肤,还有一串红玛瑙项链。自从出现以来,他就没有正眼看过的央金,居然戴着一串让他怦然心跳的红玛瑙项链。

央金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你们到底在打听什么?”

香波王子瞪着她的红玛瑙项链和项链上的坠子说:“我们打听的,不会是你吧?”

央金用手捂着自己的胸脯,大惑不解:“我?”

一阵歌声响起来,是作为手机铃声的仓央嘉措情歌: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央金从棕色坤包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走到一边,“喂喂”了几声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奶奶找我?她怎么了?突然晕倒了?好,我马上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就要走。

香波王子跳过去,一把拽住央金,捏住了她的红玛瑙项链。

央金说:“对不起,我要去看我奶奶。”说着使劲推开了他。

砰的一声,项链断了,心形的红玛瑙坠子留在了香波王子手上。

央金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攥在手里看了看,惊喜地望着他:“啊,你拿走了我的心,你就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的人。我梦见的果然是你,是你在梦中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我还会来找你的,我一定能找到你,听你亲口给我唱。”然后夺路而去。

香波王子看着红玛瑙坠子上的刻字,念道:“仁增旺姆?”

梅萨和智美围过来,也和他一样瞪着坠子。

香波王子懊悔地说:“她的手机铃声是‘仁增旺姆’,她的项链坠子是‘仁增旺姆’,她就是仁增旺姆。我怎么没早一点告诉她,我们要找的就是仁增旺姆。”他自责地捶捶胸,“而且我还在千方百计回避她,我这个人真他妈莫名其妙。”

智美说:“谁让她来接待我们的?又是谁把她叫走了?她肯定有来头。”

香波王子说:“对,不能让她走了,快追。”

三个人沿着三条道路追寻而去。

拉卜楞寺作为恢弘一地、照耀十方的宗教城,纠缠着数不清的街巷胡同,要在这里追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几乎没有可能。三个人会合在白伞盖佛母殿前,气喘吁吁地坐在台阶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昏已经露头,山脉的绿意正在黯然深沉,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灰的,苍茫的时候那些属于自然的就完全成了佛殿的陪衬。片片金顶、座座绿檐、重重楼宇,给大山大水赋予了灵气。佛是自然灵气的再生。

香波王子说:“智美,该是你占卜的时候了。”

智美摇头:“每次占卜,我都要祈请卜神安驻于心,卜神不来,占卜形同儿戏,不可能灵验。我已经呼唤过卜神了,卜神不来我心里。”

有个打扫殿前台阶的中年喇嘛过来说:“快走吧,佛要下班了。”

香波王子说:“佛不能加会儿班吗?”

喇嘛说:“不能,佛明天起得早,五点钟就得陪着喇嘛做法事。你们要想早来,就不要走远,住在拉卜楞寺旁边的夏河饭店里,价钱和县城的宾馆一样,还比它清净。”

香波王子问:“夏河饭店是不是僧人经营的?”

喇嘛笑了笑,挤挤眼睛说:“知道怎么走吧?”

三个人商量着,结果是:就住在寺院里,明天继续找人。再说央金姑娘,不,仁增旺姆已经说了,香波王子拿走了她的心,他就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的人,她还会来找他的。梅萨很少说话,凸上凹下的面孔上到处都是对仁增旺姆的不屑和排斥。但她还是同意住下来,不管仁增旺姆是什么人,有什么用意,从开启“七度母之门”出发,目前的关键,就应该是找到这个活生生的仁增旺姆,而不是一尊泥雕或铜铸的神像。

前往夏河饭店的路上,梅萨背诵起“授记指南”来:

天母安驻于兜率天宫,说: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然后发泄郁闷地说:“我不相信,决不相信,这个连导游也做不利索、也要半途而废的女人,就是经年累月‘守望着七度母之门’的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凑到梅萨耳边小声说:“怎么醋成这样?老实说,仁增旺姆尽管迷人,比起你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梅萨眼皮忽地一掀,溢出里面的全部光亮,嘴上却说:“口是心非。”

夏河饭店是座三层楼的藏式院落,紧靠着大夏河,一面是餐厅,三面是客房。许多打算一大早随同喇嘛去各个学院经堂参加早殿诵经的游客,都住在这里。

三个人先在二楼开了两间房,匆匆一洗,再去餐厅吃饭,完了就各回各的房间。香波王子看着梅萨和智美一前一后走进隔壁房间的身影,遗憾地摇摇头,心说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怎么偏偏我的房间是空的?突然大声说:“祝福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然后就唱起来,自然是仓央嘉措情歌: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恋上了柳树,

只要情投意合,

鹞鹰也无机可乘。

梅萨等在门口,背对着他听他唱着,余音还在袅袅,她却急急忙忙甩上了门。

砰的一声响,香波王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望着关死的门,拍了一下头说:“完了完了,我的姑娘不理我了,黑暗啊,光明在哪里?佛,佛,我要一个姑娘你给我。”

门里边,似乎情歌就是电波,一下子穿透了灵肉,一种害怕和疼痛突然袭来,梅萨抖抖索索地说:“智美,智美。”

智美用眼睛问她:怎么了?

梅萨气喘吁吁地说:“快来救我。”

然后她丢下背包,掀掉牛绒礼帽,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智美。

他们热吻在一起,互相揣摩着,好像他们初次这样,好像他们是一对旷时分离的情侣,彼此思念了几十年,更好像他们终于有了奇异、厚重而没有杂质的情欲,需要满河行走。很快地,他们互相扯掉了对方的衣服,当裸体出现的时候,情歌也便水波似的流出了梅萨嘴边:

不息的流水,

汇到一个池中,

如果心有诚意,

就到池中来引水吧。

他们开始做爱。

智美说:“你唱得真好听,你是唱给谁的?”

梅萨使劲摇头:“智美,我知道你会给我一切,你已经给了我一切。我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任何人都别想把我从你身边夺走。”

智美说:“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智美更知道,危机终于出现了,在梅萨的潜意识里,跟她做爱的不是他,至少灵魂不是,情歌就是证明。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唱过仓央嘉措情歌,今天也没有,绝对没有,情歌是唱给香波王子的,是不由自主的灵魂对香波王子的回答。

香波王子正在勾引她,不,是仓央嘉措情歌勾引了她。她进入了一个不能自抑的空间,那种正在悬挂、即将无靠的惊恐变成寻找出路的野兽,一头撞向了墙壁。墙壁是原来就有的,梅萨,我是原来就有的,你今天怎么啦,梅萨?

“智美,你相信我吗?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相信,相信,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尽管处于癫狂状态,但梅萨还是听出来了,智美不想说在他看来不真实或者即将不真实的那句话:“我是你唯一的法侣。”或者,“我们互相都是唯一的法侣。”

香波王子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失落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仰倒在床上躺了片刻,突然想起骷髅杀手的出现和贡唐宝塔里未遂的谋杀,赶紧起身,扑过去从里面关死了门。

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一堆红袈裟的喇嘛从卫生间涌出来围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惊呆了,一动不动。来人是阿若喇嘛和他的随从。香波王子看到,他们中间少了邬坚林巴。

“哎呀,世道变了我都不知道,中国警察把侦查破案的权力移交给了活佛喇嘛,辛苦啦辛苦啦,能追到我不容易。”

“有不动佛的明示,你逃到哪里,我们就能追到哪里。”

两个魁梧喇嘛架着香波王子把他摁在了床沿上,香波王子挣扎着说:“说你们胖你们就喘,这里不是雍和宫,你们没有权力动我半根毫毛。”

阿若喇嘛说:“你杀害了你的老师边巴,已入一层地狱。盗窃了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已入两层地狱。戴着罪孽不思忏悔、到处乱跑,已入三层地狱。现在又来拉卜楞寺作孽,莫非还想入四层地狱?”

香波王子说:“我没干过任何该入地狱的事情,你居然看不出来,算什么喇嘛?喇嘛抓人非法,法就是佛,佛就是法,你违法就是违佛。”

阿若喇嘛说:“好一个违法就是违佛。”说罢,拿出手机就打,“王岩吗?已经抓到了香波王子,你们赶快过来,他的两个同伙也在隔壁房间。”

香波王子知道是打给警察的,警察叫王YAN,是岩石的岩,还是发言的言?讥讽道:“你也会借刀杀人喽?不僧不佛、无慈无悲到了这种程度,还好意思披着这一身袈裟。”

阿若喇嘛面无表情地说:“我劝你还是尽快交出来,‘七度母之门’带给偷窃者的不会是福,对你们这些贪财害命的人,唯一的伏藏将是唯一的灾难。”

香波王子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苦苦一笑,低下了头。

有人敲门。谁也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但进来的警察不是北京的王岩、碧秀和卓玛,而是当地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警察诧异地看着几个喇嘛和被摁在床沿上的香波王子,其中一个说:“你们在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抓罪犯,他是杀人盗窃犯。”

警察问:“有证据吗?”

阿若喇嘛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总会有的。”

警察有些恼火:“喇嘛们都要抓罪犯,那我们警察就该去念经了。放开他,我们有话要问。”

阿若喇嘛示意两个魁梧喇嘛放开了香波王子。

警察瞪着香波王子说:“今天你用了一个导游?导游是不是叫央金?”看他点头,又说,“她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去了就知道,走吧。”

香波王子被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路过梅萨和智美的房间时,他加快了脚步。阿若喇嘛知道阻拦是无济于事的,带着他的人跟在了后面。

警察问:“你们去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作证。”

警察说:“那就去一个,不要都去。”

3

央金姑娘死了。她死在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的门外。香波王子到达时,尸体还在勘验当中。她趴在地上,是一种怵目惊心的赤裸,半个身子都是血肉模糊,已是非人所有了。派出所的警察一时搞不明白,为什么死者的伤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血洞,从手背到耳根,十二个血洞连成了一条线。而且都是如此深圆的血洞,决不可能是刀子戳出来的,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杀人工具,帮助凶手完成了这场惨不忍睹的谋杀。

香波王子半个身子都是疼痛,里里外外地疼,里头脏器疼,外头皮肉疼,好像那十二个血洞剜在了他身上。他看了看央金姑娘依然捏在手里的红玛瑙项链,难过地说:“是她,一个不请自来的导游,她说她叫央金。”

警察说:“快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隐瞒。”

香波王子神经质地说:“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

警察说:“不要紧张,我们有权力怀疑任何人。”

香波王子想起了白天在贡唐宝塔里有人谋杀未遂的一幕,正要说出来,突然被央金身上血洞的排列吸引住了。“手太阳小肠经穴?”他蹲下去看了看说,“十二个血洞恰好是十二个穴位。”

警察问:“你怎么这么熟悉?”

“我师从精通密宗的边巴,经络穴位知识是必修课。”

警察又问:“能用什么东西剜出这样的血洞?”

“一种钻器,特制的,专门摧毁死者灵识转移的通道。”

玄月亮着,灯亮着,地上的央金姑娘也亮着。佛国净地里,人的眼睛亮成了一把把寒刀,有多少眼睛就有多少寒刀。佛在黑暗中,不言不语,永恒的沉默就在流血事件的这一刻,显示了广大而高深的慈悲之力:原野的荒风响起来,呜呜地哭泣着,走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所有人的心都在悄悄地惊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把央金姑娘刺成这个样子?

尼姑寺的一个老尼姑证明,她看见一个人就在尼姑寺门口杀死了央金姑娘。

警察把香波王子带到尼姑寺的院子里,问坐在椅子上行动不便的老尼姑:“你还能认出那个杀了央金姑娘的人吗?”

老尼姑撩了香波王子一眼,肯定地说:“认得出,就是他。”

香波王子惊怒道:“沙门怎么能诬陷人?三恶途的轮回等着你。”

老尼姑恬然一笑说:“我不怕,我的孙女已经去了,她用自己的命为‘七度母之门’做了祭祀,‘七度母之门’就会保佑她的所有祈祷变成现实。她祈祷她的奶奶下一世还是一个人,一个信佛拜佛的僧尼。”

警察边记边问:“死者央金是你的孙女?”

老尼姑回答:“是啊,是孙女,我的孙女叫央金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拿出红玛瑙的坠子说:“我已经知道了。”

老尼姑说:“就为了这个坠子,你杀了她?”

香波王子说:“不,我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自雍和宫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在号称‘兜率天宫’的拉卜楞寺,有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雍和宫的‘授记指南’?这么说不是你杀了央金?那就是他。”老尼姑极力睁大眼睛,指着警察说。

香波王子说:“老人家你眼花啦,肯定也不是他,他是抓坏人的警察。”

老尼姑说:“看样子你是个好人。实话对你说,我的奶奶就对我说过,不知道哪一代哪一世,会有一个知道‘授记指南’的年轻人来找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就是我,我也叫仁增旺姆。我等老了都没有来,我的孙女接着等,今天果然等来了。只可惜一等来她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来?早来十年,死的就是我不是她了。她要是不死,下个星期就该结婚了。”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结婚了,仁增旺姆就要结婚了。

老尼姑沉痛地叹气,忍不住念叨:“等来了你,她才能结婚,等不来你,她和男朋友就只能相望。可你来了,她的死也来了。”老尼姑仰天一笑,神色惨然,“你也不必自责,都是宿命。她也不是等你,是守望‘七度母之门’,你知道她在哪里守望吗?”

香波王子问:“不知道,请你告诉我。”

老尼姑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扎西旗这地方,哪里接天?哪里最高?哪里望得最远?你能在最高的地方满足她的要求,她的灵魂就归天了。在我们祖先的说法里,哪个姑娘为‘七度母之门’死亡,哪个姑娘就是度母神的下凡。”

香波王子赶紧问:“她有什么要求?”话一出口,立刻想起央金姑娘离开他时的最后一句话,知道那就是她的要求:为她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弯腰抱住老尼姑亲了亲脸颊,转身就走。

所有警察都没有反应过来,连老尼姑也吃惊:他居然已经领悟了。倒是跟来的阿若喇嘛早有准备,大步向前,双臂一展,挡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过去撞得阿若喇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然后压住他,撕下他身上的暗红袈裟,跳起来就跑。

4

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网般的巷道帮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过来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气跑到了寿僖寺前。这就是扎西旗“最高”的建筑,“接天”的望得“最远”的地方。六层的藏式碉楼之上,坐落着汉式金瓦方亭,飞檐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经的声音正从那里徐徐传来,带着桑烟的香味,变成了一首歌,怎么听怎么像是:“仓央嘉措,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没看到追来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过去。

寿僖寺没有关门,守夜的喇嘛正在门内闭目念经。他进去,上楼,在鎏金大弥勒和八大菩萨的凝视中,谛听自己的脚步声,紧张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也许念经的喇嘛过于专注或正在观想什么,也许抢来的暗红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没有谁阻止香波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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