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深，枕前叮咚的溪水唱得更有韵律。享受着这天籁野趣，易人眠者已经打出心满意足的轻鼾，不易人眠者也已陷人幽幽迷津。此时，从树卜传来一阵阵嚓嚓声，先还轻轻缓缓，后就愈加放肆，直到咚的一声巨响，才惊醒帐篷中人。人们的第一个反应是遭遇了黑熊或野狼，我们于是相互招呼，急忙中找出电筒、水果刀、木棒……想不到，最早窜出帐蓬的竟是生产部经理罗瑞达和包装部经理格芮斯蒂。这是两位金发碧眼的姑娘，她们一样的身材修长，一样的矫健柔韧，上班时，经常是一头金色长发，一袭西装套裙，智慧干练地判断着决策着，到了工间休息，却倏地成短裤恤运动鞋，早已跑步到林荫道上，见到谁都是出地一声撂过一脸灿烂的笑。她们上下寻找，果然发现几头调皮的黑熊。黑熊在同她们斗智，见她们挥着胳膊奔来，地上的两头急速地眨眼，眨着那对憨憨的眼夹起香蕉、三明治就朝树林钻去，那头爬在树上的却像是在笑，边笑边同格芮斯蒂撕扯争夺着满塑料袋的香肠面包……见此，罗瑞达、格芮斯蒂和陆续赶出帐蓬的人们也不禁大笑。罗瑞达喊着：别抢了，给它们吧。格芮斯蒂又气又笑：我不信就抢不过它们！她虽如此说，也早已无心恋战。黑熊似已明白了一切，它们笑得更凶，且不住地点头，乘格芮斯蒂不备，抓紧食物袋就跳到另一棵树上去。格芮斯蒂挥挥手：好，你胜了！
此时，大家都出来了，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三位男士却站在最后面，不能不一脸尴尬。
她们越玩越开心，越玩越野。我不能不承认，这些活动健康有益，但我已经无力参与。2002年5月，她们参加了野花三项全能接力赛。
从1982年5月第一个周末举办了第-次野花三项全能接力赛开始，到2002年正好是这个赛事的第20届。她们自然没赶上这项运动的创办，她们不过是陆续参与的后来者。可不知什么魔力，凡参加过这项运动的此后就再不愿离开，而且一年一度将它视为自己的节日。
或许是因为它们的高难度，以及高难度产生的强刺激？这项运动每年都在旧金山往洛杉矶之间的一片山地中举行。它风景优美，地势险峻，比赛全程是40公里山地骑车，10公里山地长跑，13公里游泳，可一人三项全能赛到底，也可二至三人接力进行，两种方式各赛各的名次。以前参加这项比赛者全部来自美国、主要是加州，近几年，则已有来自南美洲和澳洲的参赛人。随着规模的扩大，他们已不止是运动，借着这项活动知名度的日益高扬，募款捐款支持慈善事业者也与日俱增。2001年比赛时，罗瑞达和格芮斯蒂等都参加了，从2月到5月，除日常的爬山、长跑外，她们又加大力度，每个周末都上山骑自行车，下水练游泳，长时间地加难度练耐力。到了5月比赛前夕，光格芮斯蒂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就捐出1万多元。这不能不逼她练得更苦，跑得更快，她除了将全部捐款捐给一家癌症基金会外，还决心拿到名次以报江东父老。可世事难料，到了比赛那天，别的女孩儿都如自己所期达到目的，唯独格芮斯蒂却在骑车、游泳一路领先后的长跑中跌了一跤。这跤摔在山岭上，腕部骨折。当她的黑人男友跑去扶她时，这位总是一脸灿烂微笑的美丽女孩儿趴在他胸前哭得好伤心。到她回公司上班那天，胳膊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可她的办公室却布置得最热烈最温馨，有鲜花、有贺卡、有气球，我也灵机一动，用一张大纸写了一幅红色中文条幅：今年热身，明年夺冠。当有人翻译给她时，她拥抱着我说：谢谢，非常感谢你的信赖！
2002年这支队伍更大了，除研发部的两三位女博士女硕士外，大姐也参加了。在这群美国女孩鼓动下，从2月份起，几乎每个节假日大姐都同她们一起锻炼热身。在5月的比赛中每个人都达到了预期成绩。成果优异，精神更优异于成果。她们中有一对玲珑得像一对小鹿般轻盈的女孩儿，从骑车到游泳都一路轻盈，可在最后长跑时却双双体力不支。原来那东西方混血的女孩儿幼时动过大手术，至今后脊骨上还镶嵌若一根钢管，那白人女孩儿大手术不久，跑步时腹部的长长疤痕还跳荡发红着。可她们还是坚持了全程，她们以这种超常的运动量欢呼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大姐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虽然好到同龄
人少有的地步，可她面对的毕竞是一群小她二三十岁的人，罗瑞达和格芮斯蒂虽然不断为她欢呼、叫好，并一路伴她左右，在40公里的山路骑车赛中，大姐终于败下阵来。
跟她们在一起，日？总不会单调空虚。2001年夏天，罗瑞达的妈妈新婚不久，就在太浩湖附近买了一处带马场的房子，罗瑞达代表她妈妈和继父邀我们去玩儿。
早就听说这位妈妈和她的新婚丈夫是对传奇人物。妈妈一直做警察，继父是一位潜水教练，俩人酷爱摩托车，是在摩托车的风驰电掣中他们酿造了那些盛不下的爱。于是他们骑上摩托车，从美洲到欧洲，一路旅行，一路寻找他们的故土。劳拉（罗瑞达之母）后来跟我说，她的父亲有日耳曼和意大利血统，母亲是爱尔兰人，至于何处是故土，他们跑了大半个欧洲也没弄清。在没见到劳拉前，原以为她一定是个威武雄壮甚至带点男性化的女人，可从罗瑞达拿给我的照片看，无论相貌、气质都让我想起因主演《克莱默夫妇》和《廊桥遗梦》而红遍好莱坞的明星斯特里普。
那天早晨，我们夫妇和大姐夫妇驾车朝太浩湖方向出发。按图索骥，三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处半山半林的所在。汽车逶迤上山，正疑惑间，见一处新做的路标钉于树上：兰瑞和劳拉哈力逊。
往前不远的拐弯处出现哈氏庄园、请减速，我们正向你微笑挥手的字样未见其人，先闻其语，男女主人公已经淡人。
上坡，路面暄浮，有尘飞扬，又有提示：要是你被跟踪了，戴上防尘面罩一幽默的指点。遵嘱，我们关严车窗。
下面又是他们的提示和我们的遵办请小心停在小溪旁，否则后果自负一因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只能按指示车位停车。
越过小溪，穿过森林。一照办。锁好车门，背起旅行包，跨溪穿林。
过来，别怕。一不说还好，说了倒有点怕。怕也没用，还是得过来。
这虽是无人质机构，请检查你的武器一我们从无武器，足见还不够关国化。
有没有丢了什么人？一我们四个相互看看，一个不少。
马上就到了，带上你的旧鞋了吗？一要上山要骑马，谁不穿旧鞋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欢迎来我们这个小夭堂像是不远了，多温馨的一对！
只能带微笑，放松，玩得开心，如果你满怀抱怨或难题来这里，你会被当场枪毙这就是人场须知了，威力也带着亲切。
承蒙一路指引，我们到丫他们的小天堂。小天堂其实真不小，正式的房与厅就有五六间。窗外有落地大平台，平台下面就是花木葱茏的山谷。那一幅幅别出心裁的路标和建筑的乡野味已经溢出这对夫妻的幸福与恬适。
主人出迎了。劳拉步履轻盈身材修长真的与斯特里普颇为相似，相比之下，兰瑞则在健劲中透出更多的质朴与憨厚，难怪她生了这么一位美丽、睿智、果敢、幽默的女儿罗瑞达。他们把我们领进写着人越多，快乐越多的小宴会厅。大概是想创造更多的快乐，那天去的人的确很多。餐是自助式，有那么好的山，我们当然各自取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和酒去山林里饕餮了。
此时，在那边开阔的草坪上，早来的人们已经酒足饭饱后在打排球、扔飞碟了，多是青年男女，飞跑伴着不羁的笑。玩得兴起，他们都赤起了脚。我夸他们的路牌与建筑，劳拉拉起刚吃完的我们去看她下面的创作。车库，墙上的字是如果你想体会孤独，就到这里试试一一是啊，里面空荡荡，外面树森森，要是一人枯坐，听着外面的马撕、蝉鸣、风动，如何不孤独！
一棵粗大的椿树，中挖空洞椿树洞穴，上写比我们坐在上面拍照饮洒一多浪漫！他们肯定试过。要是天挂眉月，饮酒谈情，其味更绝。
马展，上写先生-这个山上最好的马，若想骑，请与兰瑞商量一一马虽也是先生，何可以骑。而且不必它同意，兰瑞同意就可以了。
谷场，提示说谁不喜欢我的谷场，谁就会在黎明前被处死。露出儿分幽默的霸道。
一座精巧小屋，上写兰瑞伐木公司，请随手抓一只斧头一一原来是兰瑞的工具房，镑凿斧锯一应俱全。他可以在他的领地随便挥舞，我却不敢。
同每天一样，2001年9月11日早晨6点半，晨星未陷，天空还是一片苍青，我们已来公司上班。循例，来公司第一件事就是聚在餐厅，边看一天的电视早间新闻，边饮咖啡吃早点3
荧光屏上出现了纽约双子座世贸大厦。一架飞机飞来，转瞬大厦火起，飞机撺成碎片……几分钟后，又一架飞机疾速奔去，瞬时大厦拦腰轰毁，大火烧天，蓝色烟雾经久不散……未几，脾睨一切的五角大楼一角火起，一架飞机轰毁落地……播音员以疾速的语式报道着什么，因为英语不通，还以为是一部惊险片的演绎，可还是禁声观看。此时，陆续走人几位芙国同事，他们不像每天那样笑盈盈地问好，却是一脸肃穆惊诧，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电视机。这才知道不是影片，是新闻，恐怖分子驾机撞毁世贸大厦，旷世未闻的大恐怖发生了……
不知死伤有多少，不知事件有多大，我们一个个无声地走进实验室。人们陆续上班，一个个一脸肃煞-身惊骇……于是打开收音机，英语、西班牙语、国语、粤语……快速报道……晚上看晚间新闻，画面更加清晰，那座巍然矗天的双子座大度刚在晨光中睡醒，连续两架大型客机冲去，顿时拦腰截断，倒成一片瓦砾……瓦砾堆中传出一缕娇嫩的语声亲爱的，救救我……荧光屏上，一位坐在地板上的青年手握听筒急喊：亲爱的，挺住，我等你……那边的女声更微弱：我，爱你……想……你……又一片瓦砾砸下，滚滚烟尘中，女声淹灭……坐在地板上的青年急喊，听到的只有瓦砾瘫倒的哗啦声。青年倒地，荧光屏上出现的是墙壁上幅新婚夫妇的婚纱照：幸福甜蜜，新郎神彩飞扬，新娘妖娆无限……一个月前他们刚在旧金山结婚，前天新娘飞往纽约出差，如今已是阴阳两界人。
第二大上班，所有收音机、电视机都开着。播放的是布什参加的举国追悼会：大主教念经文，交响乐团演奏，一个个著名歌唱家悲情演唱-首首教堂音乐，一支支安魂曲……
接下来的一星期，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降下一半的星条旗，一部部大小汽车前都飘动着缩小了的星条旗……
各方传媒日以继夜播发着世贸大厦清理废墟、死伤人数的消息。公路旁、大桥下、地铁站口到处是全副武装的黑衣替察，袭击穆斯林商店、住宅区的事件时有发生……
举哀一星期后，人们从哀思中重新振作起来，海滩旁、街边咖啡座上，又是一对对一群群享受日光浴和谈情说爱的人。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陶渊明老先生早已吟透人世悲欢，美国人也一样。
然而，人心或许可以渐忘，或日将悲哀埋人心底，美国经济却如经历一场战争，且战且退摧枯拉朽，最显著标志就是股票狂跌。妻从不买股票，也是受同事鼓动，左选右选选了最稳定最看好的那斯达克股，买时每股八十多元，几个月后竟跌至十二三元！股民叫苦，财团惶惑，裁员潮起，失业巨增。儿个月前还是一夜能打造60个百万富翁的硅谷跌得最惨，失业率高达27%！往日的高科技骄子们受不住这种打击，个人自杀和全家自绝者都有发生。风潮也传到我们公司，人们忧虑着，我的中国同事忧虑尤甚，不禁玩笑说：看人家老美，照样乐乐呵呵，可我们老中却总是忧虑重重。唉，从忧虑中走来的民族，难怪。那天早晨一上班空气就有些怪异，日光灯凝定着，人们两眼盯着眼前的工作，第三只眼睛却随时关注着异样的变化。为舒解紧张，稍有空隙就跟自己信得过的人嘀咕几句。也怪，这种动作最多也最紧张的还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嘴上说着什么，眼睛还紧盯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被叫去谈话了。接着，那人就草草收拾文件和私人物品，接着就怆然离去。离去…人，周遭空气就紧绷一分，好像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把赌牌，不知下面输光的会不会是自己。场景虽不同，那一惊一诈恐惧的感觉极似文化大革命，不知一声狂喊后，从台下揪出的又是何人。前面躲过了，谁知后面会不会轮到自己……这一切都是往日那些随意洒脱笑盈盈的女经理们进行的。这些天少见了她们的微笑，也少见了她们的身影。挨到中午，空气轻盈荡动起来，谈过话已离开的已有三十几人。人们粗算了一下，这三十几人中我们的同胞至少占了三分之一，内中就有担心最早、忧虑最深的一位。在中国，他是一位资深的内科医生，来美国拼搏近二十年，如今已经临近退休的边缘。他常跟我调侃赶美国路、圆美国梦的感慨，这感慨不谓不深、不谓不涩，如今不必起早赶路了，那梦怎么办？要不要去做去圆？不圆心不甘；要圆也难，我们毕竟已不年轻。在路上，我们赶不过别人。我们甩不脱心里的凄惶和忧虑。我们总要左顾右盼。我们的车已经吱吱嘎嘎，不是漏油就是脱挡，怎么能跑出速度？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荣枯递传急如箭，天公不肯于公偏。
莫道韶华缜长在，发白面皱长相待。
急也无奈，忧也无奈。
国事连家事，家事连心事，于是常有沮丧感。阴天时有，落叶满地时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声音、色彩、光影袭来时也有。这感觉往往从脚底到小腿到五脏六腑直抵头脑，于是一天恍惚、一天郁闷、一天的莫知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