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先生被铐在了床架子上，站不直，坐不下，形成了一个漂亮的“S”。治安员们下班了，临走时特意打开了一扇窗户。“给你透透风，”他们说，互相笑了一下。接着“哐当”一声，将门锁死。黑屋里只剩下胡然一人，安心面壁了。麻花般靠在床头上，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对着他笑。那是谁的面孔？肖副市长的？
作家先生刚刚迷糊了一会，便被蚊子咬醒。睁眼看时，成群的蚊子从窗户里飞了进来，在月光映照下，恰似一条黑色的带子。想打一打，无奈两只手被反铐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它们叮咬了。
漫漫长夜，漆黑无边。作家先生发出阵阵冷笑，自言自语道：
“胡然呀胡然，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屁！连屁都不如！你如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肯定连屁大的响声没有。你以为你写了几篇小说就了不起了？一边儿站着去吧！”
“这世上没有你的位置。”胡然深夜长思，“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人！九十九层宝塔，最下面的一层就是你们这些芸芸众生。你还以为你在第几层？安分守己，目不斜视，活着吃个饱肚子，死后落个全尸，这就是你们最大的幸福了。你还想干什么？”
“草芥！草芥！咱们原来都是草芥呀！”作家先生最后悟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嗡嗡嗡嗡！蚊子们在笑。
哈哈哈哈！胡然也笑。
他终于在笑声中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公家”打开治安室时，看到的已经是一个形同枯搞的、低眉顺眼的、一点儿气焰也没有了的准备和“公家”积极配合的准犯人形象。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很好。”
“党的政策你知道吗？”
“知道。”
“念一遍。”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好，那就老实交待吧：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见。”声音是那样柔顺，那样服帖。
“胡说！”一拍桌子。
“真的没有看见，”胡然说，语调中充满了诚恳，“我是一千度的近视眼，当时没有戴镜子，只见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说着做了一个掏心窝子的动作，“这是真心话，我可以具结。”
“再说一遍。”
“我是一千度的近视眼，当时没有戴镜子……”
“好了好了，具结吧。”
一张纸推了过来，作家先生写了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保证，又盖上了鲜红的手印，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记住！出去以后如果胡说八道，造谣生事，下次就没有这样客气了－－我们的手段还没有使出来呢！”
造谣生事？胡然心里一阵苦笑：老百姓如果把真相说出去，就变成造谣生事了？
手段还没有使出来？还有什么手段？这还不算手段？老百姓落在他们手里，别想活命就是了。
当作家先生屁滚尿流狼狈万分离开双林沟时，他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使他意想不到的是，回到古城后，在一次文化工作会议上，肖副市长竟主动地迎上前来，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道：
“胡作家，又写什么大作了？”
“写，写……”胡然尴尬万分，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写了一点小东西。”
“好好写，”肖副市长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最近也没有出去走走－－到下面去体验体验生活？”
“没……没有。”作家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脸先红了，“这个夏天一直忙着编刊物，没有出去过。”
“要出去！”肖副市长说，“一个作家，如果不扎进生活中去，不了解丰富多彩的人生，闭门造车，玩文字游戏，那可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哟！”
“是的，是的，”胡然唯唯，“过段时间忙完了，一定要下到生活中去。”
“这就好。”肖副市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和别人说话去了。
而作家先生则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呆呆地立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来。
以后在一些场合见到肖副市长，胡然总有一种做了错事甚至犯了罪的心理，就像自己嫖风被人发现了似的。老远里听见肖副市长的声音，他的脸就红了，心跳也随之加快。他不敢直视肖副市长的眼睛，他觉着自己对不起肖副市长。有人问他腿子咋一瘸一瘸的，他回答说被狗咬了，却绝口不提双林沟被打的事。进而也就悟出：为什么有些人要把话带到棺材里去，原来如此！服了，实在是服了。
对于作家先生不同寻常的避暑趣闻，沈萍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女作家只是轻轻地一笑，心里说道：活该！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她正满腹心事呢。
谁能想到，名利双收春风得意的女才子，居然也陷入了无端的苦闷之中。原因就在于我们的女作家并没有见好就收。她想来个二次腾飞。《野情》引起的轰动早已成了美好的记忆，而那二十万现金在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的当今之时，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毛毛雨。她要冲出西部，打向全国（甚至世界）。她要有自己的小车，自己的别墅，自己的追星族。无声无息饱食终日的生活，对于沈萍女士来说，毋宁死。她太富于进取精神了，也太富于幻想太富于奇思太富于罗曼蒂克了，因而也就整夭处于冲动之中，企盼之中，热望之中，反过来也就处于苦恼之中，烦躁之中，甚而歇斯底里之中。
她心如乱麻，坐卧不安。只要电话铃一响，她马上扑过去拿起话筒，希望听到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在拿起听筒的一刻，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眼里也放出光来。声音是那样的嗲：“喂－－”她早就把《野情》寄给各大电视台了，希望他们能将这部杰作搬上荧屏－－最好是四十集或者六十集。当然，如果是某位领导或名人的声音，她也乐于交谈。电话那头却是闲杂之辈无聊兼扯淡的声音，于是狠狠地下话筒，骂一句“猪！”然后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子犯傻。要是不来电话呢，她就会诅咒：“死了吗？家伙！”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又抢起话筒，却是找别人的，便恶嘟嘟地说一句“不在！”扔下话筒。堂堂女作家，竟成了办公室的接话员，这使她忿忿不已。希望总是一次次地落空，她感到浑身上下，从灵魂到肉体都散了，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了。她会一言不发，呆愣愣地坐半天，甚至坐一天。但过不了几天，就又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名利场上了。
她还曾经将《野情》寄给古城的骄傲－－远在北京的影视大腕牛人杰。女作家做梦也没有想到，牛人杰只是随便地翻了翻《野情》，就将这部传世之作扔进了垃圾箱。嘴里吐出了两个极简约的单词：狗屁！
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女作家准备操练第二部长篇。第一部长篇使她跃上了古城文坛的头把交椅，第二部长篇或许会使她成为中国女性文学的一匹黑马，全国一流作家群中高贵的一员，也说不定呢。
一切远大理想的实现，都建立在汗流成河之上。女作家不但有雄心，而且能吃苦。说干就干，她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向新的高峰攀登了。
唉，她毕竟太嫩了。尽管在做人处世上她是那样的四通八达，如鱼得水，但真正玩起文学来，她却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一支小小的钢笔，竟是那样的沉重，笔头子下面不但流淌不出让人拍案惊奇的文字，就连一点小小的悬念，调皮的话语都制造不出来，更无论生动的故事情节，鲜活的人物形象了。是的，她是欠一点火候。
于是又想起了胡然。她想让“老憨虫”再当一次“拐杖”。但随即便摇头否定了。上次《野情》火爆之后，私下里好多人都在嚼舌根，胡说什么这部小说的真正作者是“老憨虫”，给她的光环上投下了不少阴影。莫非这一回还要给姓胡的砝码上再增加分量？不行，不能让他借我扬名！我要独享光荣。我要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感受成功的喜悦。不能让他搀和！而且，再说，我已经把人家晾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之间的那一点点情分早已经冷却了（他心里肯定有怨气），即便是我垂青于他，让他帮我做一点“润色”工作，人家肯吗？那个老犟牛！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就不相信自己写不出一部人见人爱的新书。”
沈萍日记
我多么想写出一部招人疼惹人爱的畅销书，当然更希望它能成为生活的宝典－－传世的作品快快诞生吧！
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了感觉。一个礼拜天就写出了八千字。真是下笔如有神－可我也没有读破万卷书呀。沈萍你真棒！
这该死的文学！又日弄不下去了。整整半个月写不出一个字来。不得不承认：驾驭生活的才能限制了我。看来，还得一个有力的拐杖－尽管我已经名满高原了。快来呀，老憨虫！
去他娘的拐杖！我又能写下去了。原因是我最近仔细地研读了琼瑶的作品。她的手法，她的技巧，完全可以用在我的写作中。其中的一些故事和人物，只要变个样儿，换个方式，融会贯通，就可以为我所用了。
不问手段，只看结果。等着瞧吧，一部震撼文坛的大书就要诞生了！
再见吧，亲爱的纸和笔。吻你－－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又写了一万字）。
该死的电视台！该死的牛人杰！书寄出去已经这么些日子了，居然连一个字腿腿的回答都没有。这些猪猡，都是干什么吃的？唉，还是写我的小说吧！
日他娘！作品又卡壳了。苦思冥想，呕心沥血，两只眼睛都熬红了，曲折的故事，精彩的情节，还有他娘的人物，硬是蹦不出来！就连一句漂亮的对话也写不出。莫非我真不是干这个的料？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了，什么也写不出。熊包！我恨自己，恨我无能。我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这是一个名人社会。我不能只埋头写作，也要抬头看路－和腕儿们打交道。或许，这反而会事半功倍。谁知道呢！
小说！小说！我恨死你了。
我把写出的几章都扔掉了，总是不满意。想的那么美，那么燎，写出来却像个瘪三，一点儿也不动人。真急死人了。
看来，我得改换方向了。
女作家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没有办法，面对浩瀚宏阔的写作工程，她确实有点儿狗吃天爷－－无处下爪。她撕了又写，写了又撕，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一阵儿兴奋，一阵儿懊丧，经过几个月的拼搏，原计划上、中、下三部共一百二十万字的洋洋巨着－－当代人的生活教科书－－只写了不到十万字，就“日弄”不下去了。而且也终于醒悟过来：她不应该把如此宝贵的时光，白白浪费在并无把握一定能够轰动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够名扬四海永垂不朽的小说上去。她明白她写的并不是《红楼梦》，不是《安娜卡列宁娜》，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战争与和平》。既然不是这样的作品，费那么大的劲熬那么多的心把自己的一身肉都写干了将一个黄花闺女写成老太婆了干什么呢？
她决定开辟第二战场－－杀到北京去。她要亲自去找牛人杰。与其熬灯打油劳而无功地写什么新长篇，何不花点工夫用点心计争取将《野情》搬上荧屏呢？电视剧的影响多大哟，几亿人都在看！一部小说才能卖几本？商品时代，谁还有心思去读那玩意儿？对对对，就这样决定了，上北京去找牛人杰！寄了书他可以不理睬，见了面他也不理睬吗？毕竟是乡亲嘛，他好意思拒绝！咱沈萍碰到过多少男人，哪个男人见了咱不眉开眼笑？我就不信他牛人杰会给咱拿大！万一他摆架子，咱还可以去找别人嘛。首都的导演多的是。对了，到了北京，咱还要去拜访几位评论家，让他们把《野情》再炒一下。古城的评论家都是些啥货色！钱学义虽然写了几篇文章，却像是小石子扔进黄河里，“扑哧”了一下就没有响声了。细酸们掀不起巨浪。咱要把事情做大，让首都的权威们都来评－－当然最好是在电视连续剧播出之后－－在全国掀起一股《野情》热。到那时，还愁猛烈的西北风不把咱推到明星大腕儿的宝座上？
这样想着，女作家开心地笑了。
她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然后便去选择礼品－－拜访剧作家的见面礼。跑了好几家商店，竟无一件合适的礼品。送吃的？人家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香的辣的，酸的甜的，什么没有吃过？送穿的？咱还没有和姓牛的打过照面呢，谁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再说，你是人家什么人，怎么好意思送衣服？土特产品？古城有什么土特产品？那些老掉了牙的铜奔马夜光杯，还有什么酿皮子灰豆子甜胚子酒枣儿，人家稀罕吗？一边儿去吧，那么……送什么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