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26日——15年前。
海边公路上,天空蓝得很干净,很清澈,平静的大海一片碧绿,像翡翠、更像丝绸,偶尔泛起的小波浪,如同丝绸柔和地滑动,美得这个世上最好的画家都无法用画笔描绘出来。
“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家里盘着两条龙,是长江与黄河……”
一辆小车行驶在路上,车里的一家三口正开心地合唱《大中国》,歌声嘹亮。
父亲马建德是一家画廊的老板,为人老实正直,喜欢以画会友,对于怀才不遇的画家又热心扶持,所以生意一般,赚的钱勉强能够养活家人;母亲东丽,是一名全职家庭主妇,对于丈夫仗义疏财的行为总是淡淡地一笑置之。她勤俭持家,偶尔教教小朋友钢琴,补贴一下家庭开支。女儿马濯缨还在读初中,性格开朗,聪明伶俐,继承了父母的艺术天赋,琴棋书画皆精通。
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虽不富裕,日子过得快快乐乐。他们都喜欢旅行,每年秋天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做短途旅行。
说起这个地方的渊源,要追溯到马建德和东丽还只是普通朋友,互有好感的时候,两人在山上写生时无意发现这块人迹罕至,清幽明秀的小天地,在如诗的美景下,两人互相倾诉了衷情,确立了恋爱关系。所以他们视此处为定情之地,每年都来看看坐坐,有了马濯缨之后也是风雨不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马建德提着大袋小袋来到池塘边,便诗兴大发,画瘾也发作了。他放下东西,立刻摆好画架,拉着马濯缨一起作画。东丽充满幸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专心致志的背影,默默地将食材整理好,准备午餐。
“有东西吃了,休息一下,吃完再画吧!”东丽温柔地拍拍专心画画的马氏父女肩膀。
马建德先站起来,搂着妻子看马濯缨的画。
“小缨,有进步啊!画得真不错!”
马濯缨美滋滋地放下画笔,嘣地一下跳起来:“那当然,我有爸爸妈妈你们的优质遗传啊!”
“你的口甜舌滑就真是深得你爸爸的真传!”东丽笑着埋怨道。
马濯缨左手搭着爸爸肩膀,右手搂着妈妈,撒娇说:“哪有,我是说实话!其实啊,我最像妈妈了——一样的漂亮!”
东丽轻轻捏捏她鼻子:“哪有人夸自己漂亮的啊!”
“我是在夸妈妈你呢,还有夸爸爸好眼光!”
“这个我不否认,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娶了你妈妈!"马建德笑哈哈的。
东丽嗔怪道:“女儿就是你教坏的!”
“我的错,我的错!老婆大人请息怒,您多吃点,大人不记小人过!”马建德笑呵呵地说,双手呈上一件三文治给东丽,哄得对方笑得甜甜的。
吃得七八分饱,马建德挪了挪屁股,靠近马濯缨,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小缨啊,我看你的画已经画得很不错了!”
马濯缨得意地点点头。
“你的水平已经超业余,如果你只是当画画是爱好的话,其实就已经学够了……”
马濯缨睁大了眼睛,想弄清爸爸的意思。
“小缨,爸爸最近不是帮宗叔叔交了房租吗?钱比较……”
“爸爸!”马濯缨跳了起来,提高音量。
“我就是和你商量一下……”
“不,爸爸!帮人要有个度,你知道妈妈这一年来都没买过新衣服吗?自己家人的生活都没能保证,你就应该拒绝外人的求助!”
“小缨,他们都比我们困难,我们能帮就尽量帮吧……”
“我不要!”
东丽也站了起来,她温柔地将手放在马濯缨肩膀上,劝道:“小缨别任性,你爸也不是将钱用来吃喝玩乐,只是帮助有需要的人,你就体谅体谅吧!”
“我不体谅?妈妈,我可是为了你啊,我不想看到你买棵菜也要讲半天价,为了省一毛几分的走大半个市场,穿得寒寒酸酸的,还要教钢琴,受那些小屁孩的气!”
“够了,小缨!”东丽拉起脸,“妈妈过得很好,没有任何不满意!更何况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妈妈!”音量再次提高。
“小缨,不许这样吼妈妈!”马建德也站了起来。
马濯缨生气地跺了几下脚,喊道:“我错,是我错,你们就去帮人吧!不学画画!不学跳舞!不学英语!我什么都不学了!”说完就跑到车里,坐在副驾驶位上发脾气。
马建德轻轻拍着妻子的背表示安慰。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默默地收拾好东西——餐具、画具……
马濯缨还是气鼓鼓的。
“老婆,走之前,我们看看小缨出生那年我们种下的樟树吧!”马建德一边大声说,一边偷偷瞄了女儿,得不到想要的反应,一脸失望。
“这棵樟树和我们的小缨一样,茁壮成长呢!”他特意将说话音量提高八度,“老婆,不是说樟树又叫女儿树吗?等到我们小缨出嫁的那天,我们就做成樟木箱,送给小缨装嫁妆!”
马濯缨装没听到,心里却很感动。
这个香樟树,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春天——她父母怀着对她美好的祝愿种下的,她出生之后,他们全家每一年都来,为樟树除除草、施肥,和樟树说说话,小树很快长成了大树,比马濯缨还高了许多。
她曾经问父母如果生的是儿子,应该种梧桐树啊,为什么他们知道肚子里的一定是女儿啊?
“因为我确信,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女儿,继承丽丽的美丽善良!”她爸爸深情回答道,“这辈子我亏欠丽丽的,我要好好补偿在我的好女儿身上!”
想到这些,马濯缨心头一暖,眼睛湿润了,她特意将头扭过去,不让父母看到。
马建德和东丽好好地看了樟树之后,也上车来了。
马濯缨其实气已经消了大半,但因为要面子,还是故意板着脸不愿意说话。
“出发!”马建德一声令下,发动了汽车。
车开了大半个小时,行驶在海边的公路上,和来的时候的欢声笑语不同,车里安静得仿佛蚂蚁在爬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马建德忽然停车了,打开车门走到路边。
“丽丽,小缨,快来看,那是海豚吗?”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的海面。
东丽也跟着出去,说:“那是不是海豚我看不清,但你车里倒是有一条河豚,还是一条胀鼓鼓的河豚!”
“哼!”马濯缨一脸不满,趁父母走开了,探身到后座的书包里拿水喝。
她没有留意到:身体碰到了手刹杆。
她一边喝水,一边看着父母的背影——他们牵着手、肩并肩,从后面也仿佛能看到他们脸上幸福的微笑。
有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为了几个钱而生气,真是不值得。
她的气全消了,好想站到父母身边,和他们一起肩并肩,说说笑。
她连忙扭好水壶的盖,探身到后座放回水壶。
车在动。
幻觉吧……
等放好水壶,坐回副驾驶座的时候,她才发现:不是幻觉!车正往后溜,速度还越来越快……
“爸爸!妈妈!”她惊恐地喊道,试图解开安全带,颤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
马建德和东丽听到哭喊声回头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已经随车溜到五十米开外。马建德一个箭步跑出去,东丽也马上跟在后面。
马濯缨哭得声嘶力竭,她看看前面全力向她奔来,却依然遥不可及的父母,她又回头张望——百米开外就是一个拐弯处,按照现在的速度,车子将会直插海里……
她心急如焚地扯安全带,越是死命地想解开,安全带越是将她紧紧缠绕,车子越滑越快,她心里涌起绝望的念头,泪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小缨!”
她的爸爸像如超人般出现在她身旁。
她心中燃起了希望的星星之火,那一刻,就像溺水的人捉到了救生圈,火海里的人找到了灭火筒,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哭着喊:“爸爸!爸爸!”
马建德手忙脚乱摆弄手刹。
车子却没有停下。
他一额头的汗水,放弃了手刹,惊慌失措地帮马濯缨解开安全带。
“别怕,小缨,别怕,爸爸一定会救你的!”
离悬崖越来越近,还有大约五十米的距离。
东丽也追上来了,她就在驾驶座旁跟着跑,不停喊着丈夫和女儿的名字。
马濯缨害怕得全身僵直,任由爸爸在扯安全带。
她可以看到爸爸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再次渐渐模糊。
噼啪。
仿佛是世界上最悦耳的声响,安全带终于解开了!
“谢天谢地!”
但获救的喜悦持续了仅一瞬间——
马建德正想带着女儿跳车,却发现右腿卡住了。
距离悬崖只有二十几米。
他拼命挣扎,想方设法要将腿抽出来,痛楚扭曲了他的脸,可是无济于事。
只有十几米。
他冷静下来了。
“小缨,别怕,爸爸永远和你在一起!答应爸爸,你要好好的!”说完,他用尽力气将马濯缨推出车外。
“爸爸!不要!”
“建德!”东丽见到这情景,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跳上了车。
“妈妈!不要!”
在马濯缨声嘶力竭的哭喊中,汽车消失在悬崖尽头……
“爸爸!妈妈!回来!求你们回来!”
马濯缨站起来,颤颤巍巍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