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一共六个人，竟喝掉了整整七瓶红酒，席间除了千杯不醉的韩学谦和要充当司机的林秘书外几乎人人都喝高了，那个上蹿下跳的季总更是喝得在包厢里反复嚎叫《最炫民族风》，好好的一个“高富帅”瞬间沦为了“土豪季”。
等到散席的时候，依依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最后是林秘书扶着她出了门，又一路将她扶到了韩学谦的车子里。
韩学谦靠在车门边，夜色将他的侧影拉成长长一线，落到地上被拖成了莫测的一道黑影，孤寂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他突然转过脸来，露天停车场内昏黄的橘色灯光投射在他背后，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朝林秘书伸出手：“车钥匙给我。”
林秘书有些为难，毕竟刚才他也喝了不少酒，他这样开着上路岂不成酒驾了？若路上被交警拦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想出言劝说几句，抬头就见韩学谦直直盯着他，四周皆是浓重的黑，唯一的光点，不过是他身后微弱的光圈，他那对狭长的黑眸就隐匿在这团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偶尔光影晃动，零星一点微茫亦如同月光下的湖面，粼粼泛着清冷的光，这样的冷，冷得直要浸到骨头里去。
林秘书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本能吞了口唾沫，顺带连同想要劝说的话一并咽回肚子里。他太清楚这位大老板的脾性了，看着温和儒雅实则手腕强硬，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而且同样的话，他向来不会重复第二遍，套句现代的话来讲，他就一标准腹黑男。
念及此处，林秘书哪里还敢耽搁，乖乖摸出车钥匙搁他手心里，韩学谦接过钥匙，转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伴随着引擎发动的鸣响，车窗缓缓放下，慢慢露出了他轮廓深刻俊朗的侧脸：“你回去吧，明天给你放假。”
车子尾灯两束光芒在转角的尽头一闪而过，恍若流星划破岑寂的夜，不留半点痕迹。
依依早已沉沉睡了过去，她的头靠在玻璃窗下，蜷着身子缩在角落，像极了一只流浪的小猫，羸弱而又可怜，她的脸亦有大半隐匿在黑暗里，只露出四分之一的侧脸。今晚她真是喝多了，脸上透出的绯红是那种绮丽的红晕，她的皮肤很薄，凑近看的话，还能看到浅淡的血丝，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下一下，带着葡萄酒的芬芳，甜美得不可思议。可即使是睡着，她也依旧柳眉攒紧，纤长卷翘的长睫在路灯昏黄幽暗的光晕下似乎泛着莹莹泪光，就像盛载着朝露的莲，娇弱凄美得仿佛触手便会消融。
他并不知道依依如今的家在哪里，或许，其实他并不想知道，抑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和她待上一会儿，哪怕只是须臾片刻，也总是好的。所以，他开着他的宾利慕尚在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地乱晃，在灯火迷离的夜晚招摇过市。
当初购车时，4S店里的老板曾极力向他推荐迈巴赫，可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宾利，只因她曾经对他说过，她想看他开着迈巴赫时的英武雄风，因为那车绝对够小言，够矫情，光是那两个重叠的M，就已经让她热血沸腾了。
因为他想要抹去和她有关的一切，他想要忘了她，所以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关联，他都要彻底抹杀，他知道，他会忘了她的。
终有一天，他会忘了她的。
车子不知不觉上了高架，灯火通明的高架桥上车流稀疏，他的车速并不快，偶尔有车挨着他的车子疾驰而过，光影明灭一闪，呼啦一声便已消失在遥远的前方。两旁的建筑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灯景绚丽耀目，却不可避免地在车窗外节节倒退，瞬息抛诸脑后，好比走马灯的影像，再如何炫丽多姿的人生幻影，错过了，便再不能重来。
车内的暖气设备里正咝咝吐着热气，夹杂着她身上独有的清甜幽香拂到他脸上。许是方才喝的那些酒的后劲发作了，他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的热浪翻涌而至。其实他的酒量很好，不过一瓶红酒，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他就是觉得热，那种仿佛焚烧着五脏六腑的燥热根本难以忍受。
随手打开天窗，冷风盘旋着呼呼绕进来，吹起了他额前的发，也扬起了她的发，纷飞的发丝飘来熟悉的芬芳，带着若有似无的一缕甜，腻腻的，直要融到心里去。她只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这么多年，原来一直没有变。他感觉脸上痒痒的，好像是她纷飞的发丝拂过他的肌肤，可她的头发分明没有那样长，勉强及肩的梨花烫，如何能够触及他的脸？
他烦躁地松开领带，终于还是将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打开双闪推门下车。
冬日的夜晚，连空气里都透着彻骨的冰冷，蓦地从车里下来，他如置身冰窖，连脑子都冻得发木，风打在脸上，像是有人拿了把刀子剜着他的脸，他有件大衣被他放在车后座上，可他也懒得再去拿，只兀自靠在车门边，摸出烟盒抽出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他的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越发衬得那支烟孤零零地无依无靠。
其实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不抽烟，因为她不喜欢烟味，和她在一起久了，慢慢的也就戒掉了，直到那年和她分手后他才又抽上，且比过去抽得更凶。
分手后的日子，他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他劝过自己，算了吧，既然已经分开，就放下吧，既然此生无缘，就释然吧。可他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越是压制，心中对她的思念反而越强烈，那种随时都要喷薄而出渴望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张着他满口森寒的白牙冲他死命地叫嚣，就好比一个好不容易才戒掉了毒瘾的人，一旦再次吸食，那种对毒品的渴望就会比原先更强烈。
所以那天，他终究忍不住心底深处的思念，早早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提前下班赶到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好等着她回家时，能让他躲在一旁远远地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这样，也能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日子了吧！
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天，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季，夕阳的余晖泼在天边，残红的一抹颜色像是擦在白衬衣上的口红。他站的地方正对着她家小区的正门，旁边有个小摊贩用推车摆出了各色烤串高声吆喝叫卖，烤串架在铁板上嗞嗞冒着热气，和着炭火呛人的烟气散发出特殊的香味。他站的位置正处在小贩的下风口，透过烟熏火燎的茫茫尘烟望出去，眼前车来人往的单行马路便是喧嚣尘世。
他感觉自己等了好久好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岔路口的交通信号灯不断变换着颜色，来来往往的车辆交错行驶，他有些焦躁地躲在街角，穿堂风在他周身胡乱地刮着，他紧了紧外套，正看见有辆奥迪Q7驶入对过小区。
按理这样高档的小区，开进一辆豪车并不足为奇，只是那辆车的车主似乎并不是这里的住户，因为门口的保安已经走到那辆车子旁，躬身朝着车里的人说着什么。韩学谦不由多看了两眼，不一会儿，后座车门被打开，一名女子踏下车来，狭长的细高跟带出一双修长美腿，一袭冷白色Prada长款大衣随风翻飞，露出里面一截连衣裙的下摆，她微微侧过头来，卷卷的梨花烫挡住了女子大半张侧脸，可即使隔得再远，他都能认得出来，那女子分明就是依依！
他睁大眼睛，奢望着以此定格这个画面，他贪婪地用目光描绘着她的每一处轮廓，无论举手投足，抑或是一颦一笑，他都试图将这一切深深烙入心底，今生今世，永不磨灭。
可是，却有个年轻男人随即下了车，反手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腰。依依并没有拒绝，反而顺从地依偎在他身侧，甚至还带着小鸟依人般的娇羞。男人将手里的咖啡递到她面前，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就着他的手啜了一口。男人长得很高，俯下来凑近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赧然一笑，还伸手照着他的胸口推了一把。隔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和光影变幻的车灯，韩学谦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颊边晕出的浅淡绯红。
他一眼不眨地盯住他们，直到两人相偕的背影消失在小区转角的尽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良久，他方才慢慢觉出了疼，那种尖利的刺痛自手心里散开，一直蔓延到心里去。
其实他一早便知道她终有一天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快，而当他真的亲眼目睹时，却终究还是承受不住，就好比被收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明知那玩具是再要不回来，可他就是舍不得、不甘心。
这样的真相太残忍，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发抖，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不行，四周皆是嘈杂一片，旁边的小贩还在不停吆喝，有几个小学生闻到了香味，兴冲冲地结伴笑闹着扑到小摊子前，从裤兜里掏出零钱买了烤串，他们大口地吃着，大声地笑着，一脸的满足，连眼角眉梢，都满溢着幸福。
幸福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简单的几枚烤串，可于他，却是遥不可及的天际。
曾听人说，幸福是个美丽的玻璃球，跌碎散落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有的人捡到多些，有的人捡到少些，却没有人能拥有全部。
可是为什么，这样多的幸福碎片，他却偏偏如同抓了把沙，以为自己千辛万苦终于抓到了幸福，满心欢喜地摊开掌心，原来所谓的幸福，早已在指缝里全漏了。
心底已然一片哀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