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他应该会捡起来看的。)
于是,直弼悄悄将匿名信从窗子的缝隙中塞了出去。
倘若直接说出来,大家一定会再次惊慌,如此一来必定会耽误登城的时间。直弼十分不愿因这种事而打乱原定计划。
就这样,轿子于暴风雪中直接出了大门。
轿子刚出大门,六之丞就在被踩踏的雪中发现了这封已经开封的匿名信。
封口开着,说明直弼已经看过……六之丞虽然明白,却也不禁暗叫一声“糟了”,狠狠地咂了咂嘴。
登城之日的天气异常恶劣,随从们都披着斗篷,刀柄上套着防雨雪的袋子,但如此一来,在关键时刻便无法立即拔刀。
(万一途中遭遇袭击……)
想到此处,六之丞感到一阵战栗,他立刻向重臣们出示了这封匿名信。
事到如今,给重臣们看信也已于事无补。队伍一旦出门,就无法再叫回来,直弼是不会允许队伍停在途中重新整装的。
“若是出门前将这封信交给我……”
“幸好到达幕府只需很短的时间。”
众人惴惴不安,期盼直弼能够平安度过这段短暂的时间,就在此时,他们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同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
对直弼而言,这几分钟更加短暂且平淡。直弼坐在轿中,眼前浮现出迎来十五岁的春天、已经明显成熟优雅的将军家茂,以及自己未曾见过的和宫--上巳节是孩子的节日。
(朝气蓬勃的皇家稚子……)
这种幻想仿佛一双温柔的翅膀,轻轻抚摸直弼,驱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紧张和不快。
突然,轿子前方一阵骚乱,轿夫们停下了脚步。
“有诉状呈上!有诉状呈上!”
直弼睁开眼睛。似乎有人告御状--此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见有人在轿旁一声大喝--
“大人请留步!”
话音未落,直弼似乎听到一声枪响。他打算抬起上半身,却发现自己的下半身一动不动。
一颗子弹从他的大腿射入,直贯腰部。整个过程有如电光石火,直弼甚至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终于来了……)
接着,胸口又被一刀狠狠刺中。
“唔……终于……”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轿子的门被打开,剧烈的痛楚之中,直弼还能感觉到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自己的脸颊上。直弼被拖到雪地上,轿檐上的积雪落下,砸在直弼身上……这便是直弼最后的感觉。当时,他的头颅已经离开身体,滚落在雪地上。
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多么简单无味啊……
对直弼本人而言,所有事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而在旁人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骚乱。
现任大老兼旗本八万骑旗头的彦根城主井伊扫部司首领在与江户城近在咫尺的樱田门外遭到袭击,被人斩下首级,这是幕府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事件。
而且,众人皆知,上巳节是五大节日之一,今日,在江户值勤的众大名将于上午九时集体登城,到了上午十时,城内的大太鼓敲响,仪式就会开始。
正因如此,按照习俗,当日会聚集大量看热闹的人,观看接连登城的大名队伍。
看热闹的人中,平民和武士各占一半。来自乡下的武士不约而同地带着武官年鉴,一边将路过的家徽和马标与年鉴对照,一边看热闹。由于有了这些看热闹的人,城门旁边还出现了若干用席帘围起的店棚,供应关东煮、酒和丸子等。
由于当日突然下起了雪,所以只有两家店开着。负责侦察的冈部三十郎一副商人模样,站在一家店前,口中嚼着关东煮,指挥者关铁之介则脚蹬高齿木屐,身披斗篷,一只手捧着武官年鉴,另一只手撑着雨伞,四处走动,似乎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完全一副乡下武士模样。
负责侦察的冈部三十郎已经目送了几支队伍通过。在大声喊着“退后、退后”的尾州家队伍通过后,他便放下盛有关东煮的碟子,举起了一只手。
这个暗号意味着,能够从护城河一端正面看见的井伊家的门打开了。
关铁之介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边走一边查点周围的同志。
自己身后是右翼的同志,左翼的同志则站在杵筑藩松平大隅守府邸的墙边,混在看热闹的人中,排成一列,准备随时冲上前去。
身材矮小的佐野竹之助性子甚急,他已经解开了外褂的扣子,这时,大关和七郎立刻拽了拽他的衣袖,以示提醒。
(没关系,已做好充分的准备……)
关铁之介缓缓转过身去,背对众人,状似闲散地望着护城河端的雪景。
飘落在护城河水面的浮雪格外美丽。一群鸭子零星散布其间,一动不动,看上去犹如被井伊直弼处刑的水户藩士的头颅。
(不要怨恨,不要怨恨,我们很快就要将他斩杀。)
关铁之介的神经是粗线条的,他不会再次对憎恨与憎恨的对立产生感慨,也不会感到战栗。要将斩杀他人的家伙斩杀……仅此而已。然而,当他看到终于走出井伊府邸的随从们的刀柄上都套着袋子时,仍不禁浑身颤抖。
今日也有其他队伍刀上套着袋子,但关铁之介没有想到,井伊家的人不仅套着袋子,还牢牢地缠在锷口上,无法立刻拔刀。
(这是被杀之人的怨魂显灵了。)
就这样,队伍庄严整齐地走了过来。众人事先约定,当先头队伍走到杵筑藩邸大排水沟前时,森五六郎就冲上前去。
关铁之介与森五六郎互望了一眼。
突然,森五六郎从斗篷下面掏出诉状,口中喊着:“有诉状呈上!有诉状呈上!”向队伍冲去。
“哎呀,你干什么?不要挡住队伍!”
井伊家的随从头目日下部三郎右卫门与随从目付泽村军六慌忙跑了出来,拦住了森五六郎。
“我有诉状呈上,请大人留步啊!”
“想告状就要按照程序来,越级告状可不行。”
话音未落,枪声轰然响起。
很显然,是这声枪响要了井伊直弼的命。彦根藩医冈岛玄达对尸体进行检查后报告,子弹从大腿直贯腰部。
然而,时至今日仍然无人知道究竟是谁开了这一枪。袭击者中,起初持有短枪的人是关铁之介,他打算在看热闹的人多而难以联络的情况下,用短枪发出袭击的暗号。
然而,关铁之介看到现场联络并不困难,便在袭击前将短枪交给了黑泽忠三郎。他认为枪声会造成人群慌乱聚集,不利于行动,所以打算尽量不开枪。
可是,黑泽忠三郎说自己把枪交给了森五六郎,而森五六郎则声称自己在袭击后就藏在臼杵藩主稻叶观通府中,否认自己曾经开过枪。
如此一来,便出现另一种说法,即海后磋矶之介还持有一把短枪,或许是他从护城河端进行的狙击。可是,这种说法也没有证据。
总之,井伊直弼被这一枪打中了腰部神经,从而无法起身。这位自成一派的居合剑道高手连刀也未能拔出,便被人拖到雪地上,割下了首级。
向轿子中刺了一刀,并将井伊斩首之人是唯一的萨摩藩士--有村治左卫门。当治左卫门打开轿门时,直弼正端坐在轿中。显然,他认为若有对手攻入,自己所在的位置既能拿到枪,又可以挥刀。如今,他却只能毫无抵抗地坐着,并且被人拖到雪地上,割下了首级。
其时,彦根藩的随从头目日下部三郎右卫门正在焦急地拔刀,却被森五六郎抢先一刀砍破脑袋,长刀一直劈到了肩部。看到日下部三郎右卫门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他的儿子内记顿时大吼一声:“啊!我要为父亲报仇!”然后气势汹汹地向森五六郎砍去。
在森五六郎旁边,鲤渊要人、莲田市五郎和广木松之介三人已与刀在鞘中的井伊家众人战成一团。
有村治左卫门与这一队人距离稍远,黑泽、山口、增子和杉山等人与他一起从正面冲向了直弼的坐轿。
另外一队从护城河端发动了袭击。使用大长刀而身材矮小的佐野竹之助首当其冲,大关、广冈、森山、海后和稻田紧随其后。
彦根的人狼狈不堪,纷纷迎上袭击队伍,使坐轿周围空了出来。有村看到有机可乘,立刻冲向坐轿,抢先刺出一刀。
袭击仅仅发生在吸两三口烟的时间里,几乎同时,彦根一方的勇猛之人川西忠左卫门被佐野竹之助的大刀砍翻在地,将积雪染成一片赤红。
川西忠左卫门不愧是高手,他一刀便砍翻抢先杀过来的稻田重藏,随后又用带鞘的腰刀砍伤了下一个冲过来的广冈子之次郎的手,连海后磋矶之介也不敌负伤。
此乃当日最激烈的对战,倘若不是佐野竹之助看到三人面临危险,跑过去大喝一声,一刀砍中川西的话,广冈和海后都会有生命危险。
砍倒川西后,佐野扶起濒死的稻田重藏,向轿子走去。
“稻田,赤鬼就在里面,刺吧!”
佐野先让稻田刺了一刀,随后自己也将大刀刺向轿中。
也就是说,这顶轿子前后总计吃了三刀。
这时,有村的怒吼声响起,证明身穿麻布武士礼服的直弼是否真的在轿中。
“奸贼井伊直弼的首级,我有村治左卫门收了!”
不仅仅是袭击队伍,井伊家众人和看热闹的人也都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冲击。井伊家的人则不顾一切地跑进府内报急。
此番计划历时长久,其中的憎恨亦极为深刻。但行动之后,一切都化为虚幻的过去,犹如那一天的落雪。
大雪已止。彦根一方被杀的日下部、加田、岩崎、川西、永田、越石和泽村等人的尸体与无头的井伊直弼一起,三三两两地躺在地上,将白雪染成一片赤红。
袭击队伍中死去的只有稻田重藏一人,其他负伤的人也都分别离开了现场。
用血刀刺着井伊首级的有村治左卫门和在一旁保护首级的广冈子之次郎沿着护城河向东跑去。广冈的眉间被川西砍中,浑身是血。
重伤的彦根年轻武士小河原秀之丞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在二人身后追赶。
对武士而言,大将首级落在敌人手中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这种耻辱甚至可能会击垮井伊家。小河原秀之丞摔倒后爬起,爬起后再摔倒,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追赶着有村和广冈,一直到了毛利家的住屋前。
“站……站住!”
小河原秀之丞一刀砍在有村头上。这一刀与其说是砍向对手,不如说是倒向对手。高举首级的有村有些大意,他身体猛烈摇晃,首级再次掉落在雪地上。浑身是血的广冈正在呤诗,转身看到这一幕,立刻一刀砍断了小河原的小臂。
小河原握着刀的右手飞向空中,与此同时,头上中了一刀的有村狂怒地喊着:“混蛋!混蛋!”疯狂地连续劈砍着小河原的额头、肩膀和脑袋。
“谁……是谁斩下了主公的首……首级……”
小河原秀之丞喷血而亡。
这是乱斗的最终结局,同时,有村治左卫门也未能安全撤退,由于小河原拼命斩下的一刀,最后在辰之口的若年寄、远藤但马守的警卫所前剖腹自尽。
此外,在撤退途中,山口辰之助和鲤渊要人伤重难治,双双自尽。
另一方面,负责放哨的齐藤监物要将斩奸状送到值月班的老中手中。他带着莲田、大关、黑泽和佐野等人首先前往内藤纪伊守的府邸,门卫吓得浑身颤抖,迟迟不做答复,看来无意向府内通报,众人只好决定自马场先门出发,前往八重洲河岸的田安中纳言府邸自首,但伤势和疲劳使得一行人无法步行,便暂躲入辰之口的胁坂淡路守府邸休息。佐藤铁三郎、畑弥平和日下部伊三次的仆人爱藏将这些事向藏身于萨摩藩邸的金子孙二郎做了汇报。
当日袭击的队员中,共有十一人战死、自尽或自首后被处死,顺利逃离现场的只有关铁之介、冈部、广木、增子和海后五人。就这样,井伊直弼于公众面前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幕末史也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问题在于他不仅仅是身居政治要职的大老,还是以红披风为豪的井伊家当家,是所有武士的楷模。
至少,旗本八万骑的总大将兼谱代大名首座的他在路上被敌人袭击,并毫无战略准备地被人斩首,这会令武将颜面扫地,所以他不能死在路上。
(前略)吾于指挥镇压暴徒之时负伤归宅,立毙者同伤者之名列于后页,特此奉告。
3月3日
井伊扫部头
幕府以直弼的名义写了这封信,而此后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必须先夺回直弼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