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人早已见惯了血淋淋的首级,但这回的木像磔刑在历史上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来到桥上告示牌前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桥面被围得水泄不通。
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万人皆知……
告示牌上以此开头,之后还以长篇大论写着枭首的理由:
贼魁镰仓赖朝,令朝廷大伤脑筋,乃不忠之臣之始祖,及至北条、足利,其罪孽天地难容。然当时天下错乱,世间名分纷扰,朝廷之力益渐微薄,已难治其罪,实乃千古遗憾。今日见其遗物,激愤难抑……
总之,全文直白地陈述恨意,解说斩断五百年前的贼首并在此枭首示众以泄积愤的理由,可谓是奇异的篇章。
当然除了发泄怨恨之情外,文章目的也清楚记述如下:
至大将军织田公,将足利贼寇斩草除根,大快人心。然而,其后至今,奸贼猖獗,党羽众多,其罪甚于足利。倘若此辈能悔旧恶,尽忠勤,扫除镰仓以来恶弊,辅佐朝廷,以偿积恶,尚且可谅。否则,满天下志士不久必将大举问其罪行。首级将在此示众三日,擅取者定遭严惩……
一看便知,此文目的是要故意刁难即将进京的将军家茂,对其进行威胁。
言语是内心的外在表现,文字是言语的转化形态。任何憎恨必然会产生相应的憎恨回音并再次返回。而言语既会滋生憎恨,惹是生非,扰乱世间和平,但同时也会孕育幸福。在人类的基本生活里,言语是尊崇的“万物之始”,《圣经》的开篇中也有写道“太初有道”,即使到了现在它们依然共同掌管着我们人类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告示牌上的文字所掀起的憎恨旋涡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稍微观察一下当今的各类对立谈判便可想象,互相针锋相对,而无视“言灵”,因此引发的荒唐结局,常常是两败俱伤。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政事总裁松平春岳率先勃然大怒。他前往大津迎接将军一行时,便坚持己见,力说将军即刻上奏辞职。
(倒要看看这些人不靠幕府,如何进行攘夷!)
不必说,这自然对朝廷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出了这件事,会津藩立刻开始全力搜索犯人。碍于面子,所司代以及奉行属下的官吏自然也都鼎力相助。
26日,终于查出主谋者是仙石隆明,当时二十二岁,来自江户的因幡藩士。他与同谋者的藏身之处--二条衣棚的三轮田纲一郎家立刻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得严严实实。
此次行动出其不备,石川贞干、师冈节斋、长尾武雄、高松信行等十九人有的死于砍刀之下,有的被逮捕归案。仙石隆明突破重围跳上屋顶,最后切腹自尽。
事件就此告终。然而,隐患并没有消除,憎恨情绪依然残存。以此为契机,会津藩的巡逻组剑拔弩张总是杀气腾腾,而新选组中的壬生浪人留在京都的腥风血雨,更是使对立局面越加的显出凄绝之色。
将一些不知痛痒的木像枭首示众,结果却给诸位同志带来危机,局势进一步白热化。
无视“言灵”的存在,只靠被气血冲昏的头脑盲目行事,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集中于学习院的长州藩麾下人士利用此次事件,对他们的牺牲大加赞赏,称赞其英勇无畏,继而成为指责幕府是非的宣传材料。
这与当今的学生暴动实在相差无几。
木像枭首事件之后,在所司代屋宅会合的幕府方面开始高调地大呼“大权奉还”。
不过,这件事在前关白近卫忠熙的劝慰下暂且驳回。
因为圣上一听到此事,就下令将庶政全全委托关东处理。
长州激进派自然不会就此乖乖地依旨行事。
他们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敬畏圣意或者拥护国体的想法,早已步入歧途,全盘策略都是为了“倒幕”。
当然,他们的战略战术以及手段策略也绝不拙劣。
首先从各方面威吓进京的将军,一味地以开战攘夷的敕命相逼。
幕府断然不会答应--这一结果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英国舰队即将攻入大坂湾,这时候也成为了一个有利条件。
接着,让长州世子毛利定广对新任关白鹰司辅熙施压,强行定下了圣上参拜贺茂两神社的事。
这一策略,坦而言之,就是要巧妙地利用天皇,一步步地给幕府蒙上“贼名”。
2月28日,毛利定广再次上奏提议天皇参拜石清水八幡,同时奏请派家老浦韧负前往学习院,并以每人一万石,重新建立一支亲兵(天皇直属)。
不言而喻,亲兵的设立是为了间接阻止会津藩接近皇宫。对此,朝廷应允了这一建议,并命三条实美与丰冈随资担任亲兵队长。自此以后,两相对峙的局面又增加了武力上的僵持。
3月3日将军家茂抵达大津,和松平春岳会面后,第二天也就是4日进入二条城,7日进宫晋谒天皇。
此前,庆喜于5日先行作为将军代理进宫,恳请正式将政务全权委托幕府。于是天皇重新下令家茂晋谒。
这位年少的将军是和宫的夫婿,圣上真心期盼着他的到来,感情上也诚挚地希望两人会面能和睦融洽,所以并没有任何的隔阂和顾虑。
会见结束后第二日,庆喜前往鹰司关白处,对朝廷直接命令诸藩提出严重抗议。
然而,关白却一味地含糊其辞。
天皇另设亲兵,并由激进派的三条实美统率以此避开幕府。这样下去,混乱的局面或许会变得更加血腥残酷。
3月9日,政事总裁松平春岳终于愤而提出辞呈。因为当初是依敕命上任,辞呈也必须上交朝廷--这是春岳式的处理问题思路,然而,事实上真的能如愿地直接通报给圣上吗……
此时,依据毛利定广的上奏,天皇决定于11日携将军前往贺茂两社进行攘夷祈愿的参拜计划。对此激进派的情绪激昂,令人侧目。
就这样那一日终于到来了。
3月11日的参拜,此时已被激进派志士认为是王政复古历程中历史性的一日,值得记上一笔。
果真如此?
“国有言灵而幸”,若他们有此觉悟,就会明白这一日注定是愁云惨淡,暗无天光的一日。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凡是参与策划和强行实行这次毫无道理可言的参拜的人,不久之后都接而连三地惨死,到了蛤御门之变的时候,这些人几乎已全军覆没……
话说回来,在3月11日那天,长州激进派的策略是大获全胜的。
这一日,恢复两百年的旧例,天皇乘坐着凤辇鸾舆,以关白、大臣为首,以及征夷大将军以下在京大名共十一人相随,队列浩浩荡荡地前往贺茂神社。为了参观这一盛景,皇宫至贺茂的道路两边人头攒动,倘若天气晴朗,人山人海该是何等热闹。可惜,那日天空始终阴霾。
春雨淅淅沥沥地叩击着大地。按规矩,将军家茂不可衣冠束带,所以只穿着阵羽织骑马随行。雨水打湿了衣衫,将军家茂这副愈显寒酸的模样,就这样映入群众眼帘。
“哦哟,征夷大将军!”
群众中,长州的高杉晋作突然嘲笑般的大声奚落道。
对迄今为止只知道有将军不知道有天子的人们来说,这等队列可谓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激进之徒们认为可以借此来端正君臣名分,心底一定雀跃不已。
然而,这已达到了人类情感的极限。参拜本来是为了祈愿上下精神统一的修禊,现在却为政治争斗与伎俩所玷污,诸神对此也不会有任何感应。
归途中,雨仍然下个不停……
人一旦脱离事实而行动,超出常规,总是难以悬崖勒马。
聚集于学习院的志士们,开口闭口都是日本乃神国,坚决保皇云云。虽然他们是誓死贯彻这一信条,甘愿为此奉献自己生命,然而在关键之处却是非不分。
其实,这种精神层面的扭曲后来延续了百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他们都是口口声声说着国体尊严,实质上不过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天皇的尊严,以实现自己的意志。
12日,所司代宅屋的幕府首脑会议上纠纷四起。
虽然圣上确实是没有倒幕的意思,但是,圣上的身边却全都是长州激进派和一些借机煽风点火的公卿们。
“当前情形,将军继续留在京都,只能任由激进派羞辱!不如即刻请求奉还将军一职,立即返回江户。”
盛怒之下,性急的人提出这一主张。
“这样的话,与列强的外交谈判该如何是好?我觉得应当再次请求圣上直接委任大权,首先恢复京都秩序。”
冷静的责任主义者提议道。
讨论正酣时,朝廷传奏将军后见职庆喜,命令他安排将军暂且留在京城。
此令一达,更是争论不休。
“暂且留在京城,这不是把将军视为人质吗?激进派的意图如此显而易见,天子却不明所以就这样下达旨意,这怎能遵从?难道要眼睁睁地跳进敌人的圈套不成?”
“但是……违反敕命,必定会被诬陷背上贼名,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恐怕这才是激进派阴险的真正用意。”
“正因如此,我才辞职。将军和后见职也一并辞职就行了。”
已经提交辞呈的松平春岳意见强硬,主张集体辞职然后离开京都,这样便可避开贼名。他认为,为了使圣上能看清事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若从战略角度来说,这招不失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好计。然而,若以全局眼光来看,这样做恐怕只会使国家处于无政府的状态,反而为内乱提供可乘之机,最终导致国家一分为二。
在此期间,岛津久光也上京来,并于3月14日抵达京都。然而,得知朝廷已被长州派占据,连近卫前关白、青莲院宫都无从上奏,久光便立即转头退回大坂的藩邸。
幕府最终意见达成一致--决定将军东归。但请求提出后,激进派立即跳出来,竭力阻拦。
长州的桂小五郎、佐佐木男也等人入宫,策动阻挠,高杉晋作、寺岛忠三郎、野村和作、伊藤俊辅(博文)、品川弥二郎等则大举逼近关白宅邸,强行谈判。不止长州藩士,连会津的横山主税、新选组的芹泽鸭和近藤勇都上书阻拦。因为言语无法沟通,终引起了如此一场匪夷所思的混乱,且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