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幕府只能撤回要求。于是,双方互作让步,和宫下嫁问题被拖至翌年,即文久二年(公元1861年3月29日改元)。围绕和宫婚礼展开的智谋与策略的对立越来越偏离常识和人情,变成了赤裸裸的政治斗争。
迁至松户的贞芳院主动远离社会舆论,只是一心一意通过遗稿来重新认识自己的丈夫。
(世人为何不明白良人的诚意呢?)
贞芳院认为,若想弄清这个问题,就要为那些曾为水户学献出生命的先驱者们做佛事。因此,她每天从清晨忙到黄昏,期间连眼镜都从未摘下过。
对出生于有栖川亲王家的贞芳院而言,和宫之事并非与己无关的身外之事。
公武合体的趋势并非始于当前。从安定的维持来看,二者之间的和睦犹如一根扇轴,绝不可抛之脑后。
但像如今这样,幕府和朝廷展开不可思议的对立之时,如此完全无视当事人的意愿,可谓史无前例。
(从那时开始,和宫小姐似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听,哭诉、哀求通通没用……
和宫既知如此,便选择闭口不语,其原因就在于,身处权谋政治的策略对抗之中,女人是无可奈何的。消除这种对立的钥匙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怀着如此心情的贞芳院,完全沉浸在对良人的遗稿、残留的书简和日记的整理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季节的变迁。
时值文久元年(1861年)的夏末,正是秋风乍起之时。
“贞芳院夫人,原市之进先生和中根长十郎先生自一桥家前来问候。”
听到老女的禀报,贞芳院歪着脑袋,将老花镜支在额头。
“我不是说过不见任何人的吗?”
“是,但原先生不听劝告,说一定要见您。”
中根长十郎自上一代将军时起,便在一桥家担任侧用人之职,是一位温厚的旗本番头,但原市之进却并非如此。
这名年轻人是名动天下的水户代表人物--藤田东湖的堂弟,也是一名水户勤皇派,连烈公也对其垂青,时常唤至身边。
“好吧,让他们进来吧。”
贞芳院方一点头同意,庭院里的乱蒿中便响起原市之进的回应声:
“真是庆幸……不,我们并非特意来请夫人下达指示的,而是希望夫人能够听听我们在庭院里的杂谈,当作佣人之间的戏言来听也好。”
“市之进,你的那只袖子怎么了?为何破破烂烂的?”
“啊,到处都有骚乱分子转来转去,我刚刚将两三个人打落到前面的河里。”
“噢!原来你也是天狗党?”
“哈……我可不是天狗党。这次,得到武田伊贺守(耕云斋)的推荐,我已经决定正式加入一桥家。”
“如此说来,又有一些人自水户进入一桥家喽?”
“没错,有梅泽孙太郎、堀清左卫门等八人……不过,这些人还远远不够。和宫小姐已经确定于这个秋天东下。”
只见二人跪坐在靠近走廊的草坪上,施了一礼。一人是四十岁的温厚男人,另一人则是精力旺盛的年轻武士。看来原市之进带着年长的中根长十郎此次前来,似乎有事要说。
市之进一边看着自己破碎的右手袖子,一边继续说道:
“中根先生,天下已然风云告急。有人要在中途抢夺和宫小姐,有人想要刺杀一桥卿,有人欲在夷人公馆放火,有人要暗杀老中安藤对马……天下已经一片混乱。”
“没错。”
中根长十郎似乎已与原市之进事先约好,只是在一旁随声附和。
“而此时,纵然和宫小姐平安抵达江户,天下也会变得纷争不断。”
“没错……”
“因此,此番无论如何都要让一桥卿出马,希望他能成为将军的后见职,大展身手,这是天下志士们的呼声。”
“哦,天下呼声……”
贞芳院终于插嘴说道。
“市之进啊,这天下的呼声,也包括老中们的呼声吗?”
市之进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幕府不同!这仍是……”
“那幕府的呼声怎么办?”
“倘若一桥卿成为后见职,幕府就会灭亡……江户城中的一干僧人和女中们都是这样说的。”
“呵呵呵……如此说来,就不是天下的呼声,而只是天下一半的呼声。”
“可是,以松平春岳公、山内容堂公和伊达宗城公三贤公为首,岛津三郎(久光)、毛利的世子定广等人都认为,只有推举一桥卿,才能战胜当前的艰难时局……”
“等等,市之进。”
“啊……是。”
“既然是天下一半的呼声,就说明天下会一分为二,这与烈公生前的状况有何区别?你们辛苦了,退下吧。”
贞芳院轻而易举地取得主动权,市之进顿时哑口无言。
“夫人,我们的任务尚未完成。”
“任务?什么任务?”
“我们还有事必须告诉您……”
“哦……是一桥卿要你告诉我的吗?”
“哈……不,这只是我们个人的想法。朝廷似乎打算强行要求幕府让一桥卿成为后见职,让松平春岳公担任大老,并要求幕政进行大规模改革,这也是和宫下嫁的条件之一。”
“然后呢?”
“春岳公担任大老一职倒也罢了,对于一桥卿成为将军后见职,幕府是绝不会允许的。”
“市之进,你仔细想想,由于天下一分为二,双方固执己见,自嘉永以来,已有多少有为之人为其丢掉了宝贵的生命……井伊大老被杀,烈公也因此折寿。你数数看,井伊家死去的随从队伍、接连被捕并被判处死罪的水户人,以及安政大狱中死去的志士们,加之他们的家人,怕是数不胜数。天下呼声一分为二之时,人不能只顾坚持自己的意见。首先设法说服对方才是重要的……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你们大可如此转告一桥卿。”
“可是!”
“从你们的言行来看,难道说一桥卿已经决定出马了?”
市之进再次变得哑口无言。
市之进当日做了两手准备,打算告知贞芳院,一桥卿已经决定出马。
市之进本打算对贞芳院说:
“一桥卿已经决定出马,希望您能允许在京都亲人众多的余四麿到一桥卿身边去。”
然后回去向一桥卿如此复命:
“您的母亲已经同意余四麿来到您身边,并叫您努力。”
也就是说,市之进计划巧妙地通知双方,不仅要让一桥庆喜接受后见职的职位,还要实现水户尊皇攘夷派由来已久的夙愿。
正因如此,他才打算首先清点自安政大狱以来的牺牲者,然后大肆鼓吹“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了”。
当前时势不允许国论分裂。应该坚决遵行朝廷的攘夷论,推举一桥庆喜站在防卫力的最高点,以钢铁般的团结对抗列强。为实现此目标,此前萨摩藩主和三贤公等人的智略已经无济于事,必须采取冲击疗法,暂时令整个日本为之一震,端正姿态。
“倘若此时错过出马的时机,水户家早晚会灭亡……”
市之进本打算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来如此威吓对方。
然而,贞芳院轻而易举地取得主动权。她表示,首先要统一天下的呼声,倘若坚持天下一分为二的主张,与烈公和井伊直弼的时代相比可谓毫无进步。但此话即使说来也无济于事,意思就是命他就此退下。
看到市之进变得哑口无言,贞芳院一副为难的神情,但仍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这是女人的想法,或许思虑不周,不足采用,但是,你这样转告一桥卿即可。”
“是……是的。转告什么?”
“就说虽然婚嫁日期已确定,但和宫小姐变得沉默寡言。”
“沉默寡言?”
“没错。在这个说什么都没人听的世界……连活着都变得沉闷的世界……让女人变得沉默寡言的男人们如何能够拯救天下?”
“那个……”
“包括你在内的日本所有男人,连年仅十五岁的和宫小姐都置之不顾。你就这样转告他,若是他发怒……你就说,他的母亲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市之进不禁眼珠滴溜乱转。这简直是对男人最残酷的批判。市之进知道,贞芳院已经对男人没有好感,这是一种感情的发泄,可是--
(她为何要这样说呢……)
市之进搞不清贞芳院的目的何在。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您赞成一桥卿出马?”
“这个问题你可问一桥卿。”
贞芳院又毫不留情地说道。
“市之进,你知道鼹鼠吗?”
“是土里的鼹鼠吗?”
“是的。你若试着将鼹鼠带到地面,让它接受阳光的照射,它会头晕目眩而死。就说这些吧,你回去后代我向一桥卿问好。”
“夫人,还有一件事……希望您能指点。”
市之进仰头呆呆地望着贞芳院,绝望般的说道。
“什么,你还不走吗?”
“是……我还不能走。”
“为何?”
“在夫人看来……一桥卿是鼹鼠?让他到阳光照射的地方,他会晕倒?”
“是又怎样?”
“岂有此理!这样说一桥卿实在是太可怜了……不,全日本只有主母一人如此认为。”
“纵然仅我一人如此认为,你也可以毫不隐瞒地转告一桥卿。”
贞芳院再次故意刁难地说道。
“市之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胆小。”
“我……胆小?”
“没错,而且还是一个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之人。你难得被选为一桥卿的随从,为何不能多为一桥卿着想呢?”
“您的话再次让我感到无比意外!”
“你可以暂时默默地观察一桥卿的态度。倘若一桥卿本人有成功的把握,即使你们不说,他也会出马。倘若一桥卿并无成功的把握,你们却将他强行带到地面,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此一来,一桥卿则不过是你们的玩具,你觉得当前国难,区区一个玩具就能够战胜得了吗?”
“这个……”
“我虽是不够聪明的女儿身,但我在嫁到关东前毕竟生于皇宫之中。公武合体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生存的意义……听着,你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此次和宫下嫁也是出自同样的夙愿……连和宫这朵小花都被迫变得沉默寡言,我已在此决定不闻不问。也就是说,连女人都已看出,如今,所有男人都已堕落为修罗。嘴上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公武合体,说什么必须团结一心拯救国难……所作所为却完全相反……好勇斗狠,充斥着野心与固执的肮脏较量,杀人或被杀,对上天毫不敬畏。如此扭曲肮脏的国家倒不如一次性彻底毁灭。你明白了吗?若是明白,就立刻回去,先弄清一桥卿是真正的潜龙,还是普通的鼹鼠。若是鼹鼠,你们还是不要勉强他,不要制造出一个不知所谓的玩具。”
说完,贞芳院站起身来,猛地关上了走廊的拉门。
“夫人!这样说太过分了……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比作鼹鼠……”
市之进嘴上说着,心里却已明白,这扇拉门今日是绝不会再打开了。
“中根先生,糟了!我……”
市之进轻轻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哧啦”一声将那只破烂不堪的袖子拽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拉门上,一片白亮,屋内却是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