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板仓胜静故意回头望向胁坂安宅。
“胁坂先生,您意下如何?”
胁坂安宅一副极其为难的神情,开口答道:
“我只能统统交给您做主了……”
“那幕府就谨遵敕命。不过,由于需要办理各种手续,恐怕无法于今明两天内下令,望您知晓。”
大原卿的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是吗!你们接受了?哎呀,如此一来我就不用剖腹了。我本人还不想死呢,对不住二位了。”
突然,隔壁房间响起咳嗽声,一定是刺客认为任务已结束便离开了。
然而,萨摩的举动实在是太强硬了。在如此强硬暴力的胁迫下,责任首当其冲的老中们实在是太弱小了。
看穿了这一点的安藤对马守和久世大和守皆已辞职,应该说,大久保一藏这一仗赢得漂亮。
二人自辰之口的接待处回到江户城后,立即将此事告知一桥家的平冈圆四郎和黑川嘉兵卫。
“听说老中们已经平安返回。”
庆喜当时已经睡下了。
“应该没问题,不必担心。”
说完,庆喜立刻又安静地睡着了。
7月1日,幕府正式向敕使宣告,对这一前所未闻的人事安排,幕府表示接受。
当日,将军在白书院将已是第五次登城的大原卿迎在上位,自己则坐在下位拜领诏书。
“此番依圣上之意,破格任命一桥刑部卿为后见职,任命越前前中将为政事总裁,一切政事皆应与二人商议,特此奏闻。”
如此一来,萨摩和敕使算是暂时保住了颜面。仅在这件事上,或许可以说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7月6日早晨,老中胁坂中务大辅和松平备前守二人作为上使来到庆喜家中,传达“将军命一桥重新继承一桥家,赐俸禄十万石”之令。
如此一来,庆喜于政治舞台崭露头角的“大幕”终于缓缓拉开了。
由于庆喜曾在井伊直弼时代被勒令隐居,正式来说,他已不是一桥家的当家,所以才会再次任命其继承一桥家。作为一桥家的当家,则要立刻登城,向将军“回礼”,这是长久以来的惯例。
因此,当两位老中作为上使来到一桥家时,一桥家众人本应因否极泰来而欢呼雀跃,二人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种气氛。
无论是家老也好,管家也好,甚至连侍女和男仆都很明白,若要庆喜此时登城,处境可谓极其为难。
在上午十一时上使离开后,庆喜便立即更衣,准备登城。
庆喜与将军的见面地点定在了黑书院。将军家茂虽已长大,但看上去仍然少年心性。当庆喜看到坐在上面的将军无聊的表情时,不禁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悲哀与苦闷。
(竟然要和此人一起战胜艰难时局……)
一念及此,庆喜只想立刻转过头去,不愿面对这讽刺的命运。
从外部来看,自安政以来的大悲剧源于攘夷与开国之间的激烈冲突,但从内部来看,却源于立这名少年为嗣子还是由庆喜担任将军之间的争斗……而且,这场争斗完全不关乎二人的意愿,成了同室操戈的派系与派系的投机,将人类欲望和野心的丑陋放大到了极致。
“得知您心情转佳,实在可喜可贺。”
庆喜说完,只见家茂顿时羞得脸通红。
(此人竟然也会感到羞愧……)
虽然必定会感到羞愧,但人类还是在一直重复着这一愚蠢的举动……
依照惯例,对于自己重新继承一桥家,庆喜表示感谢,家茂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按照圣上旨意……你今后就要担任我的后见职了。”
这位处于莫名其妙的地位的少年按照老中们的指点,本打算尽力让自己的话中带有一些亲情,却说出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孤独。
庆喜已经无法强作笑颜。
庆喜由将军家茂的模样联想到了先行进京的余四麿,不禁感慨得要流下热泪。
老中们正态度威严地坐在自己旁边,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今后的艰难时局必须由庆喜、家茂和余四麿这些年轻人来共同担负……而且,在将军家茂周围,无法顺应时代变迁的无用旧习正如乌蔹莓般疯长。
(此人究竟能否将这乌蔹莓一扫而光……)
“多谢将军,实在受之有愧,纵有我等不肖,若无重臣内助,亦不足成事。在我接受之前,请将所有老中及三奉行、大小目付全部召来。”
“你是说要将所有人都唤到这里来?”
“是的。关于庆喜是否应该接受这一职位,希望能与所有重臣一同商议。”
于是,家茂向同席的板仓说道:
“板仓,你去叫人来吧。”
板仓一定已用眼神向将军发出了“所言极是”的暗示。
板仓得令起身,庆喜再次面带笑容地向家茂说道:
“将军将于近日进京?”
家茂老老实实地点头说道:
“这本来就是我方提出的,老中们说如今已经无法取消了。”
庆喜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就必须事先派人前往京都,为将军面见天皇做好准备。”
“是……吗?”
“夫人届时会与将军一同进京吗?”
“不会……这是大家说的。”
说到这里,家茂的脸颊又羞得通红。
倘若此时将和宫带往京都,或许就无法带回江户了。纵然和宫自己并无此意,朝廷也很可能会令和宫提出这一要求,借此再次为难幕府。
“原来如此。当此国事多端之际,此事若与世间所谓的回娘家混为一谈,实在无益。”
“我也是这样想的。”
正在这时,板仓胜静走了回来,老中们、三奉行和大目付都跟在他身后,表情极度紧张,其中还有人认为程序不对,表情显得颇为不平。
这种表情分明是在说--若是接受后见职一职后再训示倒也罢了,接受之前便提出条件并加以训示,实在狂妄可笑。
“大家都来了。”
板仓向家茂禀告后,家茂慌忙将视线投向老中,甚至还看了庆喜一眼,因为他还没想到该说些什么。
庆喜望向众人,脸上依旧带着面对将军时的笑容。
“将军要与各位商量此次敕命之事,希望大家聆听之时不要拘束。”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平稳。
“此次敕命任命我为后见职,越前前中将为政事总裁。”
庆喜简直像在谈论别人一样。
“我实在受之有愧,以吾不肖之身,难当大任,不胜惶恐。我早已再三辞退,但无论如何,敕使都拒不听从。”
在座众人一片安静。
“我听说……有传言称,是我一桥在幕后操纵敕使做出如此强硬举动。若真如此,我便不得不坚决请辞了。”
“我认为,在幕后操纵的不是我一桥,而是萨摩,也就是萨摩的武力。可是,拥有武力之人绝非仅有萨摩一家,朝廷就已重新任命长州负责京都的警卫工作。当然,此外还有幕府的所司代和町奉行,京都或许会变成幕府、萨摩和长州三股势力大混战的修罗场。面对如此时势,我虽然重新继承了一桥家,领十万石俸禄,但身为将军家族,手上却无一兵一卒,只能眼睁睁地旁观,纵然目眦尽裂也无济于事。因此,若是可以,我仍想辞退,至今为止这份心情丝毫未变。”
“而且,当前形势也已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便是朝廷的立场。以前由所司代和町奉行提供的幕府的庇护已经不起作用,朝廷希望萨、长能够分别出兵负责警卫。”
说到这里,庆喜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如此一来,朝廷和幕府的立场就骤然一变。你们都注意到这一点了吧?幕吏的任免向来是由幕府自己决定的,不容他人置喙,而这一规矩反而招致朝廷干涉幕吏的任免,武家诸法度形同虚设。我们必须仔细想想,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大原因究竟何在?”
庆喜在向众人述说“时代变迁”这一事实的同时,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说明武家政治的根本已经出现了裂痕。武家政治的根本是什么?显而易见,便是朝廷不掌控武力。然而,这个根本如今已经土崩瓦解。如今,岛津三郎久光于背后操纵敕使,毫不让步,这便是证据……这也证明,在朝廷背后、萨摩之中各有一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倘若被这二人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倒幕早晚会成为整个日本的舆论……公武合体将无从谈起。”
庆喜注意到认真聆听的众人表情逐渐变得僵硬,于是,庆喜突然以和蔼的语气说道:
“因此,不肖刑部实在力所不逮。倘若无论如何都要我刑部出面,也只能仰仗你们的力量……只有你们同意上下齐心,无论何事都能畅所欲言,此事方可谈。所以才要与大家商量,刑部可以就这样接受圣上的诏令吗?”
庆喜说完,现场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老中们已经准备好“谨遵敕命,任命汝为后见职”的授职辞令,所以此时无意作答。
之所以故意加上“谨遵敕命”这等字样,是一种讽刺,表明这一任命并非将军所愿,只是因为难以应付敕使的强硬态度不得已作出此番任命。这是老中们最后的抵抗。
然而,庆喜明确指出,从根本上来说,是幕府主动放弃了武家政治。
纵然问题被指出,也无计可施,因为从现实情况来看,朝廷背后已经聚集起大量武力。
庆喜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两个了不起的聪明人的谋略所导致的。显然,他所指乃朝廷的岩仓具视和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而且,他还提出警告,倘若幕府不能出现足以与对手抗衡的聪明人,公武合体就会化作泡影,幕府就会土崩瓦解。
庆喜问众人,是否有齐心协力协助第三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即庆喜的觉悟?
问题在于庆喜并未说出“若无觉悟,我就不出面”这般话语。庆喜当时已经明白,到了自己必须出面的时候了,并借此催促大家做出决定。换句话说,这是他为自己出场第一幕所作的最初部署。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板仓胜静开口说道:
“只要一桥殿下接受敕命,我们自然会齐心协力。”
接着,家茂也说道:
“你就接受吧,否则若是越前前中将也提出辞退……”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庆喜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那我就接受了,实在不胜感激,但还要拜托各位,为了天下,请不要心存上下之隔,只要心有所想,无论何事都可以说出来。此外,倘若在下言行有失,也请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
庆喜的口才实在华丽而流畅。
这种口才日后反而成为招致反感和误解的原因,但借此通情达理的逻辑,庆喜的头脑灵敏已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庆喜并没有天真到以为如此一来就会彻底消除幕府内部对他的反感。
庆喜与将军家茂共进晚餐后,回到家中,又重复了同样的话。
用今天的话来说,他打算彻底贯彻“协商政治”。
“听好,我希望你们能够团结。倘若我言行有失,要毫不客气地提醒我。家老和管家也要格外注意,纵然他人有所请求,也决不可独自受理。至于其余人等,也要做到勤俭朴素,不可奢侈,因为奢侈是堵塞上意下达之途径的最大障碍。”
然后,他再次将圆四郎、市之进和黑川嘉兵卫唤至另一个房间。
庆喜用冰冷的目光逐一望着三人的脸。三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向已正式决定成为“将军后见职”的庆喜说些什么。
若是说“恭喜”,可能会遭到呵斥,但若什么也不说,又很尴尬。
过了片刻,庆喜首先向市之进问道:
“市之进,你认为敕使接下来会说什么?”
“基于《朝旨三事之策》,首先应尽快进行幕政改革……也就是说,敕使一定会要求公子以后见职的身份、越前侯以政事总裁的身份、以及下面的萨摩、长州、土佐、仙台和佐贺五位雄藩藩主以五大老的身份参与国政策划。”
庆喜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你知道是谁制订的这个计划吗?”
“自然是岩仓卿……”
“是吗?那我问问圆四郎,你认为敕使接下来会要求我做什么?”
圆四郎比市之进更加现实。
“……首先,应该是罢免京都的所司代酒井若狭守,大赦国事犯人,转任大坂城代等等。”
庆喜又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冷冰冰的。
“是吗?应该是吧,但要应对此事,必须在根本上做出觉悟。”
“您的意思是?”
“无论是何人的意见,当听则听,不当听则不听。若无这份见识,我是不会行动的。”
“也就是说,您并不赞同五大老的设置?”
市之进开口问道。
庆喜缓缓地点了点头。
“纵然捣毁蜂巢,也不会有任何好处。人若是大发雷霆,就会不惧怕蒙上贼名。改革是必须要做的,但也不能捣毁蜂巢。”
说到这里,庆喜将目光投向黑川嘉兵卫。
“总之,我必须得进京,你就秘密准备一下吧。”
“秘密准备?”
“是啊。遗憾的是,一桥家既无武力,又无家臣,因此必须要实现真正的公武合体--不,诸如公武合体之类的构想已经来不及实现了……必须编制一张大网,将士农工商全都罩在一起,否则无法体现出真正的国力。听好,如今,有两个聪明之人正堵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一人令朝廷具备了武力支持,借此煽动倒幕,计划令朝廷自公家手中夺回政权;另一聪明之人则佯装受到煽动,利用朝廷,意在盗取己藩的政权。遗憾的是,如此一来,日本会自动成为列强的饵食。无论哪条道路都充塞着为眼前利益的同室操戈,手足相残,所以一定要小心行事。”
庆喜的声音依然清楚嘹亮,其间透露出一种可以理解为冰冷的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