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香的丈夫原是厂财务处长,四年前因为肺癌去世,留下她和一个吃奶的女儿。张维香是秦机厂的四大美人之一,做姑娘时,追求的人很多,丈夫死后,当初对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棍们”蜂拥而上,对她进行轮番的“攻击”。只要她在家里,那些爷们儿总要以各种借口来到她家,或婉转试探,曲线求“情”,或者敞开心扉,明侃明追,或者帮她做这干那,进行必要的感情投资。不管是羞羞怯怯的试探,还是热火朝天地追求,亦或以礼相求,以情相“惑”,她都热情接待,婉言相拒,那些妄想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同情兄”,见她防范严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也只好罢战休兵了。
财务处长杨大斐,是张维香的丈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丈夫死后,他三天两头朝她家里跑,说是关心她、帮助她,看看他那可爱的侄女,其实他是存着色心。开始,他只开着过火的玩笑,后来,手脚就不规矩了。当她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后,他就用起强来。张维香是个很好面子的女人,她怕被人听见了不好,不敢喊叫,只是小声地求他不要那样。杨大斐认为她软弱可欺,就把她压在沙发上,撕扯着她的衣裤,那满是黄牙的大嘴,在她的脸上乱啃,她的头乱摆着,躲闪着他嘴的进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危急中,她迎着他压上来的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杨大斐大叫一声,滚到地上。他嘴唇被咬掉了一块,满嘴的乌血。
“臭婊子,你等着!”他爬起来,骂了一句,捂着嘴走了。几天后,分厂调整班子,张维香被调了下来,到班组当了电焊工。从此,主任三天两头找她毛病,今天罚她十块,明天罚她二十,最多的一个月,竟然罚了二百多元。她忍气吞声,尽量把工作干的尽善尽美,可领导要挑毛病,怎么躲也躲不过去。在她拒绝了主任同样的要求之后,就被下岗了。她找分厂领导,分厂厂长说是人事部要她下的,分厂无能为力,让她去找厂长夜梦长,夜梦长说厂子情况不好,下岗的太多了,你出去打工吧,等有了岗位,我一定让人事部门首先让你上岗。张维香知道书记是个好人,又去找余骥驰。余书记热情接待了她,对她的下岗深表同情,说现在是厂长经理负责制,他只能提个建议,管不管用还说不定,让她等着消息,他如果不找她,事情就没有办成,她可以自己想想办法。
下岗后,张维香非常痛苦,整天神神道道地无所适从,母亲怕她出事儿,就来陪她,竭力鼓励她出去打工,挣一个是一个。
张维香三十一岁,她优雅的体态、娇好的面容、不凡的气质,在秦机厂是不多见的,她在等不到余骥驰的消息后,只好咬牙出去打工了。由于她的天生丽质,一进劳务市场,一些浴室、酒吧和饭店的老板就争着要她,月薪一到两千元不等。最后,她答应一个出价两千五百元的酒吧老板的聘请。可是,她干了不几天,老板就对她起了坏心,她不甘受辱,只好另去他处。接连几次,都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分文未挣。张维香非常痛苦,真想毁了她那惹事的脸蛋儿。她苦闷、彷徨,无所适从。后来,经好友李小成的介绍,她来到了李小茜酒楼。酒楼老板李小茜,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大学生毕业分配到一家国有企业,因为不堪领导的欺辱而辞职单干。她卖过报纸、包过商店、办过医院、做过三陪、开过舞厅、贩过山货,她在外面拼了十年,拼到两千三百多万财产,就在省会秦都买下一栋八层大楼,开了这家豪华的酒店。
李小茜酒楼座落在交通要口,一座八层大楼装修的金壁辉煌,虽然不是最高却是东大街最漂亮的。张维香不是未见过世面的人,可面对如此豪华的酒店,她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心说:“小成的堂姐真行,我要有她百分之一,这辈子怕就享受不尽了!”在张维香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看着院内的一切的时候,一个穿着高级西服,长相非常英俊的小伙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小姐,您有事吗?”
“啊,我,我没事儿……”看到如此标志讲究的小伙子,张维香自感形秽,说话都巴起来。
“这里谢绝参观,您请吧?”小伙子礼貌而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我找李小茜。”
“您是她的亲戚?”
“我,我是她妹妹介,介绍来的……”张维香递上一个条子。
小伙子接过条子,透视般的眼睛,把她看了又看,之后说:“您请跟我来。”
李小茜酒楼是集住宿、饭馆于一身的综合性旅馆,一楼中间是营业厅,两侧是库房和市民饭店,二至八楼是旅馆职员的宿舍、游艺室和高级饭厅。
张维香走近营业厅,两个穿着大红旗袍的门迎小姐拉开门,职业地微笑着,给她鞠躬行礼说:“欢迎光临!”
营业厅豪华宽敞、洁净漂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推着地拖由东而西,接着是四排八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跪在地上搌擦。姑娘们干得快捷卖力,红噗噗的脸上挂满了汗珠。
来到二楼,在挂有“总经理办公室”的牌子前,小伙子对张维香说:“您等一等,我去报告李总。”小伙子进去,两分钟后才出来说,“李总不在,我已经打了电话,您进来等一等,喝点水吧。”
不大功夫,一个雍雍华贵的女子走进屋来,张维香心慌得“嘣嘣”狂跳。
小伙子介绍说:“这是李总,这是张维香。”
“李,李总,我是小成介绍来的……”
李小茜点了点头,之后,冷冷地说:“小成给我打过电话,恰巧我也需要人。你的长相不错,就先做门迎,少说话,多干活。这儿的等级森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要绝对服从。”
听了这硬梆梆的话,张维香心里一凉,怯怯地应着。
门迎是饭店的脸面,一个美貌如花、举止优雅的青春少女朝你面前一站,甜甜地一声:“先生,您请!”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也不忍心驳回面子。因而,李小茜酒楼的门迎个个美若天仙,年龄都是十七八九,最大的也就二十一二岁。张维香虽然漂亮,可在这美女如云、青春荡漾的酒楼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黄脸婆。出于她自身的条件,说是让她做门迎,其实是让她在门迎身后,为顾客拿包取包。这活虽然不重,却要笔直地站着,非常地累人,最主要的是要记性好、眼力好,还要能忍气吞声、永远微笑。第一天上班,班长常清就叮嘱她说,凡来酒楼的客人,都是我们的爷,不管他们怎么样,你都要容忍,绝对不许拉脸发火,得罪了客人。
和张维香一班的三个姑娘一个十七岁,两个十八岁。十七的姑娘叫于清,她整天不哼不哈不说话,对谁都展眉微笑,毕恭毕敬。十八的一个叫余嫣,一个叫党杨,党杨微胖,余嫣精瘦,这一胖一瘦的两个姑娘,一个温和一个尖刻,党杨是组长,领导着张维香她们三个。
李小茜酒楼是秦都有名的酒店,凡来这里的顾客大多数都文雅、自觉、非常礼貌,但偶尔也有几个粗俗下流的角色。那是一个周五,客人特别多,半个班下来,站得张维香腰疼腿酸,汗流夹背,她正低头擦拭着滴在地上的汗水,一个孕妇般的胖子,摇晃着来到她跟前,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叫道:“哇,好漂亮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太好啦……”胖子说着,搂住她,“小姐,嘞这么漂亮的人,来干这么下贱的事,可惜,太可惜!跟我走,吃住不算,小费不算,我每月给嘞两千,嘞只要陪陪我就行啦!”接着,喷着酒气的嘴,朝她的脸上啃来。
张维香又羞又急,使劲地挣扎。可她力气有限,怎么也摆脱不了胖子的纠缠。余嫣、党杨和于清怕他对她们非礼,干着急,却无法帮忙。正这时,有人叫来两个保安,才将那个醉鬼架开。连累带气,这一天下来,张维香腰痛、腿酸、眼发花,气都喘不上来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张维香把这事说给班长,常清却板着脸说:“顾客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们必须容忍!”
张维香吃惊地看着班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默默地离开了。她回到宿舍,想擦一擦汗透的身子,刚刚把水倒上,开饭的铃声响了,张维香慌忙朝员工餐厅跑去。张维香最怕的就是吃饭,因为这里等级森严,像她这进店不久的打工妹,是最底层的,每次吃饭就跟坐监一样。若大的餐厅里,摆着一长溜饭桌,各部的正副部长坐上首,依次是下属的各科科长,各班组的班长组长坐下首相陪,他们身边站着一些老资格而没带长的员工,在这些坐着、站着吃饭的人身边,都有人为其添饭、端漱口水。
那些官长们慢慢地吃着饭,说着粗俗的笑话,下首坐的陪着大笑,偶尔也插上一句两句;站着的只是低头吃饭、陪着傻笑而不敢插嘴;而添饭、端漱口水的则静若寒蝉,连笑都是压抑的,不敢放开。张维香年龄虽大,可她进店最迟,她捞不着给人添饭,只能给一些没带长的,站着吃饭的人端漱口水。到给人添饭、端漱口水的这些人吃饭,只能在官长和老师傅们吃完走了之后。
“张维香,给我打饭!”好不容易等到那些人吃完饭,余嫣立即坐到上首,冲张维香叫道。张维香慌忙给余嫣舀了一碗饭,双手捧给余嫣。余嫣抢夺一般抓过碗,一阵风卷残云。于清接过张维香递过的饭说:“张姐,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吃吧。”
余嫣、于清吃得篷篷勃勃,碗筷叮当,张维香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她见米饭不多了,就拿了个馒头,默默地啃着。饭吃到张维香这一级,好的没有了,大多数情况下,她只能开水加馒头。
当张维香把剩下的一点饭菜,倒在三位小师姐的碗里,抓起第二个馒头吃着的时候,班长常清来了。这是一个比张维香小七八岁的胖子,由于身材高大,却不显胖,到显得她丰腴性感,韵味无穷。见她进来,三人慌忙迎接,常清点了点头,看着张维香说:“你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嗯?”
张维香放下馒头。
“明天有十五家包饭,赶快去厨房帮忙!”
今天来酒店的客人,多一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张维香指着一桌酒菜问常清:“班长,这桌菜要花多少钱呀?”
常清斜了她一眼,说:“不多,一万五六吧。”
“我的妈呀?!”张维香吓了一跳,她看着常清,半天合不拢嘴来。她在单位一月四百元工资,除去各种费用,只剩三百二三,这一桌,要吃掉她三四年的收入。本来,她是轮不上端菜的,因为今天的人特别多,就抽一些模样稍差和年龄较大的女工临时帮忙。她没干过这些,慌慌张张地把一盘鼋裙扣在客人的身上。那位客人拿着话筒,正对着电视唱着卡拉OK,张维香本来让着他的,可客人的晃扭毫无规律,她让着他,他却扭过来,撞翻她手中的盘子。
客人发起怒来,张维香吓坏了,慌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拭,那家伙用力一摔,张维香倒在地上。惊恐中,她发现客人竟是厂里的党委书记余骥驰。余书记是厂里公认的好人,“包公书记”“清廉书记”,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他誓言旦旦,痛哭流泣:“我不想叫一个职工下岗,可厂里困难,为了节约开支,度过难关,我不得不协助厂长这样做,希望大家理解领导、支持领导。为了厂,为了大家,我要求所有干部克己奉公,紧缩开支,我首先保证不乱花厂里一分钱,欢迎大家监督!”想不到她心目中高洁的形象,却是一个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心中的圣像倒塌了,张维香呆坐在地上,愣住了。余骥驰满面怒容,轻蔑的目光,剑一般刺着张维香。张维香不想丢掉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她见余书记不认识自己了,爬起来看着他,可怜巴巴地笑着说:“余书记,对不起,我是张……”
“不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也得让你们老板炒你的鱿鱼!”余骥驰不依不饶地吼着,“就你这种窝囊废,要是在我的厂里,我早就叫你滚蛋了。叫你们经理来!”
余骥驰和苟得势的买卖做成之后,因为高兴,他同苟得势来到李小茜酒楼,他来这里一是庆贺他又得到九十万,二是想见识一下秦都市有名的女强人,是怎么一个艳丽夺人的美人儿。说好了是他、苟得势和杨大斐三个,杨大斐因为临时有事,就他和苟得势来了。一个有名的酒店经理,一般客人是不容易见到的,因而,他有意撞翻了盘子,借题发挥,目的就是要见一见秦都市美貌这摄魂的大富婆。
餐厅经理连忙出来道歉赔礼,可余骥驰不依不挠,在无奈之际,只好叫来了李小茜。
平时对部下威气十足的李小茜,此时温顺的绵羊一般,她哈着腰,两手笔直地垂在裤线之上,谦恭的脸上,堆满了卑微巴结的笑。看到她如此的模样,余骥驰心里好笑,他妈的,这女人除了满身的狐骚气之外,可能就是有钱了,比她堂妹可是差多了,如果我拿出百二八十万把李小成包装一下,准能胜过她十倍。李小茜虽然不如李小成,可她如果嫁给苟得势那个杂种,却有点儿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今天一看,他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些男人肯为李小茜掏钱,让她挣了两三千万,买了这么大的一个酒店。余骥驰没了敬畏之心,说话也就放肆起来:“李小姐,鄙人早就听说你的店是一流的,人好,服务也好,可我今天敢断言,就凭你用得这种货色,你的酒楼是上不去档次的!”
“是,是的!”李小茜对余骥驰说的每一个字都点头称是。之后,她转向张维香,立即恢复了尊贵和威严,“扣发你这个月的工资,一会儿你财务部结帐,今天就给我走人!”
就在余骥驰对李小茜不依不挠的时候,夜梦长打来电话,说广宏来人了,下午就到,让他马上回厂。广宏的人要到了,他这实际上的一把手再不露面,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他佯装生气地发了几句牢骚,就急忙回厂了。
事情平息之后,张维香来到经理室。她不想出去找工作,不想再看男人们那淫邪的嘴脸,垂手立在李小茜面前,看着她,解释着事情的原委。
李小茜对原因不感兴趣。她抬手阻止了她的述说,冷厉地问:“你是想在我这儿混几天就走呢,还是想长期干?”
“茜姐,小成让我来找您,我就打算在这儿长期干……”张维香怯怯地说。
李小茜长叹一声,说:“要在我这儿长期干不容易呀,这要吃很多很多的苦,你能行吗?”
“别人能吃的苦,我都能吃!”
“很好,要干好一件事,就应该不顾一切。你是小成的好朋友,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财大气粗的女强人,不可一世的大老板,可又有谁知道我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呢?”李小茜站起来,走到窗前,她抱着双臂看着远方,悠悠地说,“我从单位辞职后,这些年来吃的苦受的罪和委屈,口笔难述,要记起来,可以说是苦大仇深。为了生存,我把女人的一切都豁出去了,才有了今天的样子。你到我店里来,从你和小成的关系上说,我是欢迎的,可从对你对我的发展上看,我是不愿意用关系工的,所以,我不会特别关照你。你要想有出息,就得自己去拼、去争、去奋斗!”
“茜姐,我来你这儿,一是想有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挣点儿钱好养活我和孩子,二是想学点技术,等孩子大了,我有了资本,我就回去自己干。”张维香泪光闪闪,但却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是来享清福的,你对别人怎样,对我怎样就行了。”
“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李小茜拉住张维香的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有什么打算吗?”
“茜姐如果不要我走的话,我想去餐厅部,到厨房学着做菜?”
“厨房是最苦的,你能行吗?”李小茜吃了一惊。
“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很好。干活要长眼睛!”
张维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