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庆喜二度进京时,天皇近侍中的长州人已被统统流放。
然而相对应的,岛津久光自鹿儿岛经海路率兵东上,于10月3日比庆喜先行一步抵达京都,并直接催促庆喜和越前的春岳进京,似乎早已迫不及待。
庆喜其时已暂时进入东本愿寺,之后又从东本愿寺迁至御池神泉苑町的若狭酒井忠义的闲置宅邸中。
此时,他心中已经决定了之后将在政治上展开的行动。
朝廷不可心怀敌我之别。无论公武,都同为天皇赤子。只要坚持这一立场不动摇,那么不管是倒幕还是对列强的敌视都将烟消云散。
正如高高当空的太阳!
朝廷只需如此即可,而作为臣子,也务必尽全力促成此事。
因此,在与身为赤子同志的列强进行交涉时,就必须有懂得政治的大智者,能无时无刻地完全封住对方恶劣的利己主义才行。
要想排除国难,首先便要创建这样一个集团。天皇也一定能够理解这一思想,若非如此,便难以期待皇运的天长地久,甚至无法继承祖宗的遗业。
总之,自长州派被迫退离京都,被认为是他们同志的一群人继天诛组之后又在但马的生野起兵,但同样毫无悬念地英勇牺牲,惨遭破败。
(那些纯真之人是生是死,也全由我们的活动所致……)
虽然说是思想过激,但这些牺牲的志士们却几乎都曾自水户学的清流之中汲取养分。
于是,庆喜自东本愿寺迁至酒井府中不久,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召开“后见府会议”。庆喜邀请了萨摩的岛津久光、越前的松平春岳、伊予的伊达宗城和土佐的山内容堂四人参加会议,企图以此会议为据点,通过这四人来获得日本国家公武一体的重大智略。
当然,这四人并非皆为庆喜喜欢之人。如今,萨摩的久光等人已经浑身沾满了浓重的利己私欲的味道,还企图不容分说地操纵近卫公、中川宫和二条关白。
然而,庆喜意识到,不能仅凭自己的喜恶来回避对方。于是,包括庆喜在内的五人汇聚一堂谈论世事,用今天的话来说,便是组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政治谈论俱乐部。
其时,位于神泉苑町的这座后见府的警卫自然是极为森严。
除了众多幕臣,新门辰五郎也特地带领手下自江户西上而来,以警惕火灾为名,片刻不离庆喜左右;他的女儿阿芳也以极其干练的姿态迎接庆喜,用江户人的纯真一心一意地侍奉于庆喜身旁。
(在这里必须小心防范……)
是夜,正当越前的春岳和鸟取的池田在庆喜家中做客时,庆喜之弟余四麿昭训突然面色难看地不速而至。
从余四麿的脸色即可看出,他此番前来是有事想同庆喜私下交谈。
然而,鸟取藩主池田庆德(五郎麿)和越前的春岳均在席间,以至于余四麿无法开口。
看到他的模样,庆喜一边同他寒暄,一边用眼神向圆四郎示意,将余四麿带入了休息室。
关于余四麿昭训的行为,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根据关键人物庆喜在《昔梦会笔记》中的记载,他几乎很少在京都与余四麿见面,故而亦属理所当然。
余四麿死于该年11月23日,年仅十六岁。
庆喜老年时将其死亡的日期记成了“9月”。9月时庆喜尚在江户,自然不会遇见余四麿,可见庆喜是有意识地不愿提及此事。
暂且放下余四麿昭训不提,当时的庆喜是气宇轩昂、堂堂正正地走上了政治舞台,想必整个日本都无人能够像他一样充满自信地面对空前的国难。
因为庆喜已清楚地掌握了日本国体和正确的理想目标,对自己所应该占据的立场已是毫无犹豫。
“--皇室无敌人!”
无论对于当时还是发展到近代的日本,这都是一个并不适用的巨大的善意之框架,只希望能在所有人类的良心中继续存在下去。
将这一超越国家的存在守护至今的是日本民族,而其精神也被解释为大和之魂,因此,便绝对不能卑鄙地强迫天皇承担事关帝国主义和国家利己主义的卑微的政治责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诛组的志向与庆喜的志向是完全相同的。
“有功则归于朝廷,有罪则自身承担!”
这里所谓的罪,便是政治家无论如何都要承担的东西,也是水户贯彻始终的尊皇思想。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见府会议”的构想具有一定的历史规模,不可或忘。
当时日本的最高智慧便集中在庆喜挑选的岛津、松平、伊达和山内这四位贤侯身上,庆喜则高高在上,身后更有水户、冈山、川越、滨田、岛原、土浦、守山等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此外还有众多幕府的谱代大名跟随,其政治实力是深不可测的。
庆喜通过将这些人集中起来负责政治事务,安抚身为太阳的天皇的圣心,可以说,世界国家的雏形已经基本形成。
如此充满自信的庆喜当日与来客一直谈到黄昏时分,待来客离开后,他才将余四麿悄悄唤入自己的房间。
“你的脸色很难看,出什么事了?”
余四麿站在庆喜面前,一时只是不住地颤抖。
“原来是私事相谈啊,好,圆四郎和阿芳都先退下吧。”
这便是庆喜的体贴之处。他看出余四麿要说的并非个人私事,于是便将旁人全部遣走。
“好了,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余四麿再次小心地环视四周。
“我……我必须死去了。”
“哦,人总是要死的。”
“所以,我此次是来和您告别的。”
“这样啊。先说说什么情况,或许只能放弃,也或许还有救。”
“其实,我的下属官员们正在追捕一个不能追捕之人,那人……”
余四麿话音未落,庆喜便轻轻摆了摆手。
“官员们知道那人的身份吗?”
“不知。正因如此,才会去追捕,那人恐怕不久便会无处藏身。万一……万一那人被捉受缚,被强行带至白洲……”
“唔。”
“那人说自己还不能自尽,他要亲眼看到自己所关注的忠光侍从的前途。”
“忠光侍从?”
“那位尊贵的人说……忠光侍从已逃至长州,但那里绝不安全。”
“原来如此。”
“找门路逃匿……他认为这样反而会主动沦为俘虏。如今七卿已流落长州,如此一来,七卿加上侍从,长州恐怕势必要与朝廷强行展开交涉。”
“……”
“格外重人情的圣上……圣上想必不会见死不救,但倘若因此而违背国体,反而将无可挽回。其实……那人正在等待侍从意识到这一点后自行剖腹自尽。”
庆喜闭上了眼睛。他自然知道,在不明身份的情况下遭到追捕之人便是贬为臣籍而躲藏起来的竹生亲王。如此说来,情况的确十分棘手,因为无论如何,中山忠光的表面身份都是太子(明治大帝)的表叔。
“如此说来,那人……认为侍从是绝不会受到善待的是吗?”
“是的。日本的尊皇在各藩不尽相同,倘若长州得知此人是个累赘,或许便会将其暗杀。”
“余四弟也是受人之托吧?”
“受、受、受托何事?”
“赶赴长州,劝说侍从剖腹自尽……没错吧?”
余四麿顿时脸色大变。
“果然如此,不过……”
庆喜并未言明这是一个难题。他所顾忌的并非中山忠光,而是正被余四麿属下官员追捕的竹生亲王。倘若随意命令属下手下留情,竹生亲王的身份或许便会暴露。如此一来,必将引发无比严重的骚乱。
庆喜最终闭上了眼睛。
七卿因8月18日的政变而流落长州,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他们是主动成为长州藩的人质。
既已落入长州之手,便不得不乖乖听从长州人的指示,以求活命。
然而,根据中山忠光的性格来看,他绝不会任人摆布。他无论何时都无比激愤地宣称要讨伐“君侧奸人”,相信不出多久,这种性格定会令长州藩也感到难以应付。
(到了那时,长州藩将会如何处置他?)
事实上,忠光于第二年--即元治元年(1864年)12月5日被长州的所谓俗论党暗杀。当然,庆喜对此事也是早有预料。
如此一来,忠光的所有行为和他的人生或许便会成为与朝廷理想相去甚远的血腥争斗的证明,竹生亲王对此自然十分担心。倘若要人前去劝说忠光自尽,可以说余四麿昭训便是不二人选。
余四麿的本意与庆喜相近,此事自不待言。他的尊皇思想出自水户,而并非将幕府视作不共戴天之敌的过激论者。
(是否要任由余四麿赴死呢……)
看到庆喜闭眼陷入思考之中,余四麿再次开口说道:“不知哥哥是否知晓,流落长州的三条公当初募集亲兵时,我曾帮过他的忙。”
“略有耳闻。”
“我知道哥哥肯定反对这样做,但我当时坚信,圣上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亲兵。然而,有人得知这层关系,便打算不顾一切地在京都利用我。”
“是躲藏起来的长州残党吗?”
“您可以想象……总之,那些人企图通过我来说动哥哥和中川宫,说动圣上,再通过圣上下旨实现七卿复归的计划。”
“果然如此。”
“倘若我不听,一定会遭到暗杀。因此,余四麿以为,或许听从那人的命令前往长州才是明智之举。”
“那,那人现藏于何处?”
“这、这个……好吧,那人只说过自己藏在大坂。”
“只说过藏在大坂……”
庆喜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暂时陷入沉思。
余四麿深得自己的生母--文明夫人的宠爱,又是万里小路公卿的孙儿,庆喜并不想就这样失去他。
(他若能活下去,必可托付大事……)
正因为这个弟弟自年少时便经历过各种风浪,庆喜对他才会感到格外喜爱和期待。
“余四麿,你直接去找那人,暂时在他身边侍奉。”
“不立刻去长州吗?”
“那里不能去,幕府官吏现在对长州进出的监管格外严格。你只要这样说,那人想必也会明白。你在他身边,当尽心警戒,不要出现任何差池让那人不慎被捕。”
“这、这样可以吗!”
余四麿声音颤抖,显得极其不安。
“这可不像是你会提出的问题啊!”
庆喜故意笑了笑。
“你想想,倘若你立刻动身前往长州,将有何后果?甚至连你都有被捕的危险,而那人的危险也不会因此解除。到时候一个危险就变成两个危险,这些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
余四麿并未回答,他大概也是认为庆喜所言非虚。
“你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暂时去那人身边保护他吧。你万万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但面临危险时,需要自行判断。你可以说他是自己的朋友,也可以暗示他与水户中纳言有关。”
“我对那人……”
“只要说目前还无法平安抵达长州即可。在此期间,你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前往水户,告知此事。”
“要我……前往水户?”
“你的活动地点在其他地方。到了水户后,暂时不要有任何行动。”
“……”
“听好,你如今只能前往那人身边侍奉,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是……”
“切记万万不可心生动摇。我们神州并不会因人类的渺小智慧而改变,它是万代不易、天长地久的国家。你要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庆喜见余四麿已经明白,便拍手唤来圆四郎。
“事情谈完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也坐下来,和余四麿一起吃晚饭吧。”
话音未落,阿芳便将晚饭端了进来,一幅与江户城内和京都风格皆全然不同、不可思议的宴席景象展现在众人面前。
如此措辞显得很是奇怪--宴席望之十分清爽,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色香,仿佛柳桥附近的江户酒家和京都的酒家混杂在了一起。
这是一身侍女长兼侧室打扮的阿芳和阿芳挑选的侍女们营造出的一种奇妙气氛。
料理也颇为古怪,既有加贺风格的羹,也有烤猪肉。
“真是奇怪,我到了京都,发现整个日本的方言都混在一起,但彼此之间还是能够相互交流。”
“这也是托了权现公之福啊!三河出身的众多大名散布于整个日本,完全搅乱了语言体系,或许今后还会从中诞生另一种日本话也未可知呢。”
圆四郎兴致勃勃地为余四麿斟满酒杯,但直到最后,余四麿似乎都无法融入这种氛围。
他现在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便是庆喜和竹生,可是这二人眼下无一不是遭受着强烈风气的影响,举止皆犹如临渊履冰。
(如此真能实现万代不易吗?)
无法说出口的不安沉重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余四麿昭训带着满心挥之不去的不安,自后见府回到了水户藩邸。
若在平日,他现在一定是满怀对庆喜、阿芳以及随侍女子的关心。
而如今,他的心全部集中在竹生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一直都是竹生之女照子和长子忠英的身影。
中山忠光为了在大和五条起兵而离开京都不久之后,这一家人便全家离散,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见。
竹生追在忠光后面,来到了金刚山,后来便不知他在哪里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当余四麿收到信时,竹生正躲藏在大坂平野的满愿寺里。
满愿寺坐落于一片破落寺院群落的一角,那里还有嵯峨帝时期的坂上广野麿为消除业障而建造的杭全神社和长宝寺等。
当余四麿抵达满愿寺时,竹生孑然一身,他的家人想必都在离开京都时失散了。
(女儿和儿子不知怎样了……)
他的家人虽然都性格坚强,但却不擅生活琐事。此事至今仍驻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竹生说了不少余四麿无法理解的话。
他说“事情难办了”,还说看错了勤皇运动的方向。
竹生绝不会说他人的坏话,他边诉说心怀边表示道,中山忠光如今所犯过错应该全部归结为自己过去的过失。
他还说自己理解错了自江户中期便开始逐渐兴盛的尊皇之心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