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交了差,王昆明大汗淋漓地坐下去,心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讲个荤段子也没有什么嘛。突然他感到有人拿眼睛瞄着自己,用眼睛扫射了一圈,果然发现邬辛眉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他赶忙大声强调:“各位,我这笑话是在《读者》上看来的啊!正规刊物啊!别误会!”
“不是正规刊物也没有关系啊,王校长!我们不会去举报你的!”一桌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昆明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邬辛眉,她没有再看他了,幸亏大家都沉浸在他的那个笑话里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迫。
看到大家喝得差不多了,王昆明主动去敬了一圈烟。一桌人都静下来了,王昆明坐端正,清了清嗓子,说:“前几天,梅林中学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王虎要插嘴,被他用手势制止了,“其中的某些事情,我要负全部责任。”他看着王虎,指的是他儿子挨打的事,王虎瞪了瞪眼睛,不置可否。“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严重的!在我从教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居然有学生无缘无故地打老师!”
王虎又想插嘴,孙嘉士瞪了他一眼,他刚站起来就又坐了下去。
王昆明继续说道:“这真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真是全中国读书人、教书人的奇耻大辱!师道尊严哪里去了?尊师重教的古训哪里去了?现在不允许老师打学生,好好好!可是,居然有学生打起老师来了?而且是无缘无故地就打了!想打就打了!这样的学生不教育他、不批评他、不处分他,我们教书人还教什么书?这样的学生放之任之,如果走上了社会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败类?!”王昆明越说越愤慨,没怎么喝酒的脸也涨红了,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王虎忍无可忍,砰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了,他盯着王昆明,王昆明也不甘示弱,他也慢慢站起来,盯着王虎。王虎有点坚持不住了,吴大年见势连忙站起来劝和:“虎子,你干什么啊?听王校长说——王校长,这中间有点误会。”
“不管误会不误会的!中间有我们做得不好的,我自然会给你们个说法的!但是,打了老师就得道歉!他要道歉!他儿子也要道歉!”王昆明步步紧逼。
“妈的!”王虎还是爆发了,他跳起来骂道,“说好今天是来请酒赔罪的!倒要老子来道歉!你等着!老子要你好死!”说着,他拔腿就走。
王昆明离着门近,一下就挡在门口:“今天的事还没有完!你不能走!”
王虎一下红了眼,咆哮着:“你他妈的让不让?!”
“不让!今天的事没完你就想走?!没门!”王昆明也咆哮着。跟着王虎来的两个小混混看到这个架势站起来了,詹所长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又怏怏地坐下去了。
一桌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俩。
王虎气急败坏,冲着王昆明的头就是一拳,王昆明头一偏,打在他的鼻子上了,鼻子出血了,王昆明揩了一下,上前一步,一勾拳就打在王虎的下巴上,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两个小混混连忙站起来,捋起袖子准备去帮忙,詹所长向司机一伸手,司机递给他两副手铐,他往桌上哐当一扔,说:“盗亦有道!我们人多都没有帮忙,你们几个想怎么样?!”那几个连忙乖乖坐下去了。
王昆明冲过去想勒住王虎的脖子,可王虎到底身经百战,更灵活一些,一转身,给了王昆明两拳,王昆明差点倒在地上了,但他稳住了,一伸手勒住了王虎的脖子,两个男人混战在一起了。
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了几分钟,王昆明吃了不少亏,但他还是挣扎着把王虎压在了身下,王昆明骑在他身上,任他在地下叫嚣怒骂。王虎虽然久经沙场,但毕竟酒色掏空了身体,比耐力,比吃苦,他是拼不过王昆明的。王昆明抡起拳头,要他认错,他就是不肯,索性闭起眼睛耍赖:“你打呀!你打呀!”王昆明犹豫了一秒钟,还是握紧了拳头,照着他的鼻子狠命一拳下去,顿时王虎的鼻血喷了满脸,但他还不认错,继续在底下叫啊骂啊,王昆明又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喉咙里一声怪叫,突然吐了,喷了王昆明一身一脸。
王昆明气上来了,抡起拳头暴雨似的砸在王虎的头上。邬辛眉和吴大年一起喊道:“不能再打了!”说着,吴大年已经起身去扯了,吴继浦怕王昆明要吃亏,也连忙站起来。好在吴大年是个息祸的人,他只是把王昆明拉了起来。吴继浦扶着王昆明归坐,王虎刚被拉起来,还没站稳,对着王昆明的背猛地就是一脚,幸亏吴大年一把把他抱住。
“虎子,虎子,不能再闹了!”
“你他妈的!老子今天叫你来你是帮着劝的吗?你为着外人啊?!”王虎还在奋力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
“虎子,这中间有误会!有误会!你知不知道?!有误会!”吴大年气喘吁吁,费力地把王虎按在椅子里。“这中间有误会!你知道吗?刚才来之前胜胜才打电话跟我说!我没来得及告诉你!邬老师没有打胜胜!”
王虎像听不懂一样看着吴大年,呆住了。
“梅林中学前些时有个女生跳楼,你知道吧?那个女生跳楼就是因为胜胜拿了她的棒棒糖吃了……”吴大年不由得要把那个女生家里的情况介绍一番,“邬老师了解到了这件事,她找胜胜谈了一次话,人家邬老师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批评胜胜,更没有打他,胜胜就意识到他做得不对,哭了。到班上来后,小虎看见他哭了,以为是邬老师打了他,而胜胜又不想让人知道那个女生跳楼是因为自己,所以一直不愿说,而小虎就更加坚信是邬老师打他了,所以,才有了小虎打老师的那一出!——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吧?其实是一场误会!”
在场的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王虎摸了摸他的鼻子,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的!你早说呀!”
“我不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吗?”
詹所长哈哈大笑:“你也没有吃多少亏呀!你看我们王校长身子骨瘦得一把刺啊!他这伤不养上半年是好不了的啊!哪像你!”大家都附和着哈哈笑起来。
王昆明没有笑,他还虎视眈眈地看着王虎。王虎感到下不来台,闷着头不吭声。
吴大年干咳了几声,站起来,说:“我看,王校长,虎子,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里握握手,就算认识了,以后也是哥儿们兄弟了!”说着,就去拉王虎。王昆明不吭声。
吴继浦接嘴道:“哥儿们兄弟,我们王校长可以认。但是,邬老师的那一巴掌……”吴继浦一边说一边用眼光询问王昆明,见王昆明低头不语,他便接着说,“认兄弟,那是下一步的事,我们梅林区有个俗语:乡里婆婆卖鸡蛋——一拨拨地来。我们邬老师的那桩子事还没了结,我们王校长想认也不能认呀!”
王昆明恼着脸不吭声。吴大年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邬辛眉看了看孙嘉士,他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圈烟雾,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你儿子一巴掌却打了老师的脸!她是我孙嘉士的老婆你知道吗?!我孙嘉士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宁愿他这一巴掌是打在老子的脸上!你他妈的龟儿子敢动她?!你打她?!”孙嘉士渐渐提高了音量,右手戳着桌子发出吭吭的响声,这是他在这顿酒桌上第一次高声说话,好像真的发火了。
沉默。
梅林中学的三个男人看着孙嘉士略带表演性质的发火,各有所思。
“他孙嘉士在梅林区是区长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你看着办吧。”沈局长打破了沉默。
“姨伯,你就道个歉吧——算是我替胜胜求你的!”吴大年也哀求道。
还是沉默、沉默。吴大年也颓然地一屁股坐下去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还是沉默。除了王昆明和王虎,其他男人都默默地抽起烟来。王昆明还是刚才的那个姿势,红着眼瞪着王虎,他的拳头捏得滋滋响,都快冒出水来了。
孙嘉士拉起邬辛眉,说:“走,我们走吧!”
“王虎!”王昆明和吴大年同时喊起来。吴大年是着急。王昆明是怒吼。
“邬老师,对不起了!”王虎抹了一把脸,抱拳向前,低头说道,“养儿不教父之过!在这里向你认错了。”
王昆明绷着的一口气松了,他这才感到脸上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后来,在某个温馨时刻,王昆明笑着问过邬辛眉他那天的表现,邬辛眉说:“很好!有理有节,寸土不让!”王昆明满意地笑了。
九
九年级进入了紧张的冲刺阶段,学校里除了抓紧时间夯实学生的基础外,还到处活动,希望能搞到一两套有用的试卷,最好能捉住中考的几个大题。今年王昆明动用了他在省城能攀得上的任何关系,管他七大姨八大姑、管他老师的同学再同学的老师的学生的朋友,他学聪明了,为了学校他也肯花学校的钱了。他还穿他的那双布鞋,但是,他的那辆二八却光荣退役了。现在满大街都是麻木——一种电动三轮车,王昆明一抬手,喊一声:“麻木!”立即就有几辆冲到他面前来,叫嚣着刹住。后来,王昆明觉得叫那一声挺傻的,就连叫都懒得叫了,只一抬手,那麻木也照样飞快地冲过来了。
吴继浦在行政会上提出,学校租一辆小车日常使用,王昆明知道那是他的关系户,也知道他下学期就要调走了,便点头同意了。王昆明坐着这辆小车和吴继浦去省城办事,在车上听着他和司机两人各种段子讲个没完。王昆明居然发现自己能够面不改色地听着,而且有时候还和他们一起笑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变化啊!”吴继浦拍着他的肩膀说。
王昆明亲自从省城搞到了两套据说是“绝对有戏”的卷子,他高兴极了,连夜开九年级班主任会,要老师们把这些卷子里的题目嚼烂了不留痕迹地讲给学生。
一顺百顺,王昆明几次去区教育局开会,主管人事的主任还向他暗示他要转正了——“小王,你肩上的担子恐怕还要再加一加啊!”
关于吴继浦的去向问题,是那个艰难的饭局之后吴继浦亲口告诉王昆明的。“本来你小子,我是坚决要把你撵下台再走的。但是那顿饭,我看见了你日的毒气,你有种!虽然你只是个读书的、教书的,但——有毒气!”他竖起大拇指,“你小子教书也有一手!你带学校,应该比我强!我服了你!”
王昆明问起他的去处,他说:“我嘛!自然是找个逍遥快活的地方弯着啰!当然,一定还是个肥缺!”
酒过三巡,两个人居然像患难兄弟了。吴继浦用筷子点着王昆明的头,说:“你小子别得意早了,这个学校,不是我最难搞!要是我一个人难搞,我早就坐你那个位置了!”王昆明心里一惊,但看他那样子,八成是喝多了。
现在,王昆明在学校里巡视的时候开始穿拖鞋了。刚开始时是在办公室午睡起来后忘了换。后来,也就懒得换了。他想:穿穿怎么样呢?引用某个作家的话,我还想穿着家乡的拖鞋在全世界散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