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我父老：比者有客自吾乡来，见小子而语曰：“子之桑梓危如累卵，尔关陇人能自为计，犹可转而为安。若徒恃肉食者谋之，则殆已。”小子闻之，愀然而问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朝尔劝谕，夕尔督责，空文一纸，布遍里闾，非尔官吏之所以善风俗者乎？视学委员，巡行郡邑，供亿频烦，贿赂斯取，非尔官吏之所以兴学校者乎？赋敛倍蓰，橐囊充溢，民变蜂起，杀人如薤，非尔官吏之所以保利权者乎？夫社会起原在风俗，人民教育在学校，国家命脉在利权。风俗敝则民德日漓矣，学校废则民智日下矣，利权失则民生日蹙矣。三者具而尔关陇危，奚待他哉！嗟夫！政之坏也，国之与民利害安危势若相反，为官吏者，虽有贤能，亦牵挽两间而罔决从违，至势分祸福之念动于中，无宁不从彼而远此，于是乎民不得不愚，士不得不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亦不得不举而委之。梦想不到之域，况不肖者乎！而为之民者，且若曰：我有子弟，执政者诲之；我有田畴，执政者殖之。甚矣其惑也，又乌知夫彼我之不同休戚也，亦已久矣？今我西入玉门，东出潼关，蹑足乎泾渭二流之间，诚见夫风俗敝、学校废，利权岌岌不可终日，故举而告子，子亦盍告子之父老，早自为计，勿谓官吏果足恃也。”
呜呼！我父老亦有感于斯者乎？小子愿即客言，证以一二事实，为我父老垂涕道之：
风俗之敝在嗜烟者，合四民而类多有之。富者谓为分，贫者谓为安，至借口于衰病者，又十而五六也。衣食不暇计，身体不遑恤，平居无事，昼伏夜动已耳。若乃亲戚往来，友朋征逐，有灯在榻，三五枕藉，烟斜霚横，宾主欢甚。如其无也，则虽酒肴盛陈，管弦并奏，口弗适而耳弗悦，以此验人情之厚薄而已。其敝在缠足者。榆林一区，桎梏最毒。压石折骨往往有之。其余州邑，虽未至此，然亦纤小竞焉，柔弱趋焉。富者尚之，贫者勉焉，以此为妇女之天职而已。非直此也。计财产而择婿，艳桩奁而问妇，嘉耦怨耦，昧而弗思，则敝在昏礼。死者在堂，奏乐演剧，忘哀戚而竞奢华。富者耗财，贫者破产，则敝在丧礼。若夫崇淫祀，信邪巫，城邑乡曲，庙宇巍然。时值迎神，举国若狂，赌博禁开，盗贼势张，斯则尤其敝者也。
夫人之入世也，当转移风俗，不当为风俗所转移。盖人类者，制作风俗者也。风俗者，人类所制作者也。故以人类转移风俗，则因时矫变而社会日新；以风俗转移人类，则历久沿袭而社会日1日。此非小子之私言也。东西各国，政教修明，风俗蒸进，学者犹起而矫之，况如吾国之敝已极者乎！今之吾乡时势，日亟猝而风雨飘摇，非固我社会以支持外，奚恃而可与免？摧折之忧，正赖缙绅先生克自振作，先厥身以率庸流，弃旧趋新，以稳培国本。若必狃于所习，同流合污，置桑梓安危于不问，则又奚取夫读书明理之士哉。学校之腐败极矣！为乎？已乎？曰：“为之而无益，不如其已。”何则？人之心思耳目，本自竞也，无待乎人之竞之也。不挫之，而已足以竞之矣。今世海陆交通也，种族交处也，学术交师也。吾乡虽僻居一隅，为士人者，非必尽伏处而罔知自竞。向使知安坐求学为不可望之事，焉知不延颈举踵曰：“某国有学校，赢粮而趋之。”发愤有为，思得一当，以广求智识，安见四海之外无升斗之水以活我耶？即不然，而富者输财，贫者竭力，广建公学，教我子弟，上至大学，下逮蒙养，亦庶几其可矣。然卒所以不若此者，何哉？则以官吏笼络之密，束缚之急，阳与之而阴夺之之毒也。不见夫州县之小学乎？困其经费，谬其管理，缺其教授，陈陈相因，依然一书院之陋习也。位置私人，调剂寒士，教师之席，依然一老儒之栖枝也。又不见夫各府之中学乎？其视小学也，学舍有崇卑，学徒有多寡，至于学科，则无高下，其腐败亦相等已耳。又不见夫二三高等者乎？其在兰州者，苟且废弛，冠绝全国；官吏之心，路人皆见，此痛无可言者也。其在西安者，耗费民财，操纵绅士，皇皇焉以欺人耳目，而二三绅士者，亦喜离跂攘臂于其间，甚矣其无耻也！乌知夫不为桁杨接楔也？不为桎梏凿枘也？不然，斥退学生之举至于再、至于三者，何以不自官而自绅也？岂其顽固自喜，以士气为嚣张，因以抑之遏之，欲防隐患于无穷耶？抑实奔走公门，熏灼于暴横之气，俯身自顾，知非其敌，不得不曲意逢迎，摧残士气，以甘犯不韪耶。呜呼！居心若此，操术若此，夫复何责？独惜夫敦煌、觳函间，风气闭塞，民智卑陋，学务晦盲，贫富子弟逾学龄而戏游者，城市乡井皆满。担簦负笈之士，奔走道路，至则骈肩累迹于学校之门，摈而不得入；入而辄以小过逐之使出，将终身不得与学业。是兴学无关于人民之学否，徒为绅士之求食辱士也！虽谓已之，又系不可？
吾乡山河四塞，民之生也，不见外事，动以利权之说，或且茫然如此，则路也，矿也，航路也，视丧失之犹遗土耳，亦何足怪？虽然，亦当知所鉴矣。晋之矿，苏杭浦信之路，汹汹者非目前事乎？今有人焉，一筐一箧，兢兢自守，初不知园林之至为美利也。及闻夫邻舍之见伐于盗，为主人者，奋力追夺，一若其生命财产之尽在于斯，则其人未有不惊起而自为计者也。今西潼铁路事圮以来，议者纷纷，徒作筑室道旁之谋，坐令一郑思贤招摇海上以贻祸。他日甘肃矿产，既见攫于比人，黄河航权又将随失。吾乡人漠然视之，不思挽救，或者徒托空言，不得丝毫之实力。曾亦知江浙拒款，虽佣工妇孺皆解囊而不惜者，果何为耶？呜呼！孰谓吾乡人之愚尚可救药哉！农工商贾，习先人旧业，终岁勤勤，争利于锥刀之末；士习无用之学，富贵功名外，别无所志；富人悦犬马，好声色，财产累巨万，不救桑梓之急，而甘为官吏所鱼肉。卖爵令下，则人挟巨赀，辇而入都，以冀取虚荣。如此耗财而已，谁复知巨盗至，将蹂躏我山河，践踏我田园，发掘我祖宗坟墓，吸取我人民膏血之祸，将不远也？庸众人心，大抵狃于目前，自谓所立者，犹一片干净土耳。而不知他日者，欲寻一山一谷一径一壑。以为生而托处、死而托葬之地，岂可得哉？语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愿吾乡人之滞财自私而为巨盗积者，一念及之。
虽然，风俗亦何尝不易善耶？学校亦何尝不易兴耶？利权亦何尝不易保耶？使吾乡人因客言而惕于危亡之祸，则以吾乡之人，集吾乡之财，以图吾乡之急，谁得议之而谁得阻之？所不敢知者，徒吾乡人之心理耳。心理不明，则黑白自分也，而目将颠倒之；清浊自别也。而耳将迷惑之；是非自判也，而口将淆乱之。茫乎昧乎，孰复能正之哉？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夜半有盗人其室而登其床，家人自外至，则执戈逐之，是乃患结生人群焉。
环伺者之所以以我为机上肉也，旧道德、旧礼法、旧习尚、旧信崇，鲍于吾乡人之心，盲焉从之，千百年于兹矣。今虽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公理昌矣，而私说犹炽。窃惧夫以叶蔽目、以豆塞耳、以茅塞心者，乌知所谓真是真非耶？又乌知所谓列强大势、中国危局、桑梓隐患耶？昔赵孟有言曰：“吾兄弟比以安，龙也可使无吠。”顾瞻中原，若燕若晋若鲁若豫若皖若蜀若鄂若湘若吴若赣若浙闽若两粤若滇黔，举皆抱痛鸽原，互相急难，岂吾秦独不齿于诸夏乎？士子谈理学，自有张、马、薛、段、吕、王诸先哲；谈武功，自有班、张、马、郭诸前人，亦能效其志节、仿其规模乎？《车邻》《驷铁》诸什，尤吾乡士子少所熟诵者，不知今日犹三复否？种种予发，渺渺故乡，岳色凄其带愤，河声咽而下怆。临书惆怅，不知所云。
（原载《夏声》杂志第一号，署名壨空）
论中国现今之民气
民气之在国家，犹精神之在身体，强弱系之，生死关之者也。故觇国家者，觇其民气而已，觇其民气之盛衰而已。虽然，有辨。有先物者，有后物者。先物者动必昌，后物者动必亡，未有爽焉者也。唯见微知著之士，为能明乎先后之分。故于其先物者用之，后物者舍之，乃至不得已而用。其后物者亦唯是。养以德而使之厚，道以智而使之达，持以力而使之固。始虽未尝先物也，终亦未尝后物也，夫然后加诸物，而物莫之伤，有必昌而已矣。
吾国民气之衰久矣，天维裂，地纪绝，人群乱，挫之、折之，摧之、残之，历数百年，今胡为而有之耶？内忧深，外患迫，再四受其动而不容已于动也。此我之所谓后物者也。然而于斯时也，求所谓先物者既不可得，使并此而无之，则内忧外患之来将日多，而生人之气尽矣。藉使今之人士，知转而以先物者讨，国人斩除其依赖之性，翘然而独立，神其耳目，以穷世变。解束缚以宽手足，俾天下之人，各有其气，不相为贷，作之平日而用之一旦，则先物而动矣。即今物我之间，强弱异势，然动乎己而无待于物，虽屡前屡挫，不少沮丧，固可必也。乃术不出乎此，徒见夫异族之日逼也，种姓之日危也，国权之日失也。举国皇皇，争效夫焦头烂额者之所为，当火之未起，无一人焉，聚族而谋曰：慎我积薪，夜将有火；及既灾矣，然后号呼而救之。故华工被虐而抵制之议始兴，土地、路矿、航运、缉捕诸权被夺而挽救之说始起。卒之忘者百而争者一，得者一而失者百。气动于此，而物又在彼，辗转相及相劘，气乃以尽。彼物之来也无时，而气之动也有待。以有待应无时，将安往而不穷哉？此始终一后物之民气而已。
夫战国之末，天下之民气尝盛矣。当其时，教化衰，法度堕，七国兵戎连而不解，百姓丧乱流离，无室家相庆之乐。加以戎蛮交迫，天下岌岌。于时墨子之徒起，而倡为兼爱之说，摩放之行，天下群焉和之。由是游侠之迹遍于闾阎，以轻生高气为志，以排难解纷为行，以廉洁退让为守，挽世局而世局安矣。故虽秦一六合，陈项踵起，中原逐鹿，海内鼎沸，而其时卒无夷狄之祸。汉初抚而用之，大汉民族之威，犹且行乎朔漠，以此动而动，罔不昌也。然当其始动也，亦岂尝先物哉？唯是当时之士，不移于俗，不诱于利，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亦当时之民德未漓，智未卑，力未竭，由后物而进至先物，一转移间事耳。非若今日社会，多末流之弊，旧染之污，而无日新月异之机。人民精神所寄，不过势分威力，耳目所周，又不过侵凌抢攘，诈惰之习，急公好义之风斩焉。学术樊然淆乱，固有者少知振兴，新得者多见捍格，视世界公理为邪说，斥国家治本为乱源；以傀儡之政府为可倚，以虎狼之列强为易与，而且文弱不戒，武健日消，士无从戎之思，民无乐战之概。视十年国耻，如隔代史迹，漠然无所动于中者，天下皆是也。由此观之，则今之所谓民气者，或虽作之而不动，动而至于再、至于三，其能弥内忧、息外患而不虑。其衰且竭者，未之有也。
闻者疑吾说乎？盍观朝鲜。朝鲜自托我藩国以来，由学堂又竞唱亲日之说，并不知国家尚有独立事，民德不新弗虑也，民智不进弗恤也，民力不伸弗顾也。举国人民听其播弄而不知及。至海牙事败，’君易国奴，而诸道之义师纷然始起。民气一动，而一来日人之屠戮，流血成川，积骸成邱，灭亡之祸，曾何少救。今以我之民德、民智、民力，比之朝鲜奚若？以我之内忧外患，比之朝鲜，又奚若？朝鲜亡矣，朝鲜亡而民气屡哄将尽矣，我独且奈何哉？此忧时之士，所由惊心动魄于新民德、进民智、伸民力诸要图，而知徒求多于民气者之真无救于亡种丧国之祸也。论者乃谓自有此气以来，内忧外患究已少止。噫！此真不察乎情事，而为是妄言，岂足以知其故哉！何以言之？数百年’来，政府凶戾，剥削人权，为士民者，相率以清议为大戒。故甲午之败，丧师辱国，割地赏金，为城下之盟。当时草野之间，酣梦方深，求有如今日之举动不得也。迄乎庚子之役，又以任用奸邪，挑动外衅，至首都有沦陷之凶，人民遭屠杀之惨，国几不国。已一年，和议再成，而主权之丧失更甚当时。草野之间，有能以国事见之言论者，寥寥数人而已。此外则酣梦方深，求有如今日之举动，亦不得也。近乃主持舆论，非刺朝政，怨诅之声，起自编氓。遇一事焉，强者捐项踵以争得失，弱者掉唇舌以议短长，刑威弗能止，禁令弗能息，则临之而惊，固其情也。抑且内讧时作，顾忌方深，不急靖止，势且愈滥，则出而稍事周旋，亦其势也。此内之可言者也。若夫列强，则非有所畏忌于我者矣。其经营我国也，主义非不固，政策非不坚，而陆军海军之力，亦非不足以张彼威而夺我气。独以彼此之间，势未均而力未敌，互相牵掣，互相禁制，浸假而得失背戾矣，浸假而利害衡突矣。兵端一启，而和平之局熸，未得均沾之益，先蒙互噬之损。与其因我之争而强取之，则何若禁其欲，变其计，以息群吠而弥隐患。举一切未得之利权，各为范围，势已均，力已敌，然后取之之为愈也。此外之可言者也。
然而政府迩来之于民气也，忌之也愈深，雠之也愈甚，贼之也愈力。学校为士类之桎梏，军旅为良民之鼎镬，禁会议，兴党狱，夺人民财产，转授他族。且诸国协约，又愈出而愈奇。继今以往，物变有加，而我之民德民智民力，仍不少长。将见奄奄衰息，呻吟自毙，庸有济乎！今天下亦非无有以新民德进民智伸民力为言者矣。然德不能无所污而不新，智不能无所蔽而不进，力不能无所屈而不伸。不究夫污之蔽之屈之者，则新之进之伸之，盖亦徒然耳。
夫所谓污之、蔽之、屈之者何也？吾民开化之早，远迈四裔。昔之环我而居者，皆蛮野之族已耳，非有交易之文明，故攘斥异种以保存固有者，即吾民之美德也。其隆其污，亦即与异种之消长为反比例。由晋而上，经传之所记载，史册之所留遗，或日攘，或日挞伐，尚已可想见其隆矣。由晋而下，则隆者有时而污。唐初稍能涤荡之。而历时未久，美德弗彰，至石晋割燕云于契丹，遂使神明胄裔渐染夷风。赵宋可复而不复，于是天地文明之气，日移于南。不数百年而有蒙古之流毒四海。然尚赖二三遗老，出其呕心之论，作隐坊于人心，以待后起者利用之耳。今吾民排外之不热，识者方且忧之，恨其不当已耳，乃痛诋此为恶德。至欲泯消种界，果何心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