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夫！世运艰难，种族危亟，学术相争，莫衷一是。意者其皆持之有故乎？其皆言之成理乎？然而，按之于社会人民之心理，适者少而不适者正多。医者之于病也，必察夫受病之源，而施之以药。症有未对，虽玉札丹砂赤箭青芝之材，有弗贵也。症苟对矣，虽牛溲马勃，亦得有起死回生之功。何独至于学说，而不然耶？今取古今学说，而意不在乎人民痛心疾首之处，甚或虞百年以后之远患，反昧目前。故一说之出，恒无足以风靡社会，言多功少，一若学说之无益于国。日本维新之初，号能仿效西洋矣。然国是之定，则在乎旧学而不在乎新说。盖本族之心理，最易为本族之学理所感化，宗教、风俗、言语、文字，有一异者，即不能有其功也。吾国改革之端，固倍难于日本。然如以上三事，苟人人蓄怀旧念，以相提携，慕往昔而耻方今，则根本解决，吾知不远。即游侠一派任之，亦自易易耳。故吾谓兴旧学而不择墨，则人民相憎之恶不除。择墨而不取游侠，则痿疲麻木之疾不起。窃窃然艳文明之途，泽美外观而包祸于内，而欲国之不亡，种之不奴，四千年来之文明不至尽斩，其可得乎？其可得乎？余愧乎通达之学，是以上不敢为高尚之说，而下不欲取功利之术。
（原载《夏声》杂志第四号，署名壨空）
广解蔽篇
昔荀卿，生乎战国，习见夫诸侯异政，百家异，治与乱相持，是与非相竞，冥冥昧昧，各自蔽于一隅，慨然叹为人生心术之公患，故疾愤忧勤而作《解蔽篇》。吾尝即其说，论其世，以为当时之所谓蔽者，信有。然亦岂至如今日之甚者哉！种族亟，社会危，学术泛而无当，浅而不周，樊然淆乱而不可理。天下蚩蚩，穷无所归。长民者无能救正之，而委之于国民，国民亦不睹所谓大体者，逐末而忘本，举偏而废全。群然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于道反而惊走，莫知所蔽。吾故即荀卿《解蔽篇》以广之。
不优于学问，不长于才能，不备于道德，激烈自饰，而冀以动众。流风所播，将援天下而尽入标榜之一途。如是者，谓之名蔽。夫名者实之宾也。不忧其实而徒喜其名，则好名之心人谁不有？将使国民失固着之性，而成流转之质。向之所谓顽固者，求其足迹，必遍国中而不可得矣。悲夫！蔽于名者之害也已。既以名自蔽，则天下之以名蔽之者，亦必多。故夫十年以来，执政之夫以新政之名蔽天下。学校之设以数万计，省府州邑矗矗而立。整军纪者兼海陆，明农保商劝工者，推及藩属，立宪之诏，旦夕数下。考察宪政，诸臣先后四出，而挟策上书，请求国会者，车轨接乎都门，足踵蹑乎海外。上之羁绊之术，且随下之干进者之辙以数转。呜呼！天下之蔽于名而不求实者众矣。立宪非恶名，所恶者其实也。然则舍此而他求者，求其实之美已耳。无所取于其名义，奚必因之以自蔽为哉？茫于是非，昧于曲直，求苟全而蒙至害，如此者谓之利蔽。猎者入山，见猛兽而追之，兽死其一而人死其三。然而人不以此而废其业者，蔽于皮毛之利，而忘啮噬之害也。今国中人士，蔽于功名、蔽于富贵者，无论已。其有翘然特出而具有通达之识者，则又蔽于一族之小利，谓中国国体之所适，不得不左美法而右德日。金铁可合炉而冶，熏莸可同器而藏，其于吾族之历史，何尝能明其一二哉？欧西有三岛国焉，政教修明，人士妇女，相与嬉游于高天厚地之中。印度人缠首而立于其侧，犹涂炭也。亚东有三岛国焉，亦以四十年之岁月，登其民于衽席。台湾人人国门，裹足而俯伏，莫敢仰视。传曰：“旨酒一瓶兮，余与褐之父睨之。”由此观之，利耶？害耶？国无人焉而后亡，国亡而至以亡国之隶，作苟活’之谋，谬为利以自蔽，则何不弃国家而言世界，渺种族而言人类？色之黄者、白者、红者、黑者、与夫棕色者，五者之中，一有利焉，即谓为四者之利，亦何不可之有？君子之立说也，不敢以利自持，尤不敢以之动天下。盖是非曲直之判，不在是也。有贱丈夫焉，曰：“我善言利。”谓义为徒然，以害为大戒。乐利者群焉趋之，事劫行攘，舐痔吮痈，不以为不义。遇一事焉，徘徊而不敢为，则以为有害。由私心而生妄念，由妄念而引外物，心物相交，夫焉有不蔽者哉！
以守道为固执，以明民为迂阔，因利乘便，汲汲焉以操持天下。如此者谓之势蔽。夫势者，亦非必人之所不争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若是者何？势也。虽然，不尚贤，不贵能，势果可恃乎？果不可恃乎？慎到申不害之徒之立说也，挟势以动上，执法以驭下，进以贤圣，曰：“无所用之。”故天下相趋于便宜，而大本不复修立。策士游说之风盛于一时，至汉初犹未艾者。而重法轻人之说，虽儒者犹乐道焉。岂非蔽于势者之过哉？今世外患迫矣，内忧深矣。国民日逐势而不返，长民者恒以偏僻之政令号召吾民。其自号政客者流，则又以要求为惯技，运动为长策，阿附公卿，以为恃权藉势之地，借曰：“势果可藉也。”今之势，宜莫不可藉矣，何以朝三暮四之术，又变而为暮四朝三？向之热衷夫势者，至此始瞠目结舌，叹息于势之卒无可藉。使早储贤智以任天下，则学校之兴亦已十年。言保种者遍国中，倡救国者满海外，而国民无独立之风，人士多趋附之习。其于救亡之道，南辕北辙，终不可至。何至遽如斯之甚邪？记曰：“无本不立。”国民乎？国民乎？则盍自反其本乎？
以同流合污为中庸，以矫枉救弊为立异，事事盲从而不择乎是非。如此者谓之俗蔽。夫此一事也，为吾国志士通人之所视为不急也，久矣。吾亦刺刺，奚为乎？然而风俗之醇疵，与种族之兴废，至有关系。故辛有适伊川，见被发野祭之俗，至叹为百年其戎。其后，卒为陆浑所有。若是者何也？风俗者，政教之留遗也。政教废则群制乱，群制乱则风俗淆；风俗淆则人且忘其祖。等衣冠于赘疣，视礼乐为桎梏，左衽其服，侏离其语，曾不少怪。悲夫！悲夫！五胡之乱，十六州之割，蒙古之混一，中原当时之民，习于其俗，亦有如后之读史者之痛心否耶！今国中俗蔽甚矣！冠履衣裳，起居习惯，其见讥于外国者，不知凡几。无识者习而安之，谓中国之所以别于四夷者，罔不在此，矜矜焉以保国粹之心保之，且唯恐一旦之偶有所革也。故夫利禄士夫，迎上意而顺下情，先后陈辞，俨若天经地义之不可与民变更，不其怪哉！嗟夫，风俗之不良，亡国至大之因也。国亡矣，则且将以不美之俗遗之历史，为他族所非笑，不亦羞中国而辱及吾古先耶？
唾弃名理，摭拾异说，外以欺人，内以自欺。如此者，谓之学蔽。夫吾国十年以前之人士，心思耳目受束缚于帖括诗赋之末，虽以老庄墨荀之书，且束之而不观，况哲种之学乎？虽然，此特蔽于科名，非敢悍然不顾，谓之为孔孟之道，可断言也。而今之学者异矣，上下古今，纵横世界，以竞争生存之例范围人群，立说之酷，至戕贼人道而不恤，其蔽一。神圣国家牺牲个人，强凌弱，众暴寡，富役贫，人与人之间唯权利之是，视骨肉亲戚不相保也，其蔽二。作物质之奴隶，忘人生之本真，谓赋形而生，尽于物理，道德礼法，皆虚设也，其蔽三。此三蔽也，为今之学者所最盲从，而不知自解者也。况假言立说，欺惑愚众者，尚不止此已耶！
呜呼！大道不明，学术日伪，天下之人各流于一隅以自蔽。衡以战国之末，其所通者百不逮一，而其所以蔽者，真如耳目鼻口有其明，而不能相通。学之无益于人国，顾若是甚哉！吾愿国民之知，所以解之也。如以上五者，其蔽也俱非外物之所能蔽者也。唯作伪，故好名；唯徇私，故近利；唯昧义，故藉势。德离而俗圮，道丧而学歧，穷究其本，皆愚民之术为之也。后之任天下者，明民乎，愚民乎？噫！可以知所择矣。
（原载《夏声》杂志第六号，署名壨空）
陕西近数十年来民生之疾苦
自古中土富庶之区，曷尝不于吾秦而首屈一指哉？迄于今，而豪右之族没矣，陆海之利竭焉，乡井丘墟，户口零落，非唯周秦汉唐之盛弗能逮及其万一，即衡以百年近事，而亦不胜。夫今昔之感惨哉伤矣！今试语以壬戌之变，丙子、辛丑之岁饥，及夫平日之虐政，以哀吾秦民之疾苦焉。
秦地汉回杂居，自唐代尚矣。历世以种族宗教之异积，不相能塞，候时清则忍怒以蜷伏，桴革暂动，则乘机而鸟惊。故咸同之间，东南乱剧，遂乃招引同类，转相聚啸，斩木为兵，削竹为械，陆梁于三辅，蔓延于北山，毁烧城邑，残杀人民。自来回民构衅，未有若斯之甚者也。秦民既罹锋镝之苦，莫能自禁，不得不仰首以待官军之救。逮官军至，则掠夺奸淫，民不堪命。未几而捻党又入关矣，当是时，国家务屈武力，政行已久，人民习于孱弱者，死畎亩而不见外事。猝焉干戈频撄，城市不守，流离道路，十室九空。遇回民则被杀，遇官军则被劫，遇捻党则被虏，其能穿鼠草木、身幸得脱者，百不一二。亦可谓极人生之至惨者矣。自此以后，秦地元气雕残殆甚。故泾阳以繁华之区悉焦土矣，延安以开垦之地尽芜原矣，举目疮痍之生，惊心疹疫之作。所谓大兵之后必有凶年者，不其然乎？自壬戌至乙亥，饥馑荐至，人民甫遭兵燹，庐舍墟而田亩多荒，悬罄在室，城镇斗粟值万钱。富者积粟米，发则贫者聚而攘之，号食大户。其有不得者，则剥取木皮煮而食之，野木尽白。人相食，卒至死。于斯时也，官家始议赈恤，为粥饭于省垣，以食饿者。就食者多毙于途，幸而得至，则人持破釜旦暮立于厂门，挤而不得人。官吏叱之，胥役禁之，老幼男女自相践踏，争得一饭，则又疫死。其得食而归者，十之一、百之一。故五步内道瑾相望，秦民之生者几乎尽矣。西卤地者，蒲、富间不毛地也，延广数十里，岁稔则卤没，岁歉则卤出。人民滨池而居者，煮盐以为活计，是岁较他地少全。官吏不恤其饥饿之苦，以私煮禁止之。委员朝来，则棚灶尽毁；差役暮至，则鞭扑横施。居民积忿思泄，而蒲城戕官之变自兹起焉。变后，省议欲尽歼其滨池居者，四堡某绅以书解之，无辜者始获免，然骚动流亡已不堪矣。故夫虐政残民，甚于兵岁。
非直此也。常岁厘税之征，攉及秋毫，乡民有携尺布至城者，至关门则差役索取其值，虽只鸡亦必攉焉。职是之故，秦民疾苦，历久不得休息，而庚辛间天变国变又并至矣。当是时，赤地千里，哀鸿嗷嗷。州邑供亿之烦，自省以东又特剧。兵士恣蹂躏，宦竖肆诛求，富室竭于玩好，贫人疲其筋力，远近骚动而不宁。尔后赋税之加又倍蓰焉。往者军需杂差之征，浮出正额者不知凡几，泾、原、富、渭诸邑，每岁开征，差役诈索乡民，谓截其粮而取赏银，一两索钱至五六贯。乡民知其诈而无可如何。蒲、朝二邑，粮归民解，无此虐。然蒲境辽阔，自兵荒后，人少而地多，耕耘不至，在昔称上腴者，迄今几变为石田。民之逃其赋者，往往举数顷授之他人，曾不少惜。受者亦病其土之薄而赋之重也，弃置不耕，地尽荒，而赋且两逃。于是催征令急，而粮民困于赔偿矣。自种罂粟之禁弛，秦地土性之宜者，南汉中而西兴平，东北蒲、富、临、渭诸区有百亩之田者，种罂粟至五十，麦豆诸苗仅居其半。官吏始操之而终纵之。往年税其青苗，今且攉及种子。及至麦秋，积麦于场而不顾，老幼男女，携刀器于阡陌间割放而收取之，归而煮之。嬉嬉然，而吸食罂粟之臭达户外，残壳巷井皆满，而仓箱之庆，丰岁且不闻焉。榆林地处北边，居民不得买蒙田为私产，旧例然矣。蒙人艳吾民财，恒鬻其田而立为典约，官吏知之弗能禁也。三年前，吏斯土者欲易其约而藉以取利，群众蜂起与为难，事乃寝已，而仓米之案复接踵出矣。民出米实仓，官责以钱代之，一斗之值折加数倍。于是前变复作，而事亦寝。亩捐民变，起自凤翔，继则西安，而终于同州。未至一月，而祸延东西数百里，惨矣！当其始，仅扶风一邑之民，挟疾苦之状，求免于官，非敢自居于揭竿之徒也。既而官吏迫之，张化龙始以匹夫而坐收其众，势成负隅。及府尹告警，官军西出，生人流血，老幼涂炭。未几而兴平继之，邑令几不免。富平令以惧死，华阴令逃遁。蒲、渭二邑事未靖，同州仇教毁学，变又他生。于是，西去之师复又东来。是变也，以数官吏酿成之，势如寸炬燎原，烈焰齐发。迨其灾已，而西潼路事益岌岌矣。自是以后，官吏之于民，必思攫取其利，以求饱其初欲。故延石油出，垄断于官，延聘技师开掘之。油甚美，日出数千斤，而民不蒙其利。既而技师辞去，继其事者为官吏子弟。历数月，油不复出。于是邑令乃求工人中之能其事者，月给以八金。有马姓者，从事已两岁矣，出而应之，愿谢官吏子弟自专其任。邑令许之，而遂为人所忌。始事，油即出，其量一拟诸前后。邑令给月金必短其四之一，靳弗与，油量适稍减。忌之者乃得中伤之，诬以私窃。邑令刑数百，夺其事，由是器机圮坏不可复用而水出矣。呜呼！秦地工业，向无萌芽，至此乃始见。今利不弃于地而复弃于人，可胜惜哉！
郑渠水利，泾阳、三原、高陵三邑，渠下民田得灌溉之益，民赖焉。差役渔民财，以其多寡而上下其手，富者田沃，贫者向隅，于是渠水之利不能普焉。土豪之家交好吏胥，以武断乡曲，岁出金钱，以重息贷之贫民，至次年责偿麦谷，少不与，辄迫以武力，贫民卒不敢靳，麦谷未入于困廪升斗，复仰于豪强。故一乡之中，殷实者二三家，其余则寒无衣饥无食，终岁勤勤，胼手砥足，为他人产业计者也。于是破产者日多，游食者日众，赌博之禁终岁而开，官吏差役既阳禁阴纵，以取其利。而乡绅之劣者，亦能以其势力与吏役相狼狈焉。此外又有衰废商家，为赌藏盗薮，质器出财，藉以渔利。荡游子弟皆低首仰给于其人，而为一群之蠢。人品杂而益坏，社会沈沦而不可拯救。故兴学数年，乡曲小学，合数村童蒙不满一校之额，而教育普及之事难矣。近百年来，旗人挟侵略之威，安坐以食民，骄奢淫佚，声色狗马是好，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习固然矣。执政者乃自怜其类，始欲给以产业以赡足之，于是有渭河南屯田之议。名为开垦，实则夺民田而与之。衣食、农器、牛马，给自官府，使者教之使耕，轮蹄相继，费浩繁不胜数，失产者流离，遍渭河南北，官家不少恤。得产者性惰而惮于耕耘，田地荒芜，而官家亦不督责矣。
呜呼！吾少懒读书，长复不自勉励，吾秦郡邑利病书志，目多未睹，足迹虽半境内，然少时嬉游之处，不少留意，长于风尘之中，所得者又哲过辄忘，故于民生疾苦，寥寥无几知者。自来是邦，日击夫社会之状，乃叹吾秦民生所多可悯，因述自汉回构衅以后之近事，以成吾说。当时异种相戕，同族自残之苦，言之尚少实证，且所及不普，亦多得之传闻者。人言止限于一方，故丙子之饥，所言止西、同两府事，他无一语及之者，亦此故也。若夫厘税之烦、庚辛之变、赋敛之重、罂粟之害，则吾身所历者，否则耳闻目见之耳。故事实较多，词无空设，但赋税之弊，无书以佐吾笔，不能直穷其源，以此为恨，正自愧空竦耳。榆林事非所亲历，言之不诬，以友言为。
（原载《夏声》杂志第七号，署名壨空）
论中国国民心理之变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