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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悬一线

苍历一百一十一年春末,苍月国,东宫。

下了一整日雨,直到月上柳梢方停,被洗净的天空露出银白色的月亮。

贺锦年依然被噩梦惊醒,却没有尖叫——安静已成习惯,即使身处恐惧。

每回噩梦醒来,她都会不经意地抚上右脸,那里光滑细腻,但痛感仿佛烙在骨髓深处,轻轻抚上时,她总能听到烙铁与皮肤接触时发出嗤的一声。

自从去年冬天重生到这身体后,这个梦已伴随她半年之久。

如今,她是苍月国太傅贺元奇的嫡子贺锦年,明明是女儿身,却被当作男儿养,又走了前世申钥儿的老路。

身为申钥儿的她,死于苍历一百一十三年。如今时光回溯到苍历一百一十一年,如果按着前世,此时的申钥儿正昏迷不醒,所以她的双生姐姐才能拿着她的信物去到秦邵臻身边,代替了她……

一时间思绪如潮,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被孩童的嬉闹声惊醒,贺锦年才披衣下地,走到窗前一望,只见东宫后院里,十九个孩童围成圈,正在玩搏击。

这些孩子和她都是高门嫡子,明日他们会进行一场较量,留下的人成为太子伴读,而她明知秋后随着帝王驾崩,太子伴读也会被赐死,却还要赴这场选拔,不为别的,只为下个月,在她双生姐姐接秦邵臻回大魏时,揭开一切!

咚咚,敲门声传来,却不待她应,门就被推开了,杏巧端着洗漱品进了屋——半年前她苏醒时,这丫鬟在她身边伺候,实则是她继母庆安公主的眼线。

她本想寻个机会将杏巧拿下,可转念一想,弄走一个还会再来一个,何况据她半年来的观察,杏巧虽然忠心于庆安公主,但有一样,就是话多,尤其喝了几杯之后,通过杏巧,她对贺家里里外外都了解了个遍:

贺家不算豪门世家,但她父亲贺元奇是当今皇上在皇子时期的伴读,在皇上登基后也一显尊荣。贺元奇的发妻,也就是贺锦年的母亲过世后,皇上请求先皇,将妹妹庆安公主赐婚贺元奇,贺锦年和贺锦筝这对龙凤胎也过继到庆安公主膝下。庆安公主嫁来之后,肚子倒也争气,第二年就产下一个儿子——贺锦钰。

半年前,苍月国的帝王顾城亦下旨,为年幼的太子寻伴读,贺元奇是太子太傅,可报上一个人选。庆安公主几次暗示,希望名额能给她亲儿子,却都被贺元奇拒绝。因为贺元奇认为,贺锦年比贺锦钰更有资格。

按理,贺元奇的发妻马氏早已不在,贺锦钰又有皇族血脉,伴读人选怎么也轮不到贺锦年,但贺锦年实在太出色了:三岁已熟读诸子百家,七岁就能站在学堂上与夫子辩论。贺元奇是一代儒者,自然对天赋异禀的聪明孩子更加喜爱。

谁也不知道,事情由此产生了争端。

去年冬天,正值马氏忌日,贺锦年和贺锦筝两兄妹去大魏看望外祖父母,回程途中却遭遇杀手伏击,而当时,她的魂魄正好游荡在那里。

死后她发现自己竟能穿越时间,为追查自己昏迷那年发生了什么,她返回苍历一百一十年,却恰好于大魏和苍月的边境上,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她看到贺锦年和贺锦筝疯狂地想用身体抵挡屠刀,去救同行的姑姑,可每一次,那锋利的刀刃都会穿过他们透明的灵魂……

最终,一切尘埃落定,杀手们确认所有人都死去后便离开了。

她轻扯唇角,杀这么几个人也要一炷香?换成现代身为国家级保镖的她,只要数上十下,这里所有人头都会落地,而且还用不着检视。

她正欲离开,那对兄妹竟拖住了她。刹那间,她脑海被猛然灌进兄妹俩的记忆。一阵晕眩后,再睁开眼,她已知道这对兄妹是苍月国太子太傅贺元奇的双生子,身为哥哥的贺锦年,即将入宫竞选太子伴读。

她费力地撑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竟进入了妹妹的躯体,原来这孩子被当胸踢了一脚,当场闭气,杀手检视时给她补了一刀,巧的是她的心脏在右边,堪堪逃过一劫。而哥哥贺锦年就不同了,被砍成两截,下半身甚至不知散在何处。

她没有丝毫犹豫,按了几个穴位止血,盘腿调养一阵后,把哥哥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她很清楚要做什么,妹妹的身份于她没用,倒是哥哥,她记得贺锦年后来并没有成为太子伴读,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一切。

随后,她找来一具小女孩的残肢,给死去的哥哥拼出下半身,让人以为死去的是妹妹。做完后,她朝着虚空一笑,也不管那对兄妹能否听到,哑声开口,“放心,既然这具身子于我有用,我也会替你们报仇的,你们去吧!”

说完,她闭上眼,静静等人来救。

……

“五公子,五公子?钱公子他们一早就在训练了,您不去跟他们练练?”

杏巧使了个眼色,让小丫鬟再添半碗饭给贺锦年,又虚情假意地劝道:“虽然您一身才华,但明日第一轮若是武斗,岂不是要马上落选?多可惜呀……”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贺锦年抬起头,朝杏巧淡淡一笑,笑得风轻云淡,眼角半明半晦的光影,竟生生拉出一抹不属于少年的风情,让杏巧的心漏跳了半拍。

虽然这五公子是久负盛名的神童,更生了一副好皮囊,然而终究年少,不识风情,就如绢花,艳丽却无花香。但现下这一笑,竟似春风拂面……

杏巧尚在迷茫中,贺锦年已起身抖了抖云锦长袍,嘴角微挑,笑出一对梨窝,“不练了,弄得一身是泥!”说罢转身走了,似乎对明日过关与否全不在意。

入宫后,贺锦年每日早起,却不随其他人练打,反而到处闲逛,还不让人跟。

初时杏巧不放心,偷偷跟着,结果发现贺锦年不是窝在哪里睡懒觉,就是寻个安静处所看书,跟了几次后也懒得跟了。

出了宫中的住所,贺锦年来到苍月皇宫西北角的一处荒凉园子。

这里原是先祖爷一个妃子的宫院,妃子死后,先祖爷怀念美人,封了这里。

这妃子生前极爱草木,院里有个天然小湖,四周种着郁郁葱葱的草木,被封了后,这里便少有人来,草木越加繁茂,终至阳光不透。没多久,接二连三有误闯进来的宫人离奇死亡,死前表情甚为惊骇,慢慢地,这里便被传为“鬼域”。

曾经,她为找个安全处所和秦邵臻习武,来到这里探寻,很快发现了宫人离奇死亡的原因——连绵阴雨后,这里喜阴的植物会产生瘴气,晴天则无碍。

此后,这里成为了她与秦邵臻的秘密基地,只是以前她和秦邵臻都是晚上来,现在为了避免与他相遇,她每日清晨来。

从树洞里掏出自制泳装的油包,贺锦年旁若无人地换上,又在四肢绑上沙包——贺锦筝的身体极其虚弱,她的搏击功夫都无法施展,必须加强体能,而到这偏僻小院里游泳实乃最佳方式。训练到现在,她已进入提高难度、增加负荷的阶段,因为她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过了辰时,还得去参加竞选者的集训。

游了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贺锦年上了岸。刚解下沙包,一种异样感突然袭来,她倏地回身,眸光利矢般射向一棵大树,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桃花眸。

那双眼睛极美,艳若三月桃花,让看到的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中就会卸下防备。可她知道,这只是表象:今年秋后,当这双眼睛的主人——顾城风,站在皇权之巅,下令斩杀其兄长的嫔妃子女时,眼睛里也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苍月国有传言,道是没有一个少女能躲过这双桃花眼,然而这对桃花终被一人摘下——晋安国公的嫡女、苍月国第一美人韩昭卿。

相传五年前,先帝驾崩时,身为太子的顾城风为了韩昭卿,将帝位留给兄长顾城亦,带着韩昭卿逍遥江湖,谱写了一段“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情佳话。

当时她以申苏锦的身份待在苍月,也笃信顾城风眼里除了韩昭卿再没有别的,可她回到大魏,经过一年的昏睡,苏醒时却发现世界全变了:远走江湖的顾城风登基了,先以雷霆之势稳定朝局,随后撕毁协约,收服大燕、大齐等藩郡,在向大魏进军时,突然离奇地变成一个专宠艺妓,豢养三千男宠的荒淫帝王……

回到当下,贺锦年当然知道,这个未来的传奇帝王,正审视着自己。

此时,她正穿着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暴露的泳衣,不过这身体发育迟缓,胸前平坦,料想他也无法分辨性别。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缓缓收回眸光,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背对着顾城风脱下湿衣,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

刚系好亵裤,她猛然间有种被毒蛇盯上的直觉——对方正无声无息地从树上下到她身后不到一米处。然而她动作不变,没显出一丝异样。

她对危险有着超常的直觉,这也是现代的她破格被提拔为国家保镖的原因。然而前世,身为申钥儿的她在着了暗算前,并没有感应到来自姐姐申皓儿的危险气息。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是因为血缘——她无法感应亲人的戾气。

前两世,她都只活了十九岁。第一次死亡时,她还是个现代姑娘,作为独生女,父母给予她的是全无保留的爱,所以穿越成申钥儿后,她把这份令自己难以割舍、无比眷恋的爱,转移到了父亲申剑国和母亲田敏丽身上。为了家族,她甘愿幼年离家,以申家六公子的身份前往苍月。可第二次死亡颠覆了她所有执念——原来世间最深的痛不是被爱人烙字于面,而是血亲彻头彻尾的算计与背叛。

顾城风的眼睛弯成一弧好看的弯月。

虽然这里光线极弱,但光影斑驳间,他还是看清了少年的背影:头发盘得很高,却还是沾到了水,丝丝缕缕缠在修长的颈项上;消瘦的身躯,美丽的蝴蝶骨清晰可见;美好的腰线下,柔软服帖的亵裤将微微上翘的臀瓣勾勒出来。

少年穿衣的动作自然流畅,可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装的——少年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时,眼里闪过阴鸷杀气,却在看到自己的一霎,潮水般退去。

这少年在防备自己。

贺锦年蹲下身,提起袍子,不疾不徐地穿着,忽然间想起一件事:

太子有个贴身玩伴叫肖妥尘,其父是缜远将军,手握二十万重兵,因而肖妥尘是伴读的热门人选,最终却意外出局;而顾城风登基后,肖妥尘于隔年科举中夺得了武状元……此事恐非偶然,只怕伴读人选来自顾城风要杀的家族,或是对顾城亦并无助力,因为这些人秋后会和家族一起被屠杀殆尽。

那么贺家呢?贺元奇是科举出身,一代儒者,门生遍及朝野,因而被当今圣上任为太子太傅,影响力不可小觑。如果顾城风用得上贺家还好,倘若他认为贺家死忠于当今圣上,那……那今日她恐怕走不出这盛产无头案的“鬼域”了。

诸多念头只在一瞬,当察觉身后有冰雪般的气息贴近时,贺锦年暗中屏息,蓦地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及地白襟金丝绲边衣裾,繁复的锦纹层层叠叠,除了最喜华裳的景王顾城风,还能有谁?几乎同时,她的大脑迅速作出指令,受惊般脱口道:“景王殿下,是您?”说着,又仿佛被吓到一般踉跄后退半步。

顾城风瞥了眼地上的沙包,一语双关地道:“……深藏不露。”

贺锦年回以一笑,明眸闪着莹莹光彩,“比武锦年实力不够,只有藏拙方有机会一举命中。”想在精明的顾城风面前不露破绽,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

顾城风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四周。昨晚刚下过一场雨,林子间雾蒙蒙的,高大繁茂的枝叶在光影间鬼影幢幢,“这里……可没几个人敢来。”

“这种天气不碍事,倘若阴雨连绵,殿下最好少来,锦年发现这里有不少草木易生瘴气。”贺锦年微微一笑,声音里散发着少年人的明朗阳光,“这院子真真是宫里难得的清静之地,景王殿下来此,想必也是如此认为的吧?”

顾城风倒没料到她如此实话实说,眼角皱出微微细纹,一双桃花眼带着浅浅笑意,声音却平淡无波,“看来,贺五公子对伴读之位是志在必得了?”

贺锦年却没被那双笑眸迷惑,只怕给出的答案不合他意,便是凶多吉少。

她冷静至极,眸中却适时露出一丝悲怆,“殿下,于锦年而言,重要的不是伴读之位,而是锦年必须入宫……拥有一个身份,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至于伴在谁身边,并不重要。”

“哦?难道是因为……庆安公主、本王的十一皇姐?”

耳畔忽然落下一丝冷笑,贺锦年一惊抬头,只见顾城风高大的身子突然前倾,紧盯着自己,神情依然令人如沐春风,却有一股冷厉之气被他深压在眸底。

贺锦年明白,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较量。

早在十三岁她就受过训,一旦感应到对方情绪后极少失手,此时她只需做出适当的反应,来证明自己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额间缓缓沁出汗,在焦灼的呼吸中,汗珠滴进眼里,她的情绪无不透露出紧张与彷徨,声音带着强忍的平静,“锦年只想保命,不想像舍妹……”语声至此,已微见哽咽,毕竟那场屠杀,对当时年仅十二的贺锦年而言太过残酷。

空气凝滞。

突然,鼻端有冰魄之息一盈——顾城风竟上前一步,与她近得呼吸相闻。

他正在低头看着自己。

如此近的距离,她清晰地看到对方长如蝶翼的羽睫半垂覆在一双美眸之上,眸子里却暗藏着敏锐,仿佛只要辨出半句谎言,死亡就会临到自己头上。

她马上配以微不可见的瑟缩,而后眸光平静地与他相交。

“有意思,本王听见你的心跳,是从这里传出——”

顾城风唇角一勾,眨了眨眼,笑容如九天净莲刹那绽放,惊艳绝伦,饶是贺锦年也被他慑得一怔。而说话间,他竟突然伸手,轻轻覆在她右胸之上。

他的话锋和动作转变太快,让贺锦年一时怔住了,本能地警戒起来以防他突然出手,耳边却听得他淡淡开口,“本王身边,倒缺了像你这样的侍墨。”

顾城风的体温有些异于常人,即使在这样的春日,隔着锦衣,他手心的冰冷依然丝丝蚀进她的胸口,直达心脏……

转瞬之间,贺锦年陡然明白:这是一线生机。

随即,她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般跪了下去,道:“锦年叩谢主子!”

这一世她不会再甘于侍人,但眼前显然已无路可走,只能向前。

从废园离开后,贺锦年看了眼天上高悬的日头,判断着东宫的方向。

唯有三条路线记在她脑中:一条是从申钥儿的寝房走去废园,一条是从废园回到申钥儿的寝房,最后一条是从太子的东宫进入废园。

天才都有过人之处,也通常有匪夷所思的缺憾,比如她就是个严重的路痴。

三条路是记忆的极限,她无法记下第四条路,只能白天凭太阳、夜晚靠月亮来判断方向,阴天看不到月亮时她就不看路,全凭着第六感走。

这方法是她成为贺锦年以后才摸索出来的,她不想总被弱点掣肘。在前世,她想着无论在哪里,秦邵臻总会找到她,也就没费太多心思。

想到这里,贺锦年扁扁嘴,慢慢挪向东宫。

到了东宫,她刚在位子上坐定,教习就卷着地图进了学堂,时辰刚好。今日上的还是兵法课,课堂上很静,学生间也没什么交流,四个时辰后就各自散了。

回去的路上,贺锦年懒得动脑子,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肖妥尘——肖妥尘的寝房与她的寝房相邻。

东宫很大,亭台楼阁间连着九曲回廊,贺锦年低头跟着,边走边玩孔明锁,突然感到前面的人停了,并回身走到自己跟前,拦住了去路,她诧异地抬起头。

“你老跟着我干吗?”肖妥尘问,盯着贺锦年手里的孔明锁,有些摸不透对方——没见过一边跟踪一边玩的!

贺锦年舔舔唇角,随口道:“我没跟着你,我是——”突然,她明白自己这次是跟出了岔子:今天肖妥尘没如往常一般,下了课就回寝房。

她马上绽出一个笑,目光盈盈,孩童般天真地道:“其实我是有些事想请教你,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一路跟着了。”

“什么事?”肖妥尘看着贺锦年的笑,心里暗咒一声“男生女相”,满是不耐地挑挑眉峰。他才不信这套鬼话,他一路带着对方绕,光长廊就绕了五圈,对方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连他都忍不了了,对方居然还耐性奇佳!

“自然有事!我是想和你赌一局,赢的人可以让输的人办三件事,如何?”不待肖妥尘拒绝,贺锦年马上接口道:“我赌你会被淘汰!除非……除非你愿意明天比试时,跟我同组!”记忆中,肖妥尘性格急躁,最经不得别人激。

肖妥尘当成笑话听,“我凭什么跟你同组?你武功又不好!”

“武试自然是你罩我啦,文试嘛,我罩你。”她明知两人都会被淘汰,但突然想探探对方的口风,“否则我赌你也会被淘汰!怎么样,你敢不敢赌?”

其实,就算肖妥尘没有被淘汰,成功入选,日后等顾城风登基,也会被“废太子伴读”的声名所累,所以这个赌,她是稳赚不赔的。

果然,肖妥尘经不得激,冷冷道:“好,如果我被淘汰,就当我输!但和你同组就不必了,因为你第一轮就会被淘汰,根本没机会进文试!”说罢转身就走,行了几步,又转过头道:“别再跟着我,不然小爷打得你明天起不来!”

贺锦年暗笑,她本来就没想和肖妥尘同组,反正他们两人最终都会被淘汰,不如趁此捡个现成便宜,让对方帮她办三件事。

看着肖妥尘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贺锦年抬头看看天,找到太阳最后一缕余晖的方向,移了脚步。

翌日一早,杏巧像往常一样来服侍贺锦年洗漱,一推门进来,就见贺锦年霜打的茄子般靠在藤椅上。

她的心发虚地狂跳起来,担心贺锦年是长年服用慢性毒药后显出了症状,这要是被太医查出什么,庆安公主肯定会否认,而她这丫鬟是背定黑锅了。

“……五公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佯作平静地上前触了触贺锦年的额头,却发现对方额间冰凉,全是冷汗,不由惊骇得倏地收手。

“五公子,您、您……”她张口结舌半天,愣是不敢问要不要请太医。

“别大惊小怪,吃坏东西罢了。”贺锦年揉揉肚子,瞥了一眼杏巧刚端来的冬瓜瘦肉粥,兴趣缺缺地道:“今天不能喝你熬的粥了,给我弄碗白粥吧。”

那天在皇宫废园里,她虽然口头与顾城风承诺会在伴读比试中被淘汰,可今日她还是有些事要做,务必得保持清醒才行。

杏巧听到是腹泻,暗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按庆安公主的吩咐给贺锦年下毒,但也是清楚此毒不伤性命后才答应的。她不是傻子,明白杀主的后果,更清楚一旦事发,像她这种小人物的命运就是一个死。

杏巧看了一眼自己用心熬制、放了慢性毒药的肉粥。

那毒药若是放在白粥里会有淡红色,味道也发苦,因为她从不做白粥,总要熬别的粥,还要放些红枣和枸杞遮掩。然而虚惊一场后,她心生侥幸,暗道今晚的药就免了,“是,奴婢马上去办!”

贺锦年喝下两碗白粥,又服了止泻药丸后,太子府的管事过来,道是时辰已到,马车都备好,要接所有伴读竞选者去皇家围场比试。

皇家围场位于苍月国都燕京城外十里的太燕山谷地。太燕山三面环山,山下是一个谷池,草木四季常青,春季供贵族子弟狩猎,夏季则是皇家的避暑胜地。

贺锦年与其他十九个竞选者分乘五辆马车。

“看,是金铃公主殿下!”马车外,不知哪个宫女惊叹一声,很快,一阵马蹄声传来,带起一阵风,撩动了车帘。

贺锦年刚好坐在窗边,便挑了帘子,果见顾铃兰一身火红猎装,骑着匹通体雪白的马正纵马奔驰,与她并骑的是星王妃,一身白色猎装,骑着汗血宝马。

乍看到顾铃兰,贺锦年有种神经断裂的痛楚。

金铃公主闺名顾铃兰,是景王顾城风的异母妹妹。在她的记忆中,顾铃兰是不幸的:她爱上了女扮男装的自己,误了几次好姻缘。而后自己从昏迷中清醒,却听说顾铃兰已自绝身亡,原因却不得而知。

“那匹白马是景王殿下的爱马,名唤‘雪箭’,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驹!”坐在贺锦年身旁的韦康兴奋地探出头,“我要是有这样的宝驹就好了!”

贺锦年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合眼假寐,陷入了回忆……

明黄车驾内,顾城亦听了禁卫军都统西索月的回报,扬手道:“去吧,看住了,别让铃兰跑得太远,让前方探马的拦一拦。”

西索月苦笑,谁能追上雪箭?好在这条路金铃公主熟悉,应该不会出状况。

林皇后用竹签挑了片红艳艳的桃肉,往帝王口里送,笑道:“铃兰这孩子也十六了,如今宝嵌都要出嫁了,她这做姑姑的却尚未婚配。依臣妾看,也该给她寻门亲事了!皇上,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女婿,怎么挑也得挑自家男儿。”她早就属意自家最小的弟弟,若能与姚家攀上亲戚,她林家就更添助力了。

一旁的妩妃张晴妩不甘示弱,取了白帕,为帝王擦拭唇角,浅笑道:“铃兰的性子姐姐又不是不知,没她自个儿同意,谁也别想给她定亲!”妩妃的子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完全指望不上和姚家联姻,却见不得林皇后的好。

她自觉输给林皇后的不过是没生出儿子,若论家世,林家哪能和她张家比?林家若非失势,缘何林皇后的长女顾宝嵌迟迟没得到最尊贵的“金”字册封?脱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只因皇子一直不多,林皇后的后位才得以稳坐。

闻言,林皇后的脸冷了下去,声音却依旧柔婉,“妹妹莫忘了,当初铃兰一直属意申苏锦,可本宫听说申苏锦回了大魏就昏迷不醒,难不成让铃兰一直等下去?这都春天了,眨眼铃兰就十七了,哪里有公主十七还没出阁的?”

妩妃心中冷鄙,却见顾城亦合着眼毫无表示,只得悻悻扔了帕子,舒服地往后一靠,懒洋洋地道:“姐姐的话自然有理,是该给铃兰寻门亲事,要不臣妾寻个机会,问问铃兰自己的意思,看看除了那申苏锦,是否还有别的合意人选。”

“先帝和先皇后都已仙逝,这门亲事自然要皇上这个做兄长的多上心,铃兰是女儿家,脸皮薄,哪里好意思自己开口要人?”林皇后寸步不让。

妩妃不以为然,“那也总得问铃兰的意思。”

林皇后极为不悦。问顾铃兰的意思?那摆明就是拖着!谁不知顾铃兰一直放不下申苏锦?这半年来没少闹着要去大魏,但皇上担心眼下局势,一直不同意。

顾城亦合着眼睛,手肘撑在柔软的伏案上,似乎全然没听到身旁后、妃的暗潮汹涌,唇边却悄然浮起一抹淡讽笑意。

顾铃兰的婚事就是一个风向标,决定着姚家的政治倾向。这一点他和顾城风都很清楚,所以这些年他才默认顾铃兰对申苏锦痴心一片,实则是借此耗着。

况且,姚家又怎么可能让顾铃兰嫁给不值一提的大魏申家?要嫁也是嫁苍月手握重兵的朝臣之子,而且此人还必须得是他顾城亦的人。

林皇后和妩妃见帝王无视她们,对视一眼,都闭了嘴。总归夫妻几载,两人唯一相同的想法,便是顾城亦的性子过于凉薄。从少年夫妻开始,似乎怎么也走不进这人心底,不宠,不淡,不近,不弃,就这样十来年过去。

二人正暗自思忖,顾城亦发话了,“皇后、妩妃,这次若有看上眼的,也该为宝茗和宝茹寻门亲事了,抛开世家门面,挑些有为的。”

顾宝茗是林皇后的小女儿,年方十二;顾宝茹是妩妃之女,年方十一。

二人大喜,齐齐谢恩,孰料,帝王凉凉接道:“铃兰的婚事有姚家,就不劳二位爱妃操心了!”

黄昏时,众人终于到了猎场。

帝王与后妃进了各自的行苑,外臣则被安置在风景秀丽的高地扎营。坐了一日马车的女眷们纷纷下车,叽叽喳喳地聊着去哪里踏青。

贺锦年在人前装作文弱少年,奔波了一天,自然要表现出体力不支的模样。

“杏巧,我要沐浴!”贺锦年嚷道,“闷在车里一天,身体黏腻腻的!”

杏巧马上吩咐小丫鬟去备热水,“五公子,您今天没再腹泻吧,要不奴婢给您熬点汤补一补?”晚宴过后就是第一轮竞选,虽说只是过场,权当给贵族们娱乐,但庆安公主派人传话,道是不能让贺锦年表现得太优秀。

“好,熬鸡汤吧,等我睡醒以后喝。”贺锦年无精打采地歪坐在一旁,连头也懒得抬,干脆连晚宴也不去,直说累,打发了杏巧自行玩去便早早歇下了。

初初躺下时,她有些不适应,辗转反侧间,忽听帐外传来窸窣声响。

帐外,一个小宫女扑通跪倒,瑟瑟颤抖,磕头如捣蒜,“公主殿下,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偷东西了!”

“饶你也容易,你把这差事办了,办好了,我一概不究,还有重赏!”说着,顾宝嵌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小宫女,“你马上给戴府的戴少君送去,记得悄悄递上,若是让人瞧见了,我剥了你的皮!”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接了,料想是公主想私会准驸马,这差事倒好办,不料顾宝嵌下一句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你就说你是金铃公主宫里的,是金铃公主叫你传的信,记住了吗?”

小宫女浑身一僵,直觉这是要掉脑袋的罪,不由连声哀求,“殿下,奴婢办不来这差事,定会办砸的,误了公主的大事,您还是找机灵的人来办吧……”

“找别人?如今你都知情了,不办的话你觉得我能让你活着?怕砍头?我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顾宝嵌狠踹了小宫女一脚,啐道:“怕什么,这会儿出来的宫女有几百个,谁会记得你?这银票你且收下,好好把差事办了!”说罢抛了张银票在地上。小宫女颤抖地看了那巨额票面好几眼,终是忍不住捡了起来。

“你放心,送完信,拿银子先找个地方安顿,等风头过了,我自会让人给你安排个闲差……”

贺锦年把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翻了一个身,闭上眼静静思考。

如果没料错,那小宫女是顾铃兰身边的,给顾宝嵌抓了把柄。顾宝嵌差人办事自然不能在行苑,营外又有禁军,唯独这里,她一定以为人都参加晚宴去了。

将手臂压在眼睛上,贺锦年细细思量起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因为她着实不愿看到顾铃兰那个血性女子受到任何伤害。

待帐外的脚步声散去,她噌地起身,披了件外袍,匆匆赶去赴宴。

夜宴设在帝王行苑百米外的一处高台,帝后同席而坐。林皇后一身凤凰吉袍,浅笑盈盈地帮帝王布菜,顾城亦却不怎么动筷子,神情冷淡,眼睛似乎没聚焦在任何一处,只是缓缓掠过四处,却足以震慑全场。贺锦年发觉,顾城风和顾城亦两兄弟虽然长相各似其母,神情却有七分相似,在场面上都冷得不近人情。

两旁的宴席呈环抱状围着舞台,四面宫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宴正欢。

竞选伴读的人被分成三桌,贺锦年寻了个不显眼又能看清全场的位置坐下,环视场中,发现重臣里除了顾城风都到齐了:

帝后左下首是昊王夫妇,顾铃兰与其同席,正与星王妃挨在一处聊得正欢。

星王妃两手托颌,笑得开怀,黛眉如柳,媚眼修长,眼角上挑,嫣然一笑时甜美娇俏,静时如柳后轻烟。可坊间传闻,星王妃发怒时直如三昧真火。昊王府中上至昊王,下至昊王大婚前纳的小妾,都唯她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违抗。

星王妃闺名凤繁星,出身不高,父亲不过是川西县丞。传闻当年昊王爷奉旨去川西赈灾时,结识了与官兵一起抗洪的凤繁星,两人通力合作一个月后,昊王才知道日日赤脚挽袖、满脸污泥地与士兵一起填河堤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

星王妃旁边的昊王旁若无人,时不时凑近星王妃,捻捻她裙裾边的花纱,又轻浮地举到鼻间轻嗅,甚至当众做出几个亲昵动作,皆被星王妃一掌拍开。

先皇的几个皇子中,昊王顾城军是公认与先帝长相最相似的,阳光朝气,笑起来还带着几分天真,不知不觉就让人放下戒心,而坊间盛传他惧内,更令朝野上下轻看了这个年轻的王爷。然而贺锦年知道,顾城军将会在顾城风登基后,于收复大燕之役中一战成名,成为苍月史上最年轻的战神。

顾宝嵌和几个公主坐于昊王夫妇下首。

顾宝嵌一直低头不语,偶尔瞟一眼不远处的顾铃兰。贺锦年总觉她的眼睛好似毒蛇,散发着幽幽冷光。难道前世中,顾铃兰的自尽与顾宝嵌相干?

她也看到了父亲贺元奇和继母庆安公主。

夫妇俩正襟危坐,只偶尔倾身说上一两句,尤其她父亲,腰背板直,哪里有半分赴宴的样子,分明像上朝,她七弟贺锦钰与几个重臣嫡子围坐在一处。

太子坐在帝后右下首,与其相邻的是各藩郡质子,秦邵臻也在其中。宫灯下,一双浸润着墨玉光华的眼睛如斯闪耀,身边的人不过做了那俊美容颜的陪衬。

贺锦年的手不知不觉间抚上脸颊,那里还有着前世疼痛的记忆。

然而仅仅一瞬,她就敛尽情绪。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秦邵臻,原以为半年噩梦,见到真人定是番心劫,谁知全付一笑。或许她对他并没有太多恨,但爱就像胭脂沾了灰,也真的随着岁月一起化作尘埃了。

大臣们坐在后排,顾宝嵌的未婚夫戴少君身着一袭紫红华服,衬得面如冠玉,一双眼睛不时瞟向顾铃兰,但每次不过短暂停留便闪向顾宝嵌,见顾宝嵌一直低着头,又看向顾铃兰。看来那小宫女果然不负顾宝嵌的厚望,把事情办成了。

突然,宴中曲目一变,从四处奔出好些穿着薄纱的俏丽女子,惹得所有人都停下谈笑,凝神观看。因为被舞女挡了视线,贺锦年便低头吃起东西,偶尔抬首间,眸光穿过那些妖娆身影,悄然注意着那几个重要人物的动向。

少女的舞姿让气氛热烈起来,贺锦年甚至闻到一些荷尔蒙发散的味道。

那些少女都来自番邦,个个金发碧眼,一曲艳舞后,精灵般奔向席中宾客,动作近乎放荡,极尽挑逗,风流艳骨中带着野性张扬,让男人们几乎都将妻子抛之脑后,场面有些骚乱起来。

几个艳姬注意到贺锦年,碧眸一亮,纷纷提着酒壶奔来,贺锦年也不推拒,与众美姬笑闹成一团。她虽然身量未足,但混在一群曲线毕露、丰盈饱满的番邦尤物中,却仍然光华出众,令人无法移开目光,尤其那双透着莹玉之光的黑色眼眸,流连处不禁让人想起夜幕下的一挑月光,绝色得无关性别。

玩闹一阵后,贺锦年开始推拒,那些美姬也不勉强,又去找别人。

她环视一周,却没看到顾铃兰,正思忖间,触到肖妥尘的冷漠眸光,不由心念一动,眯起眼,脸上带着酒后的颓靡,朝肖妥尘勾了勾手指。

这动作极为不敬,自然惹得肖妥尘怒目以对。贺锦年也不理他,径自起身离宴。肖妥尘原本不欲理会,却终是好奇心作祟,跟着悄然离了席。

匆匆追上贺锦年的脚步后,肖妥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冷声道:“你最好有要紧事跟小爷说!”贺锦年顺着他的力道转了个身,歪着脑袋打量起对方。

月色下,她眸睫墨黑,白皙的面庞上泛着酒后的粉红,让肖妥尘不期然地想起红楼艳伶,不由红了脸,松开手,带着戒备的,硬邦邦地道:“你喝多了?”

贺锦年感觉身上越来越热,心中不由暗骂一声,狠狠提了口气,掏出个锦囊,开门见山道:“顾宝嵌要害金铃公主,你拿这个去银月池的望月台阻止。”

方才她与那些番邦女子纠缠中,发现她们身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麝香,便料定有催情功效,从人家怀里偷了一个。

“……贺锦年,你也太毒了吧?这锦囊我不要!”肖妥尘吓出一身冷汗。

贺锦年定了定神,又道:“顾宝嵌一计不成,只怕又生一计,只要有一次没防到,肖公子不妨思忖一下,以金铃公主的性子会是什么后果?”

肖妥尘打了个冷战。是的,以顾铃兰的烈性,倘若今夜让顾宝嵌计谋得逞,她会以死明志。但他若是依了贺锦年的计策,只怕顾宝嵌那边是彻底毁了。

贺锦年将肖妥尘的表情尽收眼底,靠近一步,拍拍肖妥尘的肩,带着鄙夷嬉笑道:“别告诉小爷,你肖想的对象不是顾铃兰!”

肖妥尘瞬间呆若木鸡。他是对顾铃兰大胆示爱过,但贺锦年如何知道的?

一恍神间,就见贺锦年摇摇晃晃地要离开,他不由脱口问:“你去哪儿?”

贺锦年施施然转身,故作神秘地道:“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自然是与你分头行动!”肖妥尘的脚程快,会比顾铃兰早一步到望月台,带走顾铃兰。至于她,自然紧随,依计行事,成全顾宝嵌的一番“心思”:

顾宝嵌既能伪造顾铃兰写给戴少君的信,自然也有办法让顾铃兰赴约。而能引得顾铃兰赴约的,必定与申苏锦有关,戴少君又恰好刚从大魏回到苍月。

这一局真可谓一箭双雕:戴少君是顾宝嵌的准驸马,如果戴少君不赴顾铃兰的约,就表示他是可以信托终身的男子;如果赴了约,正好害惨顾铃兰。

那些番邦女子歌舞后,顾铃兰、戴少君和顾宝嵌就失去了踪影,游戏显然已经开始了,顾宝嵌既然连未婚夫都肯舍,她自然要奉陪到底!

所以,她让肖妥尘在带走顾铃兰之前,把锦囊里的香粉撒在望月台上。

她远远缀着肖妥尘,屏息隐在暗处,不一会儿就见顾铃兰急匆匆地来了。随后肖妥尘和顾铃兰在激烈地争执起来,但最后,肖妥尘还是把顾铃兰带走了。

离开前,肖妥尘犹豫了一下,终是把锦囊里的香粉悄悄撒在了高台上。

贺锦年倏地掩住唇瓣,以防偷笑出声——肖妥尘这武痴,真以为香粉撒在地上就能迷人心智?她逼着肖妥尘走到这步,不过想把这呆子拉下水而已。

待肖妥尘走远,贺锦年悄然靠近望月台。

望月台是石砌的高台,四周有雕栏,栏内有长椅,四角种着桃花,中间是一张石砌的大圆桌,可供十人围坐,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几个杯子。

贺锦年打开壶盖,轻嗅一下,茉莉清香扑鼻而来,但细闻之下,茉香中隐隐有麝香。只怕这就是顾宝嵌的计划了——在茶水中掺进锦囊中的香粉。

戴少君和顾铃兰如若喝了,那就是天雷勾动地火,谁都拦不住。因此她让肖妥尘将香粉撒在望月台上,闻了香粉定然口干舌燥,会去饮水,随后嘛……

贺锦年轻吸一口气,空气中桃花香隐去了地上的麝香,让她不觉笑开——这样诗情画意的夜晚,多适合露天野合!

酉时三刻,戴少君果然抵不住诱惑前来赴约。按脚程,实则应该是他先到,但他毕竟是顾宝嵌的准驸马,心中摇摆不定,一路再三磨蹭,反而迟了。

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刻钟后,戴少君终于坐在圆桌边倒了杯水,一口饮下。而顾宝嵌的目的是捉奸,也一定会踩准了时机来望月台——主角都要上场了。

贺锦年堵在顾宝嵌必经的小径上,耐心等候。

围场宴台。

顾宝嵌看到顾铃兰匆匆离开后,戴少君端起杯酒,沿着一张张桌子与几个年轻公子打招呼,然后不着痕迹地离了会场,不禁眼圈儿一红——即使她对戴少君并无多少感情,但他毕竟是自己准驸马,她还是希望……

她冷冷看着戴少君消失的方向,眸中溢满失望。然而棋局走到这步,也只能按着计划走了。她一口饮尽杯中水酒,起身彬彬有礼地向帝后请安,也离了席,却没有直奔望月台,而是绕着人多的地方闲逛,不时拦住巡逻的禁卫军问问时辰,直到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才领着四个一等宫女往望月台走。

四宫女之一的夏荷见路越走越偏,四周暗影幢幢,不由担心地道:“殿下,咱们还是回行苑吧?这里都没什么人,奴婢担心……”

顾宝嵌嗖地转身,冷剜了夏荷一眼,“我想去望月台赏月,你要是怕,尽管不用跟着!”

“放心吧,这周围都有禁卫军,有什么事传唤一声,他们都听得到。”宫女冬梅赶紧暗捏了一把夏荷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只管跟着。

五人穿过石子小径,还未走近望月台,就听到一声异样的呻吟。

四个宫女都是女儿家,直觉不妙,尤其侍候过林皇后的冬梅,可自家主子明明听到却加快了脚步。冬梅原本想拦,又担心被骂,只好低头跟着。

顾宝嵌心中雀跃不已,不想事情竟如此顺利,她故意带了四个宫女,就是让顾铃兰百口莫辩,只可惜月亮隐入了云层,让她看不清望月台上的状况。

她提起裙裾,正要奔向望月台,身后突然传来闷哼,她转头去看,一道暗影陡然掠过,随后只觉脖子一疼,就昏了过去。

贺锦年将顾宝嵌的腰一拦,从怀里掏出锦囊,将少许粉末倒进她口中,“小爷让你俩早日洞房!”说罢将顾宝嵌抱到望月台上,看着早已脱了亵裤自寻安慰的戴少君,将顾宝嵌往他怀里一扔,戏谑道:“本来就是你的货,好好享受吧!”

接下来的戏,她自然不必再看了。

回营帐后,因为沾了酒,又与那异香锦囊频频接触,贺锦年有些昏昏然,蒙头便睡。今夜注定不平静,宴后的竞选热身想必也会取消,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

睡得正香时,贺锦年忽觉身上一轻,被褥似乎被人强行扯离。她向来浅眠,马上警醒,睁眼的同时反手攻向对方下盘。对方显是没料到她如此反应,痛叫一声便弯了腰,双手紧护身下,疼得整张脸都泛了青。

“原来是肖公子啊,失礼了。”看清来人,贺锦年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下榻,点上灯,看着疼得一脸是汗的肖妥尘,不阴不阳地笑道:“锦年手无缚鸡之力,也唯有这手能一招制敌,肖公子见谅。下回进帐前烦请通个气,若是不慎伤了肖氏子孙,锦年可担待不起……”

“你有完没完!”肖妥尘当即变了脸。但眼下有要事,他顾不得计较,咬牙道:“金铃公主说了,若半炷香内你不给她一个解释,她就把整个营都掀了!”

他不知顾铃兰与贺锦年之间有什么秘密,为何他带走顾铃兰时,顾铃兰始终不理他,直到他气馁地说出贺锦年交代的那句话:等我回来再教你弹吉他。

顾铃兰先是愣怔,像是一时消化不了,等回过神时,竟疯了般揪住他的衣襟,一句接一句地盘问,他只能告诉她,如果想知道就随他走。

于是顾铃兰乖乖随他离开了望月台,绕到银月池对面的湖畔。

可是,等顾铃兰发现去的地方没人时,便以为上了当,要返回望月台,肖妥尘只好把贺锦年供了出来。顾铃兰就命他来找贺锦年,要与其当场对质。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自己揪了一晚上的心,原以为英雄救美,谁知美人只当他是跑腿的,更可气的是,始作俑者竟蒙着被子在睡大觉!

“哦——”贺锦年慢悠悠地应了一声。肖妥尘缓过神来,抬首只见贺锦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气结,“你还不去?”

贺锦年轻勾唇角,脸上透着说不出的戏谑,“难道肖兄想看锦年更衣?”

肖妥尘终于败了,两手捧着腹下,以极别扭的姿势慢腾腾地挪了出去。

贺锦年走出营帐,伸了个懒腰,望着天上那轮冷月,缓缓闭上眼,睁开时,脸上带着一抹自信的笑,阔步向西北走去。

等来到银月池边,却发现戴少君没了踪影,顾宝嵌赤身躺在圆桌上,身上紫痕遍布,四周皆是破碎衣物,钗环散落一地,可见方才战况有多激烈,而那四个宫女还没醒来。本来依她的计划,四个宫女醒来时发现自家主子被非礼,定会大声呼救,惊动禁卫军后,戏就算唱完了,可现在情形复杂了——因为男的跑了。

她走到圆桌边,看着依然昏迷的顾宝嵌,冷笑,“顾宝嵌,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之身,你就守着残躯好好看着,这于你,仅仅是个开始!”

说完,她从银月池绕过去,一路曲径通幽,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来到银月池对面,只见站在一块巨石上,一个女子身着火红衣裙,裙裾迎风飞扬。

贺锦年心头腾起一股怯意,这是她唯一辜负过的人

曾经,为了助秦邵臻回大魏,她利用顾铃兰接近顾城风。她教顾铃兰骑马、弹吉他,甚至跳探戈。哪个闺中的女子不会被这样多才多艺的“少年”吸引?

“端午快到了,苏锦说,端午前他会回来。到了端午,秦质子在苍月就待满十年,可以回大魏了,苏锦要来接他回去……”顾铃兰突然开口,却没有回头。

“他不会回来了,这世上不会有你要等的人了。”贺锦年竟没有勇气靠近她,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扼住。犹记离开苍月时,她本以为可以用申钥儿的身份回到苍月接走秦邵臻,届时她会亲自到顾铃兰面前谢罪,谁知这一别竟成永诀。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和他的事?”每次想起申苏锦,顾铃兰就手脚冰冷。她永远忘不了申苏锦离开苍月前告诉她的话:他另有所爱,一生都不可能爱上她。她甚至来不及难受,申苏锦就扬鞭而去。她不知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每想起,周身如割肉剔骨。午夜梦醒时,她甚至分不清对他是爱是恨。

“告诉我好吗?既然你知道吉他,那一定也知道他爱的究竟是谁!”顾铃兰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贺锦年。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眸如同静谧的银月池湖水,一片银白死寂,我以为他在骗我,可他走了那么久,一点消息也不给我。我给他寄了那么多信,他一封没回,我就知道他没骗我,他心里真的没我……”

“别说了,把这一切都忘了吧,申苏锦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说话间,贺锦年又不知不觉抚上脸颊,就算换了躯体,她也无法忘记那样的疼痛,可她现在要亲手将同样的痛,烙进眼前的女子心中。

“申苏锦,我讨厌你!讨厌你——”突然,顾铃兰朝银月池嘶声大喊,带着语不成调的哀恸,“你走,就永远不要回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申苏锦!申苏锦……你快……快回来吧……”

“铃兰!”贺锦年心头酸疼得紧缩,几步奔过去,伸出双臂,将瑟瑟发抖的顾铃兰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申苏锦不会醒来了,你忘了他吧,他不值得你去挂念,不值得……”

“不,我不信!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端昏迷,其中定有阴谋!申家的权力早已盖过大魏皇权,他们不想秦质子回大魏,所以阻拦苏锦接他回国!”顾铃兰颤着双手掩住脸,“你说的我都不信,他一定有目的,不会真的昏迷!”

贺锦年死死抿住嘴,再开口时,终于控制住嗓音的颤抖,“铃兰,苏锦她实则是女子,是申家八小姐。她女扮男装,代替申六公子来苍月守护秦质子。”

“你说什么?”顾铃兰声音轻似自语,缓缓推开贺锦年,眸光呆滞。

贺锦年看着如斯脆弱的顾铃兰,眼角沁出湿意,狠了狠心,压下所有悔恨, “铃兰你试着回忆,这么多年,申苏锦相较别的男子,有无异常?”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懂……”顾铃兰摇着头,直觉抗拒着答案。

贺锦年抓住顾铃兰的手,按在自己脖子上,一字一顿地道:“她没有喉结。这就是申苏锦夏天还穿高襟亵衣,从不与别人共浴的原因——她并非像景王一样有洁癖,而是女儿身。”

闻言,顾铃兰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倏地缩回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拼命摇头。此时她若稍稍冷静,就能发现贺锦年也没有喉结,也穿着高襟亵衣。

“铃兰,把申苏锦忘了吧,你那么美好,值得更好的人倾心相待……”

“不,你别说了,我不听!不听——”顾铃兰摇着头大叫,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嘴巴一闭一合,却无声无息。

贺锦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焦急地捧了她的脸,只见她的双眸没有焦点地乱转着,不由将她死死搂住,干涩地道:“铃兰,你坚强点!”

谁知顾铃兰突然发出一声尖厉惨叫,猛地推开贺锦年,蹲下身去。

那一刻,仿佛所有美好往昔,都被一只蛮横大手刹那抹净。

贺锦年缓缓走近她,将她抱进怀中,语声萧瑟悲凉,“铃兰,申钥儿已经死了,她欠你的,由我来还。这辈子,我会将你当成亲妹妹照顾!”

顾铃兰不再尖叫,却也全无回应,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神采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眼泪顺着眼角流出,任由贺锦年如何安慰也不肯说一句话。

这一夜,顾铃兰把半生的眼泪,悉数流进了贺锦年的心里。这一夜,贺锦年望着天上明月,眸如长剑,带着生杀之气,誓要为顾铃兰一雪前冤。

所有欠了顾铃兰的人,她会代她一一讨回!

戴府营帐。

啪!戴向荣一巴掌狠狠扇向儿子,打得戴少君滚了几滚,脑袋撞在桌角上,耳中嗡嗡作响,喉中一股腥甜涌上,很快嘴角就沁出血来。

昨夜他在望月台喝了杯茶,接下来的事就全忘了,醒来后发现了昏迷赤裸的顾宝嵌,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想把她唤醒,可一翻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惨状时,脑中便一片空白,转身就跑,一路连滚带爬,连怎么回的营帐也不知道。

他本能地将自己清洗干净,将破烂的衣袍塞在床下,抱着被褥一晚无眠。天未亮时,侍童跑来,道是外面纷传常庆公主被发现赤身躺在望月台上,而金铃公主一夜未归,禁卫军正在找寻其下落。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整个人清醒过来。事情闹成这样,他再浑浑噩噩也明白被人算计了,所以马上来找父亲。

戴向荣一脸沉痛,又冲过去甩了儿子一巴掌,见儿子整张脸都被打得变形,才收了手,恨恨地骂:“不长进的东西,亏老夫教你凡事留个心眼,你要是放在心上,也不会无端送上门给人当剑使!”

看着一脸灰败的戴少君,戴向荣咬了咬牙,拿起一把椅子,掂了掂分量,沉重开口,“君儿,别怪爹心狠,今天要是你受的罪不够,只怕不解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气。爹这样做只想留你一条性命,你忍忍,把腿伸出来!”

戴少君经历一晚浩劫,对疼痛反而少了畏惧,默默地伸出腿,转开头,颤声道:“爹,您砸吧,断了没事,可别把儿子的腿打瘸了!”

“君儿,希望这次劫难让你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以后做人要踏踏实实,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想都不要想!”实则戴向荣也不全怪自家儿子,苍月哪个少年不希望被金铃公主青睐?勿论尊贵,就说容貌和品行,顾铃兰也远远超过顾宝嵌,别说儿子,就是他,也会选择顾铃兰。

“爹教训得是,孩儿以后会懂得敛性做人,不会再让爹操心……”戴少君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爹,您动手吧。”

戴向荣是刑检司出身,自然知道哪里落下伤容易治愈,可面前到底是亲生骨肉,这一砸,比砸在自己身上还疼,他举了半天的椅子,却迟迟落不下去。

戴少君只觉等待的时刻太过煎熬,咬牙嘶声道:“爹,您给个痛快,儿子快坚持不下去了!”戴向荣蓦然反应过来,当即狠了狠心,抡起椅子砸向戴少君左小腿,只听咔嚓一声闷响,戴少君痛苦的惨叫划破寂静的清晨。

“君儿,你怎么样?”戴向荣老泪纵横地蹲下身,试图抱起疼得全身抽搐的儿子,“幸好你这不长进的混账还懂得向爹交代,若你迟了一步,恐怕戴氏一门都要受你牵连!来,随爹去见驾,把来龙去脉向圣上陈明。你放心,爹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会保住你!”

丑时,明黄行苑内灯火通明。

“接着找,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人来!一炷香回禀一次,把道口全锁死!”

禁卫军都统西索月得令,疾步退出帐外。

顾城亦焦急地来回踱步,他女儿顾宝嵌出事是小,顾铃兰出事就大不同了。

顾铃兰不仅贵为公主,更是姚氏一族的掌上明珠。此时正值他与顾城风对峙的生死关口,顾铃兰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怎么和姚氏交代?

梆子声从帐外传来,听上去凄凉悠长,已经五更天了。

林皇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妩妃和庆安公主静立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忽然,敬事房的总管带着两个稳婆进来,俱是神情紧绷,一进来便俯伏在地。

“怎么样?”顾城亦没耐性看稳婆们战兢的样子,“直说,朕赦你们无罪!”

“回禀皇上,奴婢查验了两次,确定常庆公主玉体有损,已……已不是完璧之身。”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头越磕越低。

闻言,林皇后哭声更哀,顾城亦越发烦躁,妩妃则心中偷乐——常庆公主失贞,那与戴家的婚事算搞砸了。她心里乐翻了天,脸上却满是戚色,还亲自倒了杯热茶,捧到林皇后面前,“姐姐,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皇嫂别哭,让皇兄想想办法,宝嵌受的委屈,皇兄定会让凶手百倍偿还!”庆安公主神情肃穆,也绞了热巾给林皇后。

一时间,帐内除了林皇后的哭声一片死寂,此时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

顾城亦站定脚步,看了庆安公主一眼,“庆安,你怎么看?”

庆安公主微微福身,“能在禁卫军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等事,此人不仅胆大,还心细!而且臣妹大胆断定,这恐非一人所为。眼下皇兄务必把营子守紧了,不要放一个人离开,先查查昨夜谁没有赴宴,再逐一排除。”

顾城亦烦躁地点点头。实则庆安的建议,他早已付诸行动。

庆安公主头疼地抚了抚前额。她半夜被传唤来,中途就听人议论公主失贞。顾宝嵌也算她看大的孩子,一想到这孩子余生尽毁,她不觉一叹。

“唉,宝嵌失贞的事,现在营里近半数人都已知道,这就不是杀几个人能封口的了。依臣妹看,一旦捉住凶手,得诛九族,否则顾氏皇朝声威何在?”

“皇上,皇妹说得有理,宝嵌这口气,臣妾定要替她讨回,否则臣妾再也无颜苟活世上!呜呜……皇上您不知道,冬梅把人带回来时,嵌儿那样子,真真把臣妾的心都撕碎了……”林皇后说到后面已哭得语不成声,想到她亲自为女儿穿上衣裳时,女儿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又恸哭起来。

“那个叫冬梅的宫女……”顾城亦想起禁卫军回报的话,忽然眸色一厉,咬牙道:“皇后,这就是你调教的好奴才?”说罢拂袖将案上的琉璃灯掀翻在地。

闻言,林皇后倒抽了口凉气,一口气哽在喉中,脸色一片死白。

事情发生后,除了顾宝嵌,最受打击的就是她。可再伤心她也没糊涂,在几个禁卫军将昏迷的顾宝嵌带回来时,她强自镇定地将事情经过先盘问了一遍,马上就知道这事虽与冬梅等人无关,但冬梅之举,无异于雪上加霜。

遇到这等事,最好是悄不声张,先带着主子回去,而不是惊动巡逻的禁卫军,让公主失贞之事遍扬围场。可冬梅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大宫女,当年她和清妃争夺后位,冬梅是她的马前卒,从她身上,冬梅学会了步步筹谋。

从宫斗中挣扎过来的人,自然看得更为深远。冬梅的精明在于,她比谁都清楚,如果帮着瞒天过海,她们四个宫女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下场只会是被灭口。所以冬梅铤而走险,醒来后大呼救命,闹得尽人皆知。

昨夜她就恨不得将冬梅碎尸万段,可还没下手,就被顾城亦琢磨出了味道。

“冬梅?就是那些年跟着皇嫂的瘦丫头?”庆安眯了眯眼。她深居宫中多年,马上品出顾城亦的话,神情复杂地看向林皇后,眸中不无冷嘲。

妩妃虽然不知一个宫女怎么让顾城亦发了一大通火,但没吭声,心想等回到自己行苑,马上招来兄长问个明白,若有对林皇后不利的,她马上挖出来,敲锣打鼓地让整个苍月都知道。

这时,太监总管钱公公迈着急促的步伐跑进行苑,边见礼边道:“启禀皇上,戴尚书领着戴公子负荆请罪来了!”

顾城亦尚未开口,林皇后已激动地跳了起来,冲到钱公公身边,厉声道:“负荆请罪,那戴尚书真这样说?”未等钱公公回话,她狠狠提了钱公公的衣襟,眸中满布狠戾,“是不是他的儿子戴少君就是凶手?是不是,是不是!”

钱公公愁眉苦脸,他哪里知道,他只是负责传话而已。

“皇后,你安坐一边便是!”顾城亦示意觐见,转身走向书案后的椅上,脸色难看。庆安公主把林皇后扶到椅子上,压了压她的肩膀,“皇嫂冷静些,一切有皇兄为宝嵌做主。”林皇后却一把甩开庆安公主,阴阴冷笑,“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这种事不落到你们头上,你们都别谈什么冷静!庆安,这要是你的锦钰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这会儿比我还不如!”庆安公主虽然同情林皇后,但天下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这种比喻,脸色一下僵了,冷冷退开一步。

林皇后不依不饶地把矛头指向一旁的妩妃,声音嘶哑中带着尖刻,“张晴妩,你别闷在肚子里笑,本宫知道你心里偷着乐呢!不过本宫提醒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林淑月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后,将来你女儿顾宝茹的婚事还捏在我手上,要是我女儿没落得个好,我就把顾宝茹嫁到大魏,给那病老头当妃子!”

她神情可怖,近乎疯魔,恶毒话狰狞挤出,全无平素的端庄高贵,但袖襟之下的双手交叉紧握,掌心传来的疼痛,让她的思绪异常清醒。

一旁的宫人全都难以置信地望着林皇后——皇后一向谨言慎行,现在竟敢当着皇上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什么?”妩妃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态,听了这番恶言,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掐死这疯妇!可她尚未动,就感觉身后衣裙被扯住,耳边传来嬷嬷的声音:“娘娘冷静些,别上了皇后的当!”

蓦地,妩妃冷静下来。是呀,她要真和林皇后闹将起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就算是林皇后有错在先,皇上也会体谅,反而觉得她不懂事。

论心计,她是差了林皇后一截,但论演技,她也不差!

妩妃双眸眨了眨,泪就流了出来,声音透着压抑的委屈,“姐姐,妹妹知您心里难受,可宝茹到底是皇上骨肉,姐姐怎能咒她呢?大魏不过是藩郡,哪有资格娶我苍月公主?姐姐这不是诅咒我苍月无能,要拿公主去和亲吗?”

顾城亦自幼看惯了后宫的明争暗斗,妇人间的算计焉能不知?偏生这群蠢女人还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演戏。他用力揉了揉额头,终是忍不住那一声声虚情假意,蓦地暴喝一声:“够了,全给朕滚出去!”

“不——”林皇后打了一个激灵,突然疯了般奔到顾城亦身侧跪下,一把抱住他的腿,失声恸哭道:“皇上,臣妾要留在这里,臣妾要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动作太猛,她发髻上的九尾凤钗松落下来,高髻倾歪,鬓角几绺乌发零散下来,偏生钗尾的钩齿和头发缠住,斜斜吊在头上,看上去极为滑稽。

顾城亦一把推开林皇后,顺手拂了下袍尾,好像拂开什么脏东西。

现在他心情已恶劣到极致,丝毫不掩眸中厌恶,“林淑月,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是皇后,这等姿容,成何体统?”

“皇上,臣妾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念在嵌儿的分儿上,让臣妾在这儿等消息吧!”林皇后手忙脚乱地整理裙裾头钗,宫人也急忙帮忙,可那九尾凤钗被头发缠住,一时取不下,又不时揪着发尾,疼得林皇后连吸了几口冷气。

顾城亦看她如此狼狈,摇了摇头,拂手示意,“皇后若想听,就安静地坐到一边去,但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开口!”

“是,是,臣妾遵旨!”林皇后就着宫人的手一把抓下凤钗,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可她那端庄的神态配上一身狼狈,就像被砸了台的戏子。庆安和妩妃对看一眼,皆是一头雾水,感觉林皇后今日十分反常。

这时,钱公公领着戴向荣走进大殿,他们身后,两个宫人抬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子,虽然脸上高肿得辨不清五官,但众人都知道那必是戴少君了。

“戴卿,你这是唱的哪出?”没等戴尚书恭请圣安,顾城亦冷笑着发问。

“微臣特领逆子向皇上负荆请罪!”戴向荣四肢伏地,重重一叩首,满脸沉痛,“逆子犯了死罪,微臣特领他来给皇上处置!”顾城亦瞥了眼全身是伤的戴少君,眸色染上冷霜,“戴卿此话何意?难道宝嵌之事与贵公子有关?”

戴向荣又是重重一叩首,“老臣管教逆子不严,致使逆子犯下滔天罪孽,求皇上赐老臣一死!”顾城亦冷哼一声,冷酷地笑了,“戴卿,场面上的话不必多说,这不是在朝堂之上,朕没心思和你打太极……”

他话没说完,林皇后就疯魔了般冲了过去,狠扇了戴少君一个响亮的耳光,怒骂道:“你这混账,你与宝嵌的婚事就在秋后,缘何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伤了本宫的女儿还敢一走了之,把宝嵌孤零零地扔在湖边!”

戴少君断腿处本就疼痛难当,被重重扇了一耳光后,直直倒在地毯上,挣扎半晌也起不来,又被林皇后凶狠的眸光所慑,不自觉地往后缩着身子,脑中空白一片,打好腹稿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了。

“逆子,皇后娘娘问话,你还不赶快回!”戴向荣心中暗骂儿子不济事。

“皇后娘娘,请饶了少君吧……”戴少君一边拼命磕头,一边拼命回忆该说的话,“娘娘,请听少君一言!”说罢又是一叩首,却刚好磕到额间痛处,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三分,再仰起头时已没了慌乱,带着急切道:“少君自幼与宝嵌妹妹订婚,一直感激皇后娘娘的信任,天天盼着能迎娶宝嵌妹妹。少君对宝嵌一向尊敬疼爱都来不及,又怎会做出此等畜生之事?实是少君被人下了药,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娘娘若是不信,可命太医给少君查……”

“下、下药?”林皇后全身发凉。果然,一切都是阴谋!然而,是谁在背后主导?她不信目标是她的女儿,很可能在于她和太子……

“既然不知,你又为何负荆请罪?”庆安公主冷漠地扯扯唇角,深眸隐带讥诮,“若是同被下药,宝嵌昏睡至此尚未清醒,你又是如何回到戴府营帐的?”

戴少君背后蹿起一股寒气,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那是因为早上少君醒来时发现周身不适,好像、好像与女子有过……”

“驸马爷倒是风流得紧,未大婚就知晓闺房中事!得,这事不急着详述,说紧要的。”妩妃嘴角挂着笑,睨了眼林皇后——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好女婿?

戴少君脸肿得像猪头,羞愧难当也看不出异样,戴向荣的老脸却无处安放了,狠踢了一脚戴少君的另一条腿,骂道:“逆子,早知道把你那条腿也打断了!”

“噤声!”顾城亦两指一敲案桌,喝住众人,指了指戴少君,冷冷道:“说!”

戴少君更加惶恐,连抬头的勇气也没,勉强磕了个头,“一大早侍童说宝嵌在望月台出了事,少君才想起昨夜金铃公主约少君去望月台,说是想问申苏锦的事,少君便去了。可少君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金铃公主,后来口渴,便喝了那里的一杯茶,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少君全然不知,醒来时人已在营帐中了!”

顾城亦嘴角一勾,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所以你怀疑行凶之人便是你?”

戴向荣瞧着顾城亦脸色不对,急忙磕头道:“皇上,老臣自知逆子罪该万死,不敢求皇上开恩,只是今早听完逆子一番话后,老臣断定此事乃居心叵测之人暗中算计!皇上,兹事体大,请容老臣亲自彻查,还常庆公主一个清白……”

“清白?”林皇后尖厉的笑声再起,“女人的清白就一次,你怎么还!”

顾城亦没理会林皇后,冷冷一笑,“戴卿,听令郎的意思,昨晚在哪儿、和谁在一起,他都不清楚,只是听闻宝嵌出事就联想到自己,倘若昨夜与令郎一夜风流的是别的女子呢,令郎这伤岂不白受了?若是令郎疑心生暗鬼,把事情联想到自身尚情有可原,可戴卿刑检司出身,又怎会不经查证就下这样的重手?”

庆安公主也冷冷道:“金铃还失踪着,怎么戴公子就不曾疑到金铃身上?”

两人这一席话,直把戴向荣吓出一身冷汗。

按理,戴少君与顾铃兰有私约在先,戴少君应当怀疑他一夜风流的人是顾铃兰才是——自己向来心思细密,坏就坏在牵扯到自家儿子,关心则乱。

戴向荣缓缓转身,一脸慎重地道:“君儿,你把事情始末向皇上禀明,不得有半句虚假!”现在看来,此事断无法轻易过去,自家不长进的混账明知伤了宝嵌却抱着侥幸逃离现场,以致公主名节受损,也应当为这个错误受到惩罚。

闻言,戴少君魂飞魄散,拼了命地磕头,却吐不出一句话,急得戴向荣一巴掌扇过去,“孽子,你快把来龙去脉说出来,不得有半句隐瞒!”

“还有什么好说的?戴向荣,你们父子可真狠啊,纵子行凶后还敢逃逸!”那边,林皇后又冲到戴向荣身边,揪了戴向荣的衣襟死命拉扯。

对方是一国国母,戴向荣想推开又担心碰到对方,只好任由对方撕扯。

“戴向荣,本宫告诉你,本宫不管你们是不是被人算计,你戴家一个也别想跑,本宫要你戴家给宝嵌陪葬!”林皇后时而朝戴向荣打去,时而捶胸顿足地啼哭,形同疯妇,看得庆安公主直摇头。顾城亦却只挑着一边嘴角看着。这次他没阻止林皇后,倒像看戏一般,任由戴向荣狼狈不堪地躲着林皇后的拳头。

正在混乱之时,西索月疾步走进殿中,禀道:“皇上,找到金铃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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