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原名《禁锢的世界》)是建国后出版的发行量最大的小说,萧也牧对这部名著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1958年7月22日,正是已错划为右派的他,在下放劳动改造前代表文学编辑室给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写的约稿信。后来,在责任编辑张羽协助罗广斌、杨益言修攺《禁锢的世界》第三、第四稿的过程中,萧也牧已从结束一年的劳动改造,回到文学编辑室当编辑。据吴家石讲,“我父亲对《红岩》的创作、修改一直很关心,常向张羽叔叔了解进度。罗广斌对我父亲也相当敬重,在写作上一遇到困难,就由张羽叔叔陪着,虚心地来向我父亲请教。两人关系处得很好,每到星期天,罗广斌都要来找我父亲聊天、下围棋……”《红岩》出版后立即激起巨大的轰动效应,尤其是随着北京电影制片厂将其搬上银幕(《烈火中永生》)、空政歌舞团将其改编成歌剧《江姐》上演,使红岩故事成了文化大革命前最为脍炙人口、深入人心的文艺精品,萧也牧也一直以此而感到无比欣慰。
始料不及的是,“文革”开始不久,罗广斌竟成了“叛徒、特务”,于1967年2月10被造反派整死了。造反派在对罗广斌进行政治陷害的同时,还四处散布,《红岩》是一个右派分子写的,不是罗广斌的作品。当刘德彬和杨益言赶来北京,将罗广斌惨死的噩耗带到中青社时,张羽、周振甫、陈斯庸、严绍瑞、施竹筠等编辑同仁立即赶到萧也牧家里,向萧也牧通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萧也牧听后,沉吟良久,决然地表态:“罗广斌如果活着,他也不稀罕我这号人去支持他。可是连他这样的人也被整死了,死得很冤,死得很惨,我们还怕什么呢?”这群老编辑当场商定,编辑出版《红岩战报》,发出正义的声音,为罗广斌雪冤。萧也牧挺身而出,全身心地投入《红岩战报》的编辑工作。《红岩战报》第一期发表了杨益言的发言、罗广斌夫人胡蜀兴的申诉和张羽的《不许污蔑〈红岩〉》,第二期发表的《罗广斌历史问题调查报告》,是胡蜀兴及一批知情人经过调查研究先写出初稿,萧也牧召集叶至善、周振甫、覃必陶、陈斯庸、金近、孙培镜、黄伊等老编辑来字斟句酌地反复推敲后,帮助定的稿。可以说,他既是《红岩战报》的主编,又是这群为罗广斌仗义执言的老编辑的核心人物,在浊浪翻滚的年代,表现出了他身上特有的一股当代文人的浩然正气。《红岩战报》发行数十万份,把《红岩》真相公诸于世,既捍卫了罗广斌的正当权益和声誉,也给颠倒黑白、造谣诽谤者以沉重的打击。然而,更没有想到的是,曾想借《红岩》中的江姐形象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江青,突然在1968年“3.15”四川问题会议上说:“现在有人在给罗广斌翻案”,“我们已经查实了,从华鎣山出来的人都是叛徒、特务,没有一个好人。”这样一来,《红岩》就成了江青钦点的大毒草,中青社的一些人立即在军代表的支持下,成立了追查《红岩》反革命事件及清查罗广斌叛徒集团专案组,把他当作在这一事件中“摇羽毛扇的军师”,进行非法审讯……
当干校此次大张旗鼓清查莫须有的“五一六”现行反革命分子时,就又有人借机把为《红岩》翻案事件上纲为一起“矛头指向林副统帅直接指挥的重庆54军”、“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涉及全国的反革命案件”。大字报指名道姓要追查张羽、萧也牧、黄伊等人在“红岩反革命事件”中的“罪行”。在沉疴折磨和新的政治压力下,萧也牧境况日趋凄惨。他的床头浸透着汗水、尿水,未加洗涤的衣服有十多件,床上的被子、床单以至狗皮褥子都湿透了;掀起被褥可以看到床板上印出一片一片白色的尿渍,连垫在屁股底下的棉袄棉裤也是湿漉漉的。夜间,他想撒尿来不及出门时,就只得撒到身边的热水袋里,拧上塞子,第二天再出门倒掉。因此,在那些日子里,他的身上、床上以至他的床周围,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10月1日,林彪在国庆21周年大会上发表《抓住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纲,把革命新高潮推向前进》的讲话以后,“五七”干校的火药味更加浓烈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积极分子”们,像赶集似的代表这个班、那个排,或是打着“专案组”的旗号走进“牛棚”来,把一个个题目交给萧也牧,要他限期写出材料,搅得他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了。
10月3日,萧也牧拿着写好的材料交到一个专案人员手里,这专案人员跷着二郎腿、慢悠悠抽着烟,把材料看了一遍,又临时出了个新题目,罚他站在门口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写完材料才能走。萧也牧双胯乏力,只得靠在一棵槐树上,颤颤巍巍地当场将材料写完。未料就在他转身往回走时,因肛门失控,一泡屎拉在了裤裆里。连长听到汇报后,不但不予同情,反而阴狠地说:“吴小武在向党和人民玩屎尿战术!”他立即下令开大会批斗萧也牧。会上,“群众专政”小组的成员对萧也牧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会后又罚他去挑粪,由“群众专政”小组组长监督执行。萧也牧站在塘边,已无力用钩担把泡在池里的粪桶挑上来,只能哆哆嗦嗦地下到水池里,湿了半截裤腿,把粪桶一只一只捞起来,倒掉水,拖到岸上,再上舀粪。好不容易舀了几勺,只盛了四分之一桶,摇摇晃晃地挑着朝地头走。组长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用竹根不断抽打他的屁股。萧也牧哀求道:“你别打我,别打我!”组长毫不留情地叫道:“你不老实,就打你这小子!”萧也牧勉强把桶挑到菜园地头,就再也干不动了。
连长听了组长的汇报后,依然说萧也牧是装病对抗运动,随即决定进一步加重他的劳动量,把他从菜组又调到农活最重的二排大田班,由排长从严监督劳动。排长对连长的命令心领会,把打萧也牧当作“从严监督”的主要手段。萧也牧挨打最重的一次,是10月6日下午。那天二排大田班在柳树塘前的一号田里晒草,刚吃力地推了两车草,就被喊去挑草上垛。这本来是强劳力干的活,对久病无力的萧也牧来说,仅仅一把柄杈就像有千斤重。虽说被他挑起的稻草没有几根,可杈子还未举起,稻草就抖抖擞擞地掉了下来。场上的“红哨兵”在一旁嘟嘟囔囔骂他“磨洋工”、“装蒜”,但没有敢动手。没想到排长突然动了邪火,从旁边走过来,朝萧也牧腿上横扫了一杈,接着骂道:“吴小武,你以为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见排长动了手,群专小组组长也迅即扑了过来,厉声喝道:“旁人不敢打你,我敢打!”原先只是咋咋唬唬的“红哨兵”也赶上来噼里啪啦地追打起来。萧也牧边退边躲,当他从一个老实人身旁逃过时,那老实人为了表示和萧也牧划清政治界限,也从背后抽了他一杈。群专组长和“红哨兵”跟着追打,用木杈抽打萧也牧的屁股和小腿。萧也牧又跑了几步,就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追打者连声喊叫:“起来!不要装蒜!再不起来,我还要打!”萧也牧趴在地上,想站,站不起来,看着他们举着杈还要打,就拄着杈柄,挣扎着,颤巍巍地撑了起来。这时,除草垛旁的人以外,远处运草的人也都过来围观。群专组长和“红哨兵”见势不妙,才停下来手。
不大一会儿,收工了。排长下令说:“我们走,不要管他!”所有的人都走了。偌大的一号田里,只有萧也牧一个人孤零零地拄着木杈站在那儿。他走不动了。暮色四合时,就瘫座在空无人迹的旷野里。直到深夜十点以后,他的儿子吴家刚才找到地头,把他扶了起来。在家刚扶他回宿舍的路上,他含泪嘱咐儿子:“你长大了,做一个对党对人民有用的人,千万不要沾文学的边。我在革命队伍里奋斗一生,现在排长带头毒打我,要我死,看来他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但是他们的这种做法,不是党的政策。你要相信党,我的问题终究有一天会搞清楚的……”
据张羽回忆:“这个晚上,“牛棚”里的气氛十分凄冷。先回来的几个人,还悄声地议论场上的情景,满屋人都回来后,反而鸦雀无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学会了管束自己的舌头。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大家都在思考着:下一个将会轮到谁?因此,当萧也牧被儿子扶回来时,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像夜色那样阴沉。空气像凝固了的冰块。萧也牧被扶上床后,长吁了一声,就躺下,一动不动了。接连数日,除儿子偶尔来看看他以外,无人照料,病情在迅速恶化。10月15日凌晨,我们一批强劳力乘上卡车,到黄寺岗去抢收花生。傍晚,拖着疲倦的身子返回“牛棚”时,房子里阒无声息。进门一看,萧也牧的位子上,只剩下一张空床。原来,在这天中午,他已溘然长逝,遗体被抬了出去。”(《萧也牧之死》《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