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菜市场突然被人暴打了一顿,三四个人围着我打。
林萍的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林萍想吃鱼汤。她腿疼,走不动了,让我到市场上去买一条黑鱼。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又答应了。按说,林萍是我已经离婚的妻子了,我完全可以不必再承担什么义务,但想想,林萍的母亲年纪那么大,照顾她已经累得不行了。而且,这段时间楠楠一直是老人们照应的。
也许,老人家在心里还把我当成她的女婿呢。如果说老人家现在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我和林萍复婚。在她眼里,一切是那样简单:林萍没有再嫁,而我也没有再娶。她哪里知道我的生活呢?我虽然没有再娶,但是女朋友是一直有的呀。可是,这些当然不能对老人说。老一辈的人是没法理解我们现在的生活的。否则,她一定会认为我非常堕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我相信,到了楠楠她们这一辈,我在她们的眼里,同时是一个不开化的老古板。
菜场上乱哄哄的。我平时根本就不会买菜,但我还是往菜市去了。下楼的时候,我的右眼皮突然又跳了起来,而且一直持续着。没有休息好啊,我又这样安慰自己说。罗萌萌走后,我感觉精神上松驰了不少。那几天虽然玩得特别尽兴,但是一旦歇下来之后,那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立即就像黑影一样,爬了上来。而且,精神上显得特别的空虚。
开始想念她,想念她的眼神,想念她的笑,想念她说过的那些有趣的话,想念她的每一个动作。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我是当真那么爱她?我在心里问自己。是的,如果不是,还能是什么呢?我想;明天就把所有的事情一古脑都处理掉,然后去北京,和她团聚。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有些激动。
前面的路是美好的。
想一想就美好。
可是,我能马上走掉吗?不能。马青在电话里问我愿不愿意让他出面做一些工作。他当然是为我好。他说他是认识姜玉颖的,可以劝劝她。她背后的动机可能是想炒作自己一把,但这仅仅是可能。可能就是未必。马青对我说:“其实她在圈内已经很有名了,她不需要那样炒作自己。如果这算是炒作,那么这明显是一场恶炒。就是说这样的炒作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我想想,马青说的也很有道理,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告我呢?“我怎么会知道呢?也许你的就伤害了人家。至少,她觉得你是在伤害她。”
从我个人来说,当然希望马青能把她的工作做好。我不想惹麻烦。她告我,我可能还真有些好处,名声更大,成为一个社会所更加关注的作家。至少,这本书会卖得好一些,版税拿得多一些。可是,如果有一大堆人告我呢?那么我宁愿他们一个个悄悄地解决掉,化干戈为玉帛。因为,一个姜玉颖并不可怕,可怕是在姜玉颖背后的那些人。比如布清之流,他们要是对我仇恨到极处,不会像一个小女子告状那么温柔。
在我和罗萌萌去紫竹山的那几天里,我家的门底下和信箱里塞进了好几张纸条。都是打字机文字,“小心点,你会有报应的!”或是“我要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你。”我虽然没有被吓倒,但是心里还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我自己倒不要紧,平时多注意就是了,关键是孩子,楠楠。我怕有人报复楠楠。
人渣!流氓!无耻!无聊!
我想: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情还不至于是凯城集团老总周恒泰干的。周恒泰不是我小说里写的那个牛德衡。即使是牛德衡,也不做这种事。但包簿清和布清之流会做,赵光明也会做。但周恒泰不会做。我见过周恒泰,仪表堂堂的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一身的名牌,非常考究。手上的劳力士手表据说值三十多万。出入时身后都跟着随从,或多或少。多的时候有男有女四五个,少的时候至少有一个男跟班。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只要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相随。
事实上关于有几个随从跟着周总完全是我个人的臆想。我是从逻辑上这样推想的。他有他的自由,当然有时就不需要带太多的人。周恒泰四十多岁,钱财、权势、女人什么都不缺。对于女人,其实我根本无意去批判他。他养谁,并不关我什么事,不要说他养着一个什么陈玉颖了,或是姜玉颖,哪怕他把世界上所有姓氏里叫玉颖的都养了,也与我无涉。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今天,谁有资格当一个道德评判法官?况且,说不定人家姑娘是愿意让他养,更多的是想让他养着还不够资格呢。
对这种现实,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今天,我们都是有罪的人!
我们是堕落者,是罪人。这种有罪的感觉,当然是严格意义上的“罪”,是心里的“罪”。很多个深夜,我在想,什么人称得上是有罪的人?我自己当然是,我内心的那份“脏”,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问题是那些洁身自好的人,就不是堕落者?就没有“罪”?不!事实上对现实保持缄默,也是有“罪”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独善其身也是一种道德的堕落。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不但对富人们不加以仇恨,而且,我们内心里充满了一种羡慕。无论我们在哪,我们难道不都是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议论谁谁谁发了财吗?我们内心里非常渴望和他们一样,过上富裕的生活。即使不能像他们一样富裕,我们也还是欢喜他们,毕竟,他们给了我们一种榜样的力量,让我们看到了前面的光亮和希望。一位历史学家在经过了很多年研究之后,得出了一个非常伟大的结论:是富人推动了历史的前进。这样的说法当然非常积极,因为我们的教科书上从来就说是农民(或者说就是穷人)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也许,这两种说法都对?是富与穷的斗争,推动了历史?
我也是羡慕周恒泰的。一份事业能做得那样大,就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据说,金利大厦也是他名下的企业。金利是新近盖起来的五星级酒店。一个标准间,一晚上的价格是两千三。是本市最贵的房价了。我没有住过这样高档的酒店。有时候我忍不住傻想:如果我住进去,一定不要睡着,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房里的一切,都所有的东西都看到眼里去,包括床头的光线。否则,那两千三百元钱就没有任何意义。
周恒泰即使昏聩到认为我小说里影射的是他,他也不屑于对我下手,我想。再说,牛德衡怎么可能会是他呢?牛德衡与他相比,那真的就不算个人物,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既然周恒泰不对我下手,我想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菜场上,我在一个水产摊前看上了一条黑鱼。那条黑鱼足有四斤重,凶猛异常,在池里左冲右突,溅起的水花有好几尺高。我想这条鱼如此有劲,吃它一定大补。摊主是个妇女,好不容易才把它抓住,然后用锤子把它砸死。剖切,洗净,然后让我交上二十一元钱。我接过她找来的零钱,感觉背后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刚回过头,脸上就挨了人迎面一拳。
“我操你妈你的鱼血水弄到老子裤子上,你不长眼?我打死你个狗日的。你丫的骨头发痒我打死你。”我刚想反抗,拳头就像雨点一样。我的眼镜落到了地上,脸上一片火辣辣的。我意识的深处在反抗。当我稍一站稳,也模糊地看清了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个子和我差不离,但块头却非常壮实,称得上所谓的虎膀熊腰。他五大三粗,黑黑的皮肤,右臂上剌着一条青龙。一定是来自某个黑社会,我想。
我还没有来得及还击,这时在我的身后又出现了好几个男人,他们的穿着就明显的与众不同,推着小平头,流里流气的。他们蜂涌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有一个还从旁边的菜摊上取得一根扁担,劈头盖脸地猛打。我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和空间。
周围一片嘈杂声。我知道,那都是围观的群众。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进行劝阻。我在突然之间开始反抗,可我根本看不清对手是谁。我只是一味地反击着。我感到有东西被我击中了。因为,我感到对方的动作更加猛烈了。他们显然被我激怒了。立刻又是一顿暴打。我感觉我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他们打断了。脸上到处都是血。眼睛睁不开,血已经把我的视线糊住了。只是一片黑红。耳朵里嗡嗡地,只听有人说:“看你狗日的还敢瞎写,欠揍!打死你丫个孙子。你不要以为一个作家就不得了,打死你就像捏死只虫子。”
声音慢慢地离我远去。半天,我才从地上挪了一下腿。腿仿佛也不是我的了。我听到有人说丁三宝蔡阿林什么的。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我爬起来,坐在地上,头脑里一片空白。有声音对我说:“你敢惹他们?把命保住算是好的了。去年有人被丁三宝用大砍刀下了一条腿。那人在前面跑,丁三宝他们在后面用汽车追。整整追了三四里地。”
我看不见周围的人。
我想起了前老岳母的话。摸到了鱼。它还在塑料袋里。它是僵直的,已经是一条死鱼了。袋子破了,上面全是泥污。眼镜找不见了,算了吧。我挣扎着站起来,全然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非常狼狈地向前走。
老岳母看到我那样子,吓了一大跳。老丈人在屋里柱着拐杖在抖。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他们过去的印象里,我是根本不可能遭到什么横祸的。文人嘛,能有什么祸事?要有祸,也不该是这种祸。我说是被人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放下鱼,让岳母做好,说给林萍送过去。老岳母几乎要哭出来了,说:“你还管这个干什么呀!赶紧到医院去。那个你别管了,我送你去医院吧。”我强撑着说:“没事的,我也有好几天没去看她了。我送吧。”老岳母硬把我拖到卫生间,一边洗着毛巾给我擦脸,一边喝叫老岳父,去楼下的路上拦一辆的士,送我去医院。
在医院洁白的手术床上,我的头上被缝了七针,而且,脾脏可能破裂。医生对我居然能拖延那么长时间,感到非常的惊讶。而当我躺到手术台上,刚被打了一针麻药之后,就完全昏迷了。
最先来看我的是马青。马青坐在我的床前,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我冲他笑了一下,他却面无表情。我毕竟没有被打死。医院里已经传开了,说一个作家被人打了。但他们都不知道一个作家为什么会被人打。大家都在猜,现在不搞政治运动了,作家怎么还会被打。
“我报了案,派出所的人一会来向你了解情况。”马青缓缓地说。
我又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
在医院里,我受到人们的许多问候与安慰。单位里不明情况,也派人来看了我。甚至有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我。他们都对我的被打表示奇怪。从他们的职业考虑,这倒是一条很好的小报新闻。如果往下挖,说不定能找出很好的轰动性文章。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说真的,我平素并没有什么仇人。我想:如果有人打我,那一定是那个以为我影射他的银行信贷部主任,是他指使人干的。可是,当我这样表示的时候,马青直摇头,说:“这只是你的猜测。猜测不能代替事实。”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懂,可是,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我向那个来调查的警察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并向他介绍了我听到的两个名字,丁三宝和蔡阿林。警察说这个很重要,做了笔录。我问他知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按说警方应该知道这些在黑道上的人物。那个警察和我的年纪差不多,笑笑,说:“有些知道,那要他们有案底。这两个我还没有听说过。也许别的分局掌握了。我们会尽力查的,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