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刚好触及到老旧的书桌右下角时,阴暗的房间迎来了新的一天。床上被褥里残余的温度也已消去,索维娜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陌生的人,迫使自己去面对。
清脆的敲门声也准时回荡在才触及到光亮的房间里,门随之也就开了,端着餐盘的嬷嬷踩着落到门前的黑暗,走出了阴冷的走廊,踏入房里。
嬷嬷放下手上专门为索维娜准备的早餐,见到索维娜已梳洗完毕,她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服侍索维娜进餐。
早餐很简单,有时是面包,有时是小点心,唯一不变的是用水晶玻璃杯盛装的鲜奶,索维娜怎也喝不出那鲜奶是出自羊身上还是牛身上或者其他可以分泌出足够多的能被人采集奶液的动物身上。
嬷嬷送来早餐后就会一直陪在索维娜身边,寸步不离。
她病愈后的这两三日,这个嬷嬷一直看着她,不许她外出,用完早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见前来问安的修士修女们,她必须认真的回礼,只要她对某个修士修女表现出了任何倦意和不耐烦,她这一整天将在那个倒霉的人的哭喊哀求中度过。
受过一次这样的“摧残”后,索维娜每每看着前来问安的人璀璨的眼眸中倒映出的她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头上有一层佛光——不然那些人为何拿她当菩萨一样供奉呢?
当然,他们不信佛。
小修女弗林雅,是今日前来问安的修女中的最后一个,索维娜还记得她,便多关注了她一眼。她与先前的修女修士不一样,她想要得到索维娜的祝福,她要行大礼。
在索维娜看来,她却是最虔诚的一个,所以送了小修女弗林雅一个祝福的手势后,又轻轻吻了她的脸。
弗林雅抿着嘴唇,泪眼汪汪的注视着索维娜,向索维娜深深鞠了一躬。
看到这个小修女,索维娜仿佛看到了自由。小修女是唯一一个带她走出了索菲亚教堂的人,所以索维娜拉住了弗林雅,没有让弗林雅如先前的修士修女们一样匆匆离开。
语言的不通,给索维娜了解这个世界带来了致命的阻碍,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与从前的索维娜有无出入,即使有,即使他们满腹疑惑、惊讶,甚至惊恐,她都只能沉默以对。
像木头一样站在索维娜身后的嬷嬷走到索维娜面前,用她那张和赫卡特有一拼的冷脸淡淡的看了眼弗林雅,弗林雅猛地缩回被索维娜拉着的手,低低头快步消失在门外阴暗幽冷的走廊里。
“受礼全部结束了,这三日辛苦您了。”
听不懂她说了什么,索维娜漠然,走到了书桌边,翻开桌上不算厚的一本牛皮封皮的书,窗外明媚的阳光衬得她手中的书多了几分昏黄,越发显示出来它的古老。
这是赫卡特给她的,一本历史悠久的希腊语词典。
三天前的记忆里清楚的记下了赫卡特的冷漠身姿,即使那时的索维娜发着高烧,神智不清,她还是清楚的记下赫卡特来过,给她吃下一颗青色的果子,她又陷入了深沉的梦境里。
梦里,索维娜试图请求赫卡特让她直接懂希腊语,而看出来她的心思的赫卡特,摇了摇头,说——
语言是人类文明,并不是神所创造,所有的人类文明都是无法直接由神赋予的。
想让赫卡特教她说话的念头刚出现在索维娜的脑海里就立马被索维娜扼杀,她还是想和赫卡特保持绝对的距离。
梦醒了,索维娜的病奇迹般的痊愈了。
索维娜安静的看起了书,嬷嬷挂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退了出去。
那位奥克特里先生,似乎对语言颇有研究。
索维娜有点走神,翻书的手也不自觉地就托起了下巴,托他的福,她有这本词典足够她慢慢琢磨,虽然她现在仍然听不懂希腊语。
窗外人影晃过,弗林雅悄悄往索维娜的房间里瞅,只有索维娜在,她才轻手轻脚地溜进幽暗的走廊推开了房门。
老是听嬷嬷婆子们议论索维娜,说索维娜变了,能安静的看会儿书了。索维娜的确安静了,安静地借书本做样子,依旧在发呆。
弗林雅提着长袍,突然从索维娜身后冒出来,与她的年龄不符的粗糙小手握住了索维娜的肩头,“哇”的一声在索维娜左耳边低吼。
索维娜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来人是她,大惊之后便是难掩的喜悦。
“我就知道你才不会老老实实的看书。”弗林雅一脸的得意,“忍了三天了,心痒痒了吧,要不要去海边玩啊?”
索维娜只听出了两个词:“书”、“海边”
索维娜点点头,重复了一声:“海边。”
就见弗林雅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那好,我先回厨房去帮忙,午休的时候我们老地方见。”弗林雅说完,拍拍索维娜的肩,乐呵呵的溜了。
索维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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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慢慢爬到她床边时,投进了一道纤瘦的影子,轻轻的在她脸上晃动。小憩片刻的她抬了抬眼皮,狭长的眼投出懒洋洋的意味儿。
“陪我玩吧。”
朦胧间,恍如又陷入了那个梦境,那个乖巧可爱的孩童冲她微笑,然后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索维娜惊起,慢慢的靠向床的内侧,过了好一会儿,窗前调皮的孩子已然有了无趣的倦意,欣然退去。
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也没有掉进深渊,没有溺水的痛楚,没有绝望环绕。
现实与幻境她再分辨不清,此时此刻谁能向她证明,这里是真实的。
索维娜压下心头油然而生的恐惧,踏下床,走到窗边。当阳光洒到她的身上,温暖的感觉不带半分的虚假,她的心,这才平静。
那个孩子,就在窗外的花圃旁边与那些唯唯诺诺的嬷嬷婆子玩耍,他看到了窗前的索维娜,两人四目相对,一种无法细说的微妙感觉在他们眼神间蔓延,小男孩笑了,索维娜也笑了。
索维娜走出了房门,踏进了昏暗的走廊,她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光亮在走廊的那一端,镶嵌在黑暗的彼岸,原本并不长的一段路,被黑暗拉得像跨过了一整个宇宙。
索维娜快步往光亮处走去,不敢四处乱看,她害怕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几乎是冲入光明之中,阳光扎得她的眼睛生疼,她却不愿意闭上眼,反而仰起头看看明媚的阳光,任由眼泪流下。
这样任性的折磨着自己的身体。
如此这般的活着。
如果赫卡特站在她的面前,她定是连呼吸都要停止,直到胸腔里扩散出索命的疼痛,她才会记起要喘息。
“你为什么哭了呢?”
小君士坦丁站在她面前,仰着头皱着他那好看的眉毛。
索维娜抹去脸上残留的痕迹,轻轻笑了。小君士坦丁一愣,轻声嘟囔:“天使。”
索维娜不知道,在她低下头的一瞬,天使悄悄落到了她的身后,可惜她没有回头,只有小君士坦丁一个人,看到了天使温柔的微笑。
因为那个差点让她死去的幻境,索维娜对小君士坦丁有着本能的一种的排斥和恐惧,但是她却是愿意和小君士坦丁玩耍。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染红了色彩缤纷的花圃,染红了破风楼里噙满了泪水的双眼。
弗林雅拉上了窗户,不想再看院子里的人,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活儿要干。
索维娜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可是她把今天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全部回忆了一遍,实在记不得究竟忘了什么,或许她根本没有忘记。
因为没有什么事发生过。
索维娜和小君士坦丁的游戏结束于嬷嬷们叫他们回去用晚餐,索维娜给了小君士坦丁祝福,两人一东一西背道远去。
虽然没能离开索菲亚教堂去到外面,但索维娜已经很满足了,嬷嬷送来了晚餐,她心情大好的吃下了很多。
与她相比,弗林雅正在厨房里打杂,忙到夕阳余晖快要消失殆尽,她才勉强得到一口冷饭吃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就在索维娜的小房间可以看到的一幢破风楼里。
这幢楼从外看起来很残破,从里看来尽是朽木。弗林雅踩着“咯咯”直响的木板,登上二楼,推开了残破的木门,倒在了铺着一床薄毯的木板床上。
她太累了。
就在弗林雅的身边,容不下一个人站立的一寸狭小空间,站着一位天使。她像是镶嵌在柜子上的挂画,又像是飘散在空气里的残影,安静地对着弗林雅微笑。
弗林雅迷迷糊糊间看见了她,她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摸了摸弗林雅的脸,温柔得像母亲。
“我叫普蕾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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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一下午的索菲亚教堂不知被谁的到来,打破了平静。所有的修士修女都忙活起来,可这些热闹好像与索维娜沾不上边。
弗林雅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推开索维娜的房门,瞪着她那双青果大小的眼,先用来翻白眼。与此同时,一队马车徐徐驶进索菲亚教堂的院门,约翰一世亲自在大教堂门外等候马车过来。
“皇后和古德王爵已经到了,你还在房间里干什么?”
索维娜却是笑着把弗林雅拉到桌边,拿了桌上的小点心递给弗林雅,弗林雅吃愣地望着目光炯炯的索维娜,却是心头一热,还有点介怀中午发生的事的她,没忍住,就落下了泪来。
她的眼泪吓住了索维娜,索维娜歉意的抿抿嘴,一句话也说不上,安静地坐到床边去,呆呆的看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弗林雅心头又咯噔一下,扑过去抱着索维娜哭得更是稀里哗啦。
“啊,天呐!”
索维娜手足无措的拍着弗林雅的背无言地安慰着她时,一声比进了杀猪场的猪叫得还嘶厉的尖叫被投掷到索维娜的房间,下一刻,索维娜看着弗林雅小小的瘦弱身体飞了出去。
嬷嬷冲过去就是一脚踢到弗林雅的肚子上。
“索维娜大人您怎么能让这个低贱的奴隶……”
闯进来的嬷嬷回过头厉声戾气的说了半句,索维娜扬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索维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这个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嬷嬷为何要打弗林雅,但这一耳光,她必须打。
“……索维娜大人,请您快些准备,王爵想见见您。”嬷嬷低着头提醒着索维娜,索维娜听不懂,也就没有搭理她,嬷嬷紧了紧牙关,轻轻退了出去。
窗外,挂着温柔微笑的天使——普蕾格,瞄了眼挂在墙上的天使油画,她笑着往后退了两步,走进了阴暗的走廊。从索维娜的房间退出来的嬷嬷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嘟囔着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话,跺着碎步与普蕾格擦肩而过。
普蕾格吹了口气,送出手心里的一片小小的羽毛,小羽毛飞到了嬷嬷的后背上,生根。
夕阳的余辉格外鲜红,连大地都像烧了起来般,唯一遗憾的是——
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