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人们似乎还不清楚政治与军事的区别。在任何场合,战争都是一种诡道,既需要先发制人,又要煽动敌意、鼓舞士气。有时,通过偷袭、圈套、诈骗和欺瞒也能通向胜利。
然而,政治绝对不是“诡道”。将战争中的胜败感带入政治不过是一种亵渎与自杀行为,因为政治不允许将民众的生活全部赌在胜败各半的冒险上。
因此,“政战”这个词就像现代劳资之间使用的“斗争”一样,可以说都不符合语言本身的规范,是极其不逊且愚蠢的造词。
特别是在日本,人们将政治明确地称做“政”。
所谓“政”,是指人们聚集在神的面前,感谢大自然的恩惠,洗净身心祭祀,相互生出善意和智慧,营造出喜悦的氛围。
在数千年前,我们的先祖就已留下这种蕴涵言灵祈祷的训诫--倘若忘记这个根本性的含义,就只会造成血腥的对立抗争。
然而,幕末期的政治家无论地位高低都是武人,由于人类本能的缺陷,他们很可能会将武略与政治混为一谈。
无论如何,井伊直弼已经憎恨水户、误解水户,并与水户对立。而且,再加上长野主膳的感情、野心和斗志,一个可以充分利用“权力”这门大炮的不可思议的战场开始逐渐成形。
井伊直弼起初并未意识到安政大狱会令自己堕为恶鬼。
阴谋之徒聚集在水户周围,在朝廷上下活动,阻碍势在必行的开国,其严重程度令幕府不得不逮捕长野主膳所说的阴谋四天王。
“关白殿下变化难测,应先制伏宫廷中的反对党。”
当井伊直弼收到这封秘密前往京都的长野主膳写来的信时,他仍未打算向近卫、鹰司和三条等天皇亲信下手。
然而,当他看到被捕的梅田云浜写给酒井家的信、西乡写给江户同志的信、鹈饲吉左卫门的信甚至写有“暗杀大老”和“举兵”的字样时,愈发加重了他的怀疑和憎恨,而长野主膳更是乘机煽风点火。
“必定还有出乎意料的阴谋。”
就在井伊直弼若有所思之时,江户所发生之事,令他变得更加怀疑。
在水户藩士之中,铃木安之进一直被认为是幕府党,但据说他发现了离间老中的办法。这自然也是疑神疑鬼的结果,可直弼却相信了。铃木安之进认为,只有解救水户三公--即老公、藩主和一桥卿,才能压制激愤的藩士。于是,他首先尝试说服老中太田备后守和内藤纪伊守,但仅有两人还是无济于事。
他听说水户最反感的人是大老和间部下总守,便开始贿赂并接近间部诠胜的家臣大乡卷藏。
而井伊直弼则认为,这是固执的水户的阴谋,目的在于孤立自己,然后再将自己逼出内阁。
此事自然令井伊直弼对间部诠胜大加责备,诠胜则不得不成为更加强硬的镇压论者。
主膳隐藏在暗中的活跃也好,诠胜的《老者月夜磨刀图》也好,都与井伊直弼逐渐加重的疑神疑鬼结合在一起,眨眼间筑成一座憎恨之塔,令政略变为战略,已然具备了战场的所有条件。
政治之场变成战场后,“权力”就成了最大的武器,善恶变得难以分辨,一个令人战栗的诡道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
“阴谋的罪魁祸首是水户,只有将其彻底击溃,才能拯救日本!”
在井伊直弼心中,一种关乎国家的念头开始从层层憎恨之中破茧而出。
他本应是位立志救国的大老。可自从他开始考虑为了国家不得不打败水户时起,这场冤狱的形态便为之一变。
井伊直弼打算以“决断”为名,亲手斩杀水户、一桥、越前和尾张。井伊直弼深信,为了打败水户,消除国患,纵然这个前所未有的决断会牵涉除天皇之外的公卿公家,也是势在必行。
这是人类思维中的可悲陷阱。
自9月22日的大逮捕之后,天皇的亲信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变得鸦雀无声。在此之前,井伊的逆反不过是传闻而已,如今却变成了现实,并逐渐向他们逼近。
所司代酒井忠义派人前往有水户派嫌疑的公卿公家,逮捕了众多诸大夫和往来学者,随后又派遣家老三浦七兵卫前往九条家和三条家,一方面表示安抚,另一方面也意在恫吓。
对于九条关白,三浦前去告知幕府将向朝廷申请驳回九条关白的辞职申请,所以他会留任原职。而对于三条实万,三浦则隐隐恫吓,声称若与流氓之徒共谋奸计,纵是身为公卿公家,也要做好被捕并接受调查的心理准备。
流氓之徒的元凶自然是水户。想要断绝水户之根,首先要将与水户有关的公卿彻底消灭。
于是,事情变得与“政”毫无关系,幕府摆出了一排由权力和武力组成的大炮,一切行为皆变成了纯粹的战略战术。
但不要忘记,就在三浦七兵卫恫吓三条实万时,后来被捕的长州的吉田松阴正向大原重德提交书信,提倡开始维新回天之举。这些事全部发生在9月25日。
27日,同西乡一起负责萨摩与水户之间联络的日下部伊三次于江户被捕。10月3日,平民近藤正慎于京都被捕。4日,儒者藤森恭助于江户被捕。
近卫忠熙、鹰司辅熙、三条实万和一条忠香等朝廷对外事务官因为忌惮幕府,皆于10月13日辞职。10月19日,刚刚担任内览的近卫忠熙被罢免,九条关白官复内览原职。
内览主要是阅览天皇手边往来文书,原本就是关白的工作。
10月15日,朝廷准许幕府推举的德川庆福改名家茂,就任内大臣和征夷大将军。
另一方面,幕府一边强行逮捕、大加恫吓,一边为天皇册封将军而以数万两白银进行贿赂。可以说,这也是一种最为低劣的“战术”。
在如此氛围下,只有天皇固执地不改初衷。
“当此情势(国内分裂)之下,条约所列之事纵有一日准许,朕于神宫及皇祖皇宗灵前亦无言以对……”
天皇命令九条关白严厉要求间部诠胜作出解释。身边亲信俱已噤声,只有天皇自己一心奉守“政”,毫不动摇……
憎恨的战场再次转移到了江户。
11月12日,广桥光成和万里小路正房作为册封将军的敕使,离开京都前往江户。
11月16日,一行人尚在途中,九州的萨摩海却发生了一件悲惨之事--近卫家的月照和西乡吉之助投水自尽。
藩主齐彬死后,萨摩藩的政策为之一变,以致月照无栖身之所,西乡念及自己的责任和情谊,便与月照相拥跳入大海……
最终月照溺死,终年四十六岁,西乡却侥幸未死,被处以流放之罪……这也是这片充满憎恨的战场所作的一首哀诗。
12月1日,敕使抵达江户,幕府为家茂的将军册封举行了典礼仪式。即便到了此时,井伊直弼和水户之间正常的“政治”联系也并非无可挽回。册封将军是现世的一场盛典,朝廷已经作出让步,承认了家茂的将军地位,倘若幕府能够趁此机会缓解对水户的憎恨,将罪罚减轻一等,便有足够的妥协余地。
然而,井伊直弼却逆其道而行之。
在此之前,水户藩士预计幕府一定会向当家庆笃下达登城的命令,然而直至当日,尾州和纪州两家都已出席典礼仪式,唯独水户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这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如直弼这等人物,怎能不清楚这样做会令水户藩士何等激愤?他正打算以两派的激烈冲突为由,一举消灭水户。
这完全是一种偏离了政治的战场意识。
在这种氛围下,鹰司家的小林民部先于12月5日被押解至江户。12月17日,日下部伊三次于江户的牢狱中死去,终年四十五岁。
间部诠胜则继续在京都频繁地进行恫吓。
“若不认同幕府的忠告,便难以实现公武合体和国家安定。因此,与此次事件有关的公卿将悉数送往关东,接受讯问,以令正邪分明。”
幕府一边通过关白进行威吓,一边不断进行逮捕镇压,这令天皇极其痛心。
12月21日,幕府最大的目标三条实万首先称病,退隐至淀地民家。
12月23日,害怕连累同志的近藤正慎于狱中自尽。
12月25日,在京都落为阶下囚的藤井但马守等七人被送往江户。26日,连在松下村塾专心教育子弟的吉田松阴也被幕府下令逮捕。
在即将过去的安政五年(1858年)的12月28日,饭泉喜内、藤森弘庵和大沼三郎等人作为江户町奉行所的囚犯,被送进牢房,浮田一蕙、鹈饲吉左卫门父子、小林民部、梅田云浜、赖三树三郎和三国大学等人暂时被关押在众大名处。
12月30日,萨摩的西乡吉之助被流放到了大岛。此时,井伊直弼已变成醉心于在憎恨的战场上执行战略战术的猛将。
安政六年(1859年)正月十日,直弼听从所司代酒井忠义的建议,命所司代责令前关白鹰司政通及其子右大臣辅熙、内大臣三条实万和左大臣近卫忠熙落发为僧……
迫使近卫、鹰司和三条等四公落发为僧的做法已完全与勤皇尊皇背离,是向天皇的直接挑战。
天皇再次命令九条关白要求幕府作出解释,但已无济于事。于是,在4月末至5月初的一段时间里,近卫忠熙、鹰司政通、鹰司辅熙和三条实万四公终于被幕府从天皇身边赶走,被迫落发为僧,新法号分别为翠山、拙山、随乐和澹空。东坊城聪长则被勒令永久蛰居。
井伊直弼甚至连天皇的亲信也要问罪,对水户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4月14日,幕府传唤家老安岛带刀,并直接将其监禁于九鬼隆备的府邸中,随后又于5月16日在江户逮捕了茅根伊予之介。
就这样,憎恨陷入了无止无休的恶性循环之中。
在此期间,幕府再次强行要求天皇废止下达给水户的诏书,重新下达新的诏书。这一举动自然令水户藩士变得更加激愤。
以立原源太兵卫为首的三千余名水户藩士再次聚集在下总小金,继续向幕府提出要求:
“立刻向众大名传阅诏书。”
否则水户藩士绝对不会解散。
纵然老公齐昭亲自下书,藩主庆笃恳切劝解,也无法消除他们质朴的愤怒。
他们的举动绝对不是基于所谓“倒幕”的政治野心,而是完全奉行单纯的水户学的结果。
正如翌年3月的樱田门斩奸状中所言:
绝非与公家(幕府)为敌,唯望依循贤明圣意,令公家重返政事正道,尊王攘夷,正谊明道,使天下万民安如富岳(富士山)……
换句话说,水户藩士毫不考虑计策与胜负,以圣意为绝对,认为日本决不可违背圣意。应该说,这是一种宗教性的信念。
安政六年(1859年),这种毫不妥协的信念与同样毫不妥协的憎恨相互纠缠,加速了悲剧的恶化。
退居到学问的世界里、静静考虑重新振作策略的桥本左内也好,在对子弟的教育中寻找生存价值的吉田松阴也好,都被幕府逮捕,扔进了这个憎恨的深渊。
8月17日,井伊直弼勒令德川齐昭永久蛰居,同时命令藩主庆笃闭门反省,一桥庆喜隐居反省--此前的处分只是反省,并非隐居。而且,当时井伊直弼还对所谓的幕府内部的一桥派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惩戒。
被贬为西之丸留守居的川路圣谟隐居反省、皇宫修缮奉行岩濑忠震与军舰奉行永井尚志免职且闭门反省……同时,水户家的家老安岛带刀被勒令剖腹自尽,茅根伊予之介与鹈饲吉左卫门被处以死罪,将诏书从京都送往江户的鹈饲幸吉更被斩首示众。
“与水户有关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从这一天开始,大狱彻底踏出了理性的边界,走进一片血腥之中。
如此强硬镇压的手段自然是行不通的。在8月末,聚集在下总小金的水户藩士们突然变得与平日不同,时而走掉一两人,最终变得三三两两。
当然,他们并非屈服于井伊的强硬镇压。恰恰相反,他们已将质朴的愤怒与憎恨牢牢地钉在了井伊直弼身上。
“一定要斩杀直弼才行!”
一个目标丝毫不可动摇的计划已经在他们心中酝酿成熟……
暗杀井伊直弼的计划与大狱的处分齐头并进。可以说,井伊直弼本人的强烈憎恨诱发了水户藩士对他的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