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客厅，却见母亲正立在方桌前擀面皮，她原是北京人，十分爱吃面食，所以每隔半个月，家里必定要吃一回饺子。这会儿母亲听他吹着口哨出来，不由从一堆白花花的面粉里抬起头，但瞧他穿了件全棉暗纹格子衬衫配粗线条米色套头毛衣，外头罩了件开司米大衣，连接客厅的阳台窗掀开了一条缝，有风轻略而过，掀起他大衣的一角，好似猎鹰展开的羽翼，俨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
“爸妈，早。”
母亲用手背抹开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笑嘻嘻道：“哟！精神不错嘛！酒醒了？”
韩学谦“唔”了一声，绕道方桌另一头抽出一包饼干随口吃了几块。在一旁拌饺子馅儿的父亲正在把拌好的猪肉馅混进韭菜末里仔细搅拌着，听得母亲如是说，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只道：“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和小姑娘说了些什么，自然再烈的酒也被吓醒了。”
韩学谦一口饼干差点噎在喉咙里，连忙冲到厨房里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后，这才勉强算是缓过劲来。寻思着父亲说的话，心中只觉疑惑，回到客厅劈头便问：“昨晚我给依依打过电话了？”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黑湛湛的眸子大咧咧地上下打量着他，“你不记得了？”见他点点头，父亲嘿嘿一笑，十足一副藐视的神情：“儿子，不容易啊，喝酒把脑子都喝坏掉了。”
“哎哟爸，你能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吗？何况昨天那酒是我愿意喝的吗？还不都为了那破奖品。”韩学谦已然气极，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他似乎的确给依依打过电话，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当真记不得了。再瞧父母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越发急得跳脚：“爸，你就行行好，告诉你儿子得了。我昨晚到底跟依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呀？爸！”
父亲丝毫不为所动，只顾兀自低头继续拌着他手头的肉馅，无波无谰地道：“去问你妈。”
韩学谦赶忙凑到母亲跟前，眯起他那双丹凤眼贼溜溜地唤了声“妈”，不曾想母亲竟避他如蛇蝎般退开半步，急道：“你别过来！”母亲晃着她那沾满面粉的指尖驱赶着他，就像在赶只苍蝇般：“没见我在揉面吗？你靠我那么近，回头把面粉擦身上，看小姑娘怎么收拾你！”
他却不以为然：“我们家依依才没那么小气呢！我老婆最善解人意了，不过一堆面粉而已，白花花的，又不是其他女人的粉饼，至于为这个就收拾我吗？妈你也太夸张了。”
父亲忽然冷笑：“好，好，你看她会不会收拾你——老太婆，我这肉馅差不多了，你来调味道。”父亲将拌好的肉糜送到母亲面前，旋即故意板着脸孔斜睨了韩学谦两眼，却难掩嘴角戏谑的笑：“一会儿见了你家小姑娘可得想好了怎么跟人家道歉，女人嘛，总归是要哄的，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的。”
韩学谦明白父亲还是在说昨晚打电话的事，可他依旧一头雾水，天地良心，昨晚他都喝成那样了，能隐约记得和依依打过电话已经很不错了好吗？回头再看这对老夫妻，活脱脱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就差没有抓一把瓜子端一只板凳，直接进入看戏模式了。
父亲见他呆立原地，顺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油腻的手，催促道：“哎，你不是赶着出门约会的吗？这都几点了你还跟这儿磨叽。去去，赶紧的，别让小姑娘等着急了，不然一会儿她跟你算总账，你就等着哭吧！”
他这是为了谁在这里磨叽的？韩学谦对天翻了个白眼，努力忍住想要仰天长叹的冲动，随手又抽了块饼干塞进嘴里，匆匆换了鞋便往门外走，可谁知他前脚才刚踏出家门，后脚父亲的声音再度如影随形追将过来：“儿子，回头好好跟人家道歉。”
“嘭——”韩学谦顺手甩上门，厚重的防盗门后瞬间爆发出夸张的笑声，滚滚入耳，直震得他心口发颤。韩学谦咬牙，心底禁不住哀嚎连连，这算是哪门子父母啊？看笑话竟然看到自己儿子头上来了，简直闻所未闻。
可当他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将满脑子的疑惑悉数告诉依依时，依依似乎显得比他还要茫然，只说：“叔叔阿姨是不是故意吓你的呢？”
冬日和煦的暖阳笼罩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河，阳光打在车身上，反射而出的光芒一如奔涌的河水，泛起粼粼波光。咖啡厅里正播放着蓝调爵士，轻缓悠扬的曲调伴随着近旁客人的喁喁私语，有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安稳。隔着落地窗，橙金色的光晕一泄如注，描摹出依依发顶一圈美丽的光晕。
韩学谦想了想，这才点点头：“也有这个可能。”他家那对活宝父母经常惟恐天下不乱，不仅如此，还八卦得要命，成天以捉弄儿子为终极癖好，且各种伎俩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常常让他哭笑不得。可他仍是不放心，又追问依依：“我昨晚真的没说什么唐突你的话吗？”
“真的没有啦！”依依笑话他，“你几时也变得这么疑神疑鬼了？”
韩学谦微微一哂：“只要跟你有关的事情，我哪一样不是特别上心？”话既已说开，韩学谦索性坦然问她：“我昨晚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怎么我爸妈这么起劲。”
“也没说什么。”盘子里的牛角面包泛出了黄油特殊的香气，衬着骨瓷细腻的光泽越发可口诱人。依依掰下一块送到韩学谦嘴里，笑着说：“昨天你是真喝多了，只一个劲儿地跟我说你想睡觉，可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却又偏偏举着电话不挂断，真是让人着急。”依依舔去指端残留的酥皮碎屑，那雪白的指尖衬着娇嫩欲滴的唇，自有一种异样的魅惑。
他忍不住凑上前，唇齿间霎时辗转温柔地缭绕彼此，牛角面包独特的醇香混合着她迷人的甜香，哪怕要他溺毙其中，亦是甘愿。
她在他胸口轻轻一推，趁着他喘息的空档，喃喃道：“别人会看见。”
离得太近，近得他都能看见她嘟嘟的脸颊上慢慢泛出了绯色。她的皮肤并不是特别白，却也称得上滑腻似酥，一笑起来，便会牵起唇角两侧浅淡的梨涡，那一刻，他突然记起古人常说女子“梨颊微涡”，讲的便是眼前这幅光景吧！此番她已然羞窘异常，整个人本能往他怀里钻，可那一双琉璃美目却在眼眶内不停转动，似在梭巡探看有无旁人探究的目光，那模样，像极了电视里那只偷了起司的蓝皮鼠，贼溜溜地透过洞口不停张望。
韩学谦忍俊不禁，到底也没再坚持，只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后便放开了她，随手取过餐桌上的纸巾替她温柔地擦拭着手指，口中却埋怨：“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吃完东西就爱舔手指，以后生个女儿也跟你学。”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就不兴是儿子吗？”依依望着他，乌亮亮的眸心恍若宝石，流光璀璨。
韩学谦仰起头，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说生女儿就是女儿，再说了，连科学家都说了，生男生女主要取决于男方。”
“人科学家是那个意思吗？人家的意思明明是说生男生女取决于男方性染色体的好不好？”依依横了他一眼，在望见他眼底一抹戏谑后不由捶了他一下：“老没正经的——总之我要生儿子，虽然我是更加喜欢女儿的没错啦，可是我想想不对，我若生了女儿，你就去宝贝她，不宝贝我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韩学谦一口咖啡险些喷出来：“哪有跟自己女儿吃醋的？老婆这种话你怎么也说得出口呀？”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依依满脸大义凛然：“再说我讲的可都是事实，别人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恋人，你就看吧，到时候你有了小恋人在身边，哪里还会把我这个老婆放在眼里？”
“瞎说什么呀。”韩学谦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捏了一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无人能及的，我就是再宠女儿也是有个度的，再说主次要明确，没有老婆你，哪里来的她？你说对不对？何况养女儿多好啊，长得肯定像你，到时候我带着你们出去，一个大的你，一个小的你，哎哟喂，别人还以为我养了两个女儿，肯定个个都来夸我福气好。”
依依扬手就朝着他脑门子一点，直接点醒了他的春秋大梦，“想得美！你没听人说嘛，女儿长得像爸爸，儿子才像妈妈呢！你说到时咱俩生个女儿吧，长得又不像我，还跟你特别亲，我岂不是太可怜了？还有，女孩子的眼睛一定要大大的才漂亮，要是像你，眼睛那么小，难看死啦！”
见她赌气似的别过脸去，好似嫌恶得要命，可她的侧脸隐在万丈霞光之中，透着华美莹润的玉色，衬着她朱唇微微扬起的弧度，美得令人叹息。韩学谦只是这样望着她，胸口融融的暖意渐渐淌遍全身，耳畔低回的音乐也似呓语呢喃，好不真切。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柔着嗓子诱哄她：“好了好了，不就是生男生女的问题嘛，我听你的，都听你的还不行吗？我们以后生儿子，生出来后我就只宝贝你一个人，我呢，把你当女儿一样宝贝疼爱，把儿子当小厮一般差遣使唤，好不好？”他伸手揽她入怀，言语中浸润着无限宠溺：“来来，囡囡乖，爸爸宝贝你。”
依依娇嗔：“去你的，不害羞。”尽管嘴上这样说，依依却还是往他怀里钻去，脸颊贴着毛衣，柔软而又温煦，鼻端若有似无的沐浴液的清香让人无比安心。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就着耳边不断回荡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是最有力的节奏鼓拍。她缓缓闭上双眸，她的睫毛浓密而又纤长，香槟色的余晖落入其中，仿佛无数只绚丽的金蝶，纷纷挥动着它们纤薄的翼。
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只觉心底分外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