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以现代读者为主，他独自搜罗的材料，是出于现行各种书报及日用词语，所以不论南非、印度、亚拉伯、土耳其、古语、今语、科学、美术，凡现代文通行之词语，为一般读书人所应了解者，一概收入。因有这种标准，所以所录每有他种字书所无。通常食物名词如sally dunn（一种英国茶点），hamburgh（一种葡萄，又指一种家禽），julienne（以肉汤煮成之菜名），seidlitz powder（含轻泻作用之沸腾散），kromesky（鸡肉等做成的炸卷）。专门名词之含有特别意义者如Grubstreet（穷作家，卖文为生者，或其住所），Mrs. Grundy（拘守礼俗反对新思想之人），Tommy Atkins（英国“丘八”），Jekyll and Hyde（二层人格），jim crow（黑人）。现代名词如Shavian（G. B. Shaw之幽默风格的），Gilbertian（Sullivanand Gilbert歌剧风格的，诙谐百出），kodak（一种小照相机，又作动词，引申为攫住，或形容尽致），Dutch man（or I" m aDutchman，如言“否即我不姓--”，Dutch uncle（talk to melike a Dutch uncle向我教训，宛如干爷教子），double Dutch（难懂的异语），French leave（take French leave不别而行），Frenchtoast（单烘一面而在反面抹牛油之烘面包）。科学美术名词而为一般读者所必知者如Oedipus complex（精神分析所言“父女症结”父女间关系足引起精神压迫者），Mendelism（奥国植物学家Gregor Johann Mendel所发明品性遗传论），hertzian waves（电浪），hertzian telegraphy（无线电），chiaroscuro（图画明暗反衬法，文学上反衬法），leit-motif（主题，音乐中象征某歌剧人物，或某事某意境之乐调）。至于欧战、飞机之各种新名词，及印度、南非洲、法文、德文各种收入现代英文之词语，也是随拾即是，美不胜收，凡当代文人所应了解的辞字，已经搜罗无遗了。
此书之作，由Fowler弟兄独立担任，依《牛津》大字典《新英文字典》之体例编纂，同可以说是字典学之大革命。
不过大字典系“历史的”，是把各字的用法，按时代一代一代搜罗记录下来，借此可以考察字义之流变（全书一五四八八页，所用铅字可排成一百七十八英里之长，共五千万言，含有五千万界说，及几乎二百万的引例，编纂历时七十年，至去年一九二九全书始出齐，洵为世界各国字典中之巨擘）《简明》
及《袖珍》却是依大字典的体例而单以现代语为范围。作者是久已闻名的英文文法学家，曾着The King" s English，把英国作家文字上的毛病，指斥辩证，至今一般文人奉为修辞学的典要，其审辨之精，早为英国文学界叹为独步一时。《简明》出版（一九一一），已被公认为最良善的普通英文字典，《袖珍》
之编纂起于一九一一年，欧战时，法乌勒弟兄投笔从戎，服务于飞机队，《袖珍》之序例为一九一七年两弟兄所公拟。翌年F. G. 死于由行役得来的痨病，是书乃由H. W. 一人续成，于一九二四年出版。H. W. 仍旧进行其于一九一一年动手编纂的《现代英文用法》Modern English Usage（一种普通作文的参考书，一九二六年出版）。《袖珍》出版在后，所以能收入《简明》所无的战后新名词。现《简明》已有一九二九年增订本，《袖珍》增字，当然一并列入。我们研究英文的人，拜受二君之赐，真是不少了。
旧文法之推翻与新文法之建造
一
推翻近数年来语言学界已经无形中发起一派思想，对于文法的理论方法范围，都持新的见解，把几世纪传统的文法观念改造过来，即使未能普遍的推翻，在学术界中，已经足使旧说根本动摇了。我们在中国，向来看见英文文法的“词类”（parts ofspeech），“格”（cases），“态”（voice）等真如天经地义，所以《马氏文通》要削足适履的将中国古文配入英文文法的格律里，一若天下谈语言文法者，非以英文文法为蓝本不可。其实，文法之为物，并不是邃古圣人仰观天象得了神感造出来的，与摩西的十条圣戒一样的神圣。即如没有动词的字的联合（如英文：“Fire！”）能否配称为一“句子”，这个问题在一八七〇年左右，Brugmann这些人早已剧烈的争辩过。到现在随便拿起一本文法课本，哪一本不是说没有动词的字的缀合不能成为“句子”，谁也梦想不到塾师拿来考学生的第一条文法基本原则，语言界中人早已窃窃私语，言人人殊了。
然而到了现在，苍苍者真要动摇起来，正如我少时所念化学课本所说的原子只有“七十二”个，现在居然有九十几个了，牛顿的宇宙吸力说也要岌岌可危，连物与力的分别，也大概已无保存之希望了。这种文法的革命思想是有渊源的。大概一派思想到了成熟时期，就有许多不约而同的新说同时并起。
我认为最能代表此种革新的哲学思潮的，应该推意大利美学教授克罗车氏（Benedet to Croce）的学说。他认为世界一切美术，都是表现，而表现能力，为一切美术的标准。这个根本思想，常要把一切属于纪律范围桎梏性灵的东西，毁弃无遗，处处应用起来，都发生莫大影响，与传统思想相冲突。其在文学，可以推翻一切文章作法骗人的老调，其在修辞，可以整个否认其存在，其在诗文，可以危及诗律体裁的束缚，其在伦理，可以推翻一切形式上的假道德，整个否认其“伦理的”意义。因为文章美术的美恶，都要凭其各个表观的能力而定。
凡能表现作者意义的都是“好”是“善”，反之就都是“坏”
是“恶”。去表现成功，无所谓“美”，去表现失败，无所谓“丑”。即使聋哑，能以其神情达意，也自成为一种表现，也自成为一种美学的动作。
其在文法，这种观念就可以捣毁几个传统的偶像。立纪律准绳以范围语言的旧文法家，就常要碰壁。例如Fire！一字没有动词，旧文法家说，这没有动词，所以不成句子，然而试问看见某屋失火而喊出一字Fire！的人，他的意义是否已经由这一字完全满意的表现出来？其回答一定是：完全满意。那么，除去承认他为一种完全句子，还有什么办法？又如一人要买两张二等上海到南京的往返火车票，跑到卖票处说“两张二等南京来回”，或是说英文“Two Second（class）Nanking return”，遇着文法家在背后拍你的肩膀说你忘记你的动词，你生气不生气？倘使你索性不买车票，回过头来与这位文法家争辩起来，被巡警双双捉到克罗车的衙门来，克罗车先生就要问那位文法家“两张二等南京来回”一句达意没有？文法家大概要说达意总算达意，但是不合文法。克罗车又要问，依你的意见，合文法的买票者似乎应该说：“请先生卖给我两张二等由上海到南京又回来的票，不背章程的票价鄙人愿意照出”，文法固然无碍了，然而于表现能力，这句比“两张二等南京来回”何如？
那位文法家如果是诚实的，必定说“前者不如后者”。克罗车先生于是就要驳他：“你们这班学究的所谓文法，岂不是反教人说话不达意吗？如此贻误青年扰乱治安，合应把你判决监禁三月”。这位文法家坐在监狱里三月，穷思极索，寝食俱废，出来时，大概就变为克罗车的信徒了。
二
建造文法这个东西，素来引人厌忌，学者视为畏途，所以有人把旧文法推翻，大家应该弹冠相庆。学者之所以视为畏途，并不一定因其繁难，乃因其徒劳无补。一本几百页的文法，几百条的界说规则念透了，说起话来仍然不敢自信，甚至如做过一场噩梦的人，心中早已带了不吉利的念头。言未出诸口而心已悸，声未出诸喉而舌已结，脑里盘桓的无非是subject，predicate，nominative，antecedent，tense sequence，coordinate，subordinate，case，number，gender person一些东西，早已把他吓得一身冷汗。所以学文法，所得不偿所失，加以如此繁难，自然也没有勇气，也没有趣味去学了。
新的文法理论的建设，首当推Otto Jespersen：Philosophyof Grammar（1924）及Ferdinand Brunot：La Langue et lavie（1922）二书。Brunot书出时，Jespersen的书已大半写就了，而各人这种理论的形成自在着书以前数十年间。两部都是杰作。总而言之，他们所改革的要点，就是在于使文法与实际活用的语言接近，在于移文法的重心，由注重文法的体裁变为注重说者的心理，由说者的心理发明其所用种种文法构造之故。
旧的文法，假定已有某种句子，令人去寻求其构造条理，新的文法假定说者先有某种意象，再研究所以表示此一种意象的文法构造与体裁；前者由外以求内，后者由内以求外。旧的文法只求了解句法构造的关系，新的文法认为一切文法构造变易，只是表示某类意象或某种逻辑关系的方法而已。旧的文法注重句的分析，字的分类，因此有许多定义、名称、规则、例外，种类之计算，甲，乙，丙，丁的分配；新的文法注意学者表现的能力（power of expression），而认为大半的界说规则可以淘汰。旧的文法所设的问是，倘使遇了此种句子，将以何种拉丁词把某字的关系归类起来？新的文法所设的问是，假定你有这一类的意思要表现，你有何文法的构造；可以把他表现出来？
旧的文法是体裁的文法，新的文法是意象的文法。
我姑举几条例以明这个新旧的不同。旧文法讲，形容词的比较有三种程度，“热”、“更热”、“最热”这是因他以体裁为主，英文hot，hotter，hottest有字形上的三种变易，所以说有三种程度。新的文法要问，为什么热的程度，只有三种呢？百度表岂不是有一百度？为什么“热”、“更热”、“最热”才算是程度，才算是文法，而“太热”、“还热”“不十分热”、“冷热得中”（too hot，rather hot，not quite hot，just hot enough，as hotas...）便不算热的程度，不是文法呢？若以意象之表现为主，要教学生表现这一类关于程度的意象，岂不是应该一齐都教才能使他有表现“程度”的能力吗？须知positive，comparative，superalative这个东西，是拉丁文法遗下来的，精细的讲，连less hot，least hot都不许包括在内。依逻辑讲，至少也应加这两“度”合为五度，又似应加一种as hot as……“平均度”或“相等度”才算合理。然而旧式文法却说as hot as……这是一种conjunction了，等在下回分解。这真可谓“曲尸”的文法。
又如最粗浅的例， 初学英文的人大概很早就念过mousemice，louse-lice这一套单复的分别。但是如“十九不成功”、“三分之一”、“五十余”、“三十左右”、“整千整万”、“百分之几”，难道这都与表现“数量”的观念无关吗？所以学生念透了一厚本文法，这种浅近的数目关系却表不出来。难道nine out of ten，one-third，fifty-odd，over fifty，thirty or so，thousands and tens of thousands，three per cent都不算英文语言中应该注意的文法吗？
又如性别一端，谁都念过tiger-tigress，duke-duchess，lionlioness这一套玩意儿，说这是英文文法，然一问学生“女博士”、“女学生”、“女婴孩”、“女访员”、“女厨子”、“女小说家”，多半是说不出来的，试问这一类性别的表示方法，是不是文法中之一应研究的问题，如果是，为什么不教？旧文法唯一的理由是：tiger-tigress字形上有变易，而lady doctor，giftstudent，baby girl，girl reporter，female cook，woman novelist字形上没有变易，可以不理他。须知通常讲话上，tiger-tigress，duke-duchess用得着地方极少，而girl student，woman novelist是处处要用的。这种的文法所学非所用，就是这个原因。
照这样比较下去，要发现无一处没有新旧文法的冲突，而无一处不是旧文法该杀。就以最平常的he returned与he hasreturned意象上有极大的分别，是属不同类的verb-aspects，旧文法还说是“时间”（tense）的关系。通常命令及请求极少用简单的come！的嗟叹式的语调，旧式文法还是一味说这是唯一的imperative mood。旧式文学教人relative clause，participle phrase的关系，而学者始终就没有明了什么时候用participle phrase，什么时候用relative clause，弄得一班学生造句起来，都是短短的句子，没有敢用这类的句子，偶然一用也是误的时候多，对的时候少。
总之，新的文法教人有某类的意象？必有某类的构造以表示之。在学者既可处处明白各种构造之用处，学一端则可应用一端，而增加其表现的能力，自然感觉文法是最有用而最有趣的一门科目，即使十分繁杂，也要“硬着头皮”，把它学好。
何况依这新的方法，因为不专在归类、分析、界说、规则、例外上做工夫，所以拉丁名词就少，而界说规则也就少。由活的语言的立场上，规则这个东西，总是叫人怀疑的，因为每条规则，总有三四条的例外。语言之物并不是先知先觉用清晰的理智制定出来的，乃在街谈巷议，士女相谑，泼妇骂街，文人市仁义，商人争回扣之时锻炼而形成出来的，所以也就不大容易听从文法家想要独霸天下的纪律。所以新的文法家专在活动的语言中，作精细的观察，体会其变通，而于说者的心理，求其所以如此说法之故。这种精细的观察，可以使学文法的人，对于实在的活语言的认识，比单念呆板的规则，亲切而有意味。
关于“规则”在文法上的功罪，我在《开明英文文法》序言中已经详及，兹不赘。
民国十九，八，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