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情况下,《人民文学》的主编随即换成张天翼,修改、签发《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副主编秦兆阳虽暂时未被撤换,但已成众矢之的,不得不在文学期刊编辑工作会议上公开作检讨。然而,检讨也无济于事,刘白羽坐镇《人民文学》编辑部会议,要秦兆阳拟定《人民文学》贯彻“放”的方针的革新方案。在秦兆阳提出的“清醒的放”或“在放中求清醒”的方案连遭十来天的批评后,他愤然离岗,请假去了北戴河。
5月9日,《人民日报》以《〈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况》为题,将此事公诸于众。此后不久,形势急转直下,反右斗争的规模大步升级,不识时务的秦兆阳接连给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写了两封信,不仅对通知他回京参加运动予以拒绝,而且提议撤销他的“党组成员”的名义,改由张天翼或葛洛同志参加。其理由是:“决定我参加党组,原是有代表《人民文学》的意思。现在我既是脱离了编辑工作,就失去了这种代表性。”更为严重的是,他明确表示,不愿介入丁玲、陈企霞与周扬、刘白羽之间的“互相明争暗斗”,说“我个人在这一斗争中不属于任何一派,我对任何一派都有意见,如果不是为了党的利益,我是不会提出这些意见的。”正如秦兆阳后来所说,万万没有想到,这两封信“种下了极大的祸根”,在对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的揭发批判告一段落之后,从1958年1月到7月25日,作协对他的批判持续进行了6个月。
这期间,有两篇批判文章尤为引人注目。一篇是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林默涵发表在1958年5月3日《人民日报》上的《现实主义,还是修正主义?》,认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在反对教条主义的幌子下,攻击文学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则”,是“一个系统的修正主义的文艺纲领”,“不仅是为了反对社会主义文学,而且是为了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作者秦兆阳是这一时期“大风浪中出现的一个最有系统的文艺理论上的修正主义者”。另一篇是后来成为“四人帮”笔杆子的姚文元所写1958年第3期《文学研究》的《驳秦兆阳为资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理论》(1958年第3期《文学研究》),竟然说“秦兆阳的‘理论’和国际修正主义者是一只裤筒里的货色”,“他实际上是国际修正主义的‘传声筒’,帝国主义在文艺领域的代理人”……这场喧嚣一时的大批判,以刘白羽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做总结性的发言《秦兆阳的破产》(《人民文学》1958年第9期)而告“胜利结束”。毋庸置疑,被刘白羽义愤填膺地称作为:“彻头彻尾的现代修正主义者”的秦兆阳,就被开除党籍,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发配到外地劳动改造去了。
中国作协是反右运动的重灾区。据韦君宜回忆:“刘白羽本人是作家,但是那一阵他在作家协会表现真厉害。在作家协会的一次全体大会上,他作报告说:‘中国作家协会藏垢纳污,等于一个国民党的省政府!’……他手下最得力的是一班女将,当时编制在作协的一班作家们,一听说她们,真是闻风丧胆。我记得那一次开全体会,由其中一位主持会议,她宣读划罗烽、白朗为右派的决定,那声音刚脆,森冷瘆人。简直使人觉得那声音本身就有杀伤力,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真可怕!还有一位,用纤手指着一个老编辑,说:‘就是要狠狠地整你!’那模样至今仍在我眼前。她们几位,都是只有中学程度(大约是初中)的干部,参加革命却都很早。在革命的学校里饱受党领导一切的教育,然后出来就在作家们中间做党的工作,俨然变成党的化身。”(《思痛录》第52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运动结束时,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果真就多达30人。他们是:丁玲、陈企霞、罗烽、白朗、艾青、李又然、陈明、张松如、黎辛、秦兆阳、戈扬、唐因、唐达成、侯敏泽、罗仙洲、马敏行、萧乾、汤浩、李清泉、杜黎均、高光启、唐祁、张凤珠、黄沙、卢盛法(费枝)、李兴华、杨觉、俞林、杨犁、何寿亭。舒群、徐刚、古立高、韦君宜、葛洛、菡子、黄秋耘等作家虽没有被划成右派,但却受到了批判和处分。这37人中,大都是作协所属刊物的负责人和编辑,全国各地受他们牵连而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作者就难计其数了。
我在采访江晓天时,问萧也牧为什么被错划成了右派,他就是这样回答的:“那年我到中央高级党校学习去了,学习完回来,我的两个副手都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我问编辑室的同事,他们都说吴小武在鸣放中没有反党言论。主要是秦兆阳在作协被打成了右派,他为萧也牧修改并签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感》的事被揭发出来,印成材料广为散发,这就成了把小武也划为右派的证据了。”
萧也牧被开除党籍、划为右派时,秦兆阳已离开北京。据秦兆阳回忆,“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来往。一直到相隔20余年以后的1970年,我才知道他也在1959年被补划为右派,而且在十年浩劫中遭受了非常惨酷的不幸。1956年发表的、经我作过修改的那篇《有感》,是不是他被错划的原因之一呢?我一直有这种猜测。并有负疚之感。我所知道的,只是《对萧也牧……〈有感〉一文的修改情况》,在1958年成了批判我的材料之一,被编印在一本《秦兆阳言论》中,在一定范围内加以散发。”“为了让今天的读者明白真相,也为了纪念萧也牧同志”,他特意在《忆萧也牧》一文中节录了一段《修改情况》:
原文:“我认为……这一次批评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好处,也使大家得到了益处……”秦改为:“从我自己的切身经验来看,过去那次批评一方面固然给了我很大的教益(这是我一直到今天还十分感激的);另一方面却又因批评文章有不够完全妥当之处,而对我和读者产生了一些副作用……”原文:“以上所说的……对我……的批评,多少有点用‘一棍子打死’的办法来对待一个好人。这种批评所引起的种种事情,所形成的一种空气,确实是很可怕的。”秦改为:“以上所说的……批评,我以为多少有点对待敌人的一棍子打死的味道。这主要倒不在于……给被批评者的刺激,主要的是它所产生的更广泛更深刻的后果,使被批评者再也不能复活,并且给其他作者造成一种无形的威胁。”
在萧的原稿中谈到自己出去作组搞活动时不敢用萧也牧的名字,秦在后面加了一段描写:“甚至我到某些机关去办事情,会客单上填写的是我的真名(吴小武)而不是萧也牧,不知怎么竟也有入知道,窗户外面竟会出现许多好奇的:合有轻蔑神气的眼睛,和‘萧也牧,萧也牧’的声音。只有一个人坏到了成为‘癞皮狗’和‘敌对阶级’时,人们才决不会原谅和信任他。”
下面秦还删掉了一段,内容是:组织上要肖写英雄罗盛教的事迹,但又不准他去朝鲜前线收集材科,而是派别人去代劳。
在公布这一“也许也算得上是历史上的一件小小的‘史实’”后,秦兆阳作了几点说明:我的修改在于强调批评所引起的社会效果,但并未减弱萧也牧“诚恳接受”的态度,相反地有所加强--是为了“站住脚跟”好提出建议。二、最后的那段“描写”并非我的臆造,而是萧也牧当时对我“举例言之”的。三、不准他去朝鲜前线的一段其所以删去,是考虑到也许会引起他所在单位的反感而对他不利。
四、即使是读一下上述的节文,也可以看出萧也牧是诚恳地想用自己的现身说法来促进“双百”方针更好的得到贯彻。我认为,我和他都是倒霉在这一类的诚恳和认真上。
是啊,他俩都是衷心拥护党中央、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诚诚恳恳、认认真真发表自己的意见,期望为繁荣社会主义的文学创作事业作出一点贡献的,哪会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从此就天各一方、受尽磨难呢?
如今回过头来看,我们很难说究竟是萧也牧拖累了秦兆阳,还是秦兆阳株连了萧也牧,而实质是:从秦兆阳在《人民文学上》编发《我们夫妇之间》那天起,他就与萧也牧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一对命运与共的患难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