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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2)

来我这里吃青草,

快快来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今夜……”老人的企盼从那双幽邃的眸子中流溢而出了。

我惶然,我断然拒绝,扭身离开了他。这举动显然是对牧家、对牧家女的大不敬。我被冷落了,早饭时,她不给我双手捧来奶茶,也不像昨天那样对我飞眼冲我笑。这就对了,正因为这冷落,我才是问心无愧的。

我们又出发了,去向荒原释放性信息素。这天,在那个日光淡荡的中午,她那么兴奋,那么神采飞扬,又那么深沉。我的花儿,眼眉细溜弯弯,一蹦一蹦的,而嘴唇却始终湿漉漉的,一翕一张--她讲了那个草原毛虫的寓言,那个古代昆虫的传奇。我想听,还想侧头望她那张红晕淡淡的脸。我迷上了--她和昆虫。哦,古荒原,古边关,古战场,还有古毛虫,那么古老的古毛虫--

它们原来是可以成为智慧生物的,或者,至少可以变得强悍威风一点。仅仅是由于它们太善良、太愿意信奉温良恭俭让的哲学了。在夐古洪荒时代,它们就喜欢宽宥和忍让:你好我好他也好,它们成了“宁可清贫也不浊富”的有志者,只要爱就足够了。在它们那个创世的黎明,在黎明珠贝色的云霞里,它们避开了争夺和打斗。雄虫们沉溺在爱的情愫里,早早地为妻子和母亲建造起了一座座暖意盎然的小屋。缠绵的爱的陶醉和甜甜的伤感的麻醉,妨碍了它们的演化。于是草原毛虫雌蛾的翅和足又渐渐趋于原始--退化了,甚至到了无法活动的地步,成虫羽化后竟不能挪出茧壳。

可是生命总要扩张,从往古扩张而来,又要从现在扩张而去,去迎接那个被自然界再次筛选或者彻底淘汰的日子。它们无法去阳光下和雄虫幽会,便酝酿出一种性信息素来,不断伸缩腺体朝外释放,又透过茧壳的空隙播向四野八方。与此同时,雄虫的触角格外发达起来,翅膀也愈加健壮。它们简直可以像云雀那样自由轻翔了。雄虫和雌虫之间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异常强烈的性引诱关系。爱的进击、生命的冲动,便以此为基础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八月,荒原变得温情,暖风吹得毛虫醉。无数雄蛾在绿色的太阳潮中飞鸣。爱是寻找,是活力的拼搏,和许多智慧的与无智慧的雄性生物一样,它们的生命也循着这条轨迹生成、发展。而雌性生物对爱的贪婪永远是没有止境的,一头雌蛾一天竟能诱来四百多头雄蛾。雄蛾轮番挤进茧壳,纵情占有。尽管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尽管马上爱的对象会被别的雄蛾抢占,但它们是自豪的。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鸣翅飞远了,高傲而快活地唱着那支抒情的歌曲--“我骄傲,我是光荣的雄性;我歌唱,我是永恒的雄性;我赞美,我是阳刚的雄性。茫茫大荒原,哪里是我的爱?哪里有爱哪里就有我。我是蓝天下迎风飞翔的雄性。”就这么飞着,用亢奋的歌声,乐观地去迎接冬天,也迎接死亡。

“真让人羡慕啊。”我说。

我的花儿一愣。不知为什么,她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嘲笑我,可我知道,我这种羡慕毛虫的感叹才是真正应该受到嘲讽的。羡慕别种生物,是人类自身的堕落。我堕落了么?不不!是人就能包容一切而又能消化一切,只要是美的,管它属于哪种生物呢。类比嘛,我是一条雄性的虫,向荒原哼唱爱恋之歌。不不,我是迎风呼啸的树,向大自然歌唱草木之曲。那么,我的花儿呢?

该给她讲讲关于荒原的悲剧了。也许,这样的悲剧也就是我的第一次环湖行会带给她深沉的。她需要深沉,至少应该让她想到,我们的试验也许只能是热情和精力的浪费,因为我们为了植被的绿色的意识,并不是社会的流行意识和老百姓的普遍意识。他们的意识是红色的,炽热得如同冶炼生铁的火炉。是的,我们垦荒那会儿,到处都出现了炼钢炉,仅仅过了十年,整个中国便膨胀成为一个大炉膛了。而荒原作为炉膛中的一个夹角,是焦炭暂时没有烧到的地方。

“想听听么?我的第一次环湖行。”

我问我的花儿。她那种应诺的神情哟,真会让人误解为她应诺了我的男子汉的恣情。可她马上又补充道:

“最好别提你父亲。如果我不看你的面子的话,他应该是绿色的敌人。”

哦,我已经告诉过她关于荒原的故事了,我干吗还要自寻苦恼呢?不过是一种排泄郁闷的方式罢了。然而,对于天真的人来说,忧伤不过是一枚发夹和胸针。我给她的胸针够多的了,有的她佩戴着,有的已经被她丢弃。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无论如何,她是不应该嘲笑父亲的。父亲代表着一段历史,而嘲笑历史除了浅薄之外还能证明什么呢?是的,即使给她讲一千遍关于荒原的故事,她也是不会深沉的,因为她没有来荒原寻访真理的准备。再说,她向荒原的靠拢,她对我的接近,并不是感情发展的自然趋向,而是建立在天真稚嫩基础上的冲动。

我的花儿,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么?

我们光荣的垦荒队员回城之后,便各奔前程了。为了度过自然灾害和浮夸风带来的饥馑岁月,他们大部分接受了下放农村、回老家种地的命运。而我,由于年龄小,由于父亲是畜牧厅的干部,被保送到厅属畜牧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便去草原工作站做了一名牧草鉴定员。于是,我有了去厅属柴达木沙生植被试验基地帮助工作的机会。

那天,我和基地中的几个已经连续三年获得“老黄牛”称号的同龄人喝酒。这是一月中的最后一次奢侈,也就是说,将五听罐头从基地小卖部拿出来后,我们已不名分文了。而酒却是月初发饷后就买好了的,散装黄酒,一次一桶,天天喝,天天有。谁买酒花不够二十元,谁他妈就不是男人。我们几个中不会有人想做女人的,那意味着与酒绝缘,意味着他将处在一个被男人损害的危险境地中。在这常年看不到绿色和女人的大沙漠中,我们共有的情人就是那迷人而辛辣的黄酒。它容纳了我们的疲倦和各式各样的发泄,包括男性原始生命力的冲动。

然而,那天我们不满足了。酒残菜尽,我们走出宿舍,来到基地门外,肩碰肩,手挽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走去。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的歌声粗壮得像一道亘古沙梁,而我还嫌粗壮得不够,瞩望黧黑的远方,心中大叫:“老天爷,请给我古巨猪的喉咙吧!”

之后,我们吼叫着登上了那座被我们称为“镇墓骆驼”的沙岗。

夜空如伞,半球形的固体天穹上挂着几道金星缀就的天狗网。我仰头默望着,突然用神明显灵后给我的古巨猪的嗓门大吼一声:“女--人--”

于是,我的那些讲义气的朋友们做了我的伴唱群体。一阵更加雄浑粗闷的声音以盘古开天之势撞向穹顶:“女--人--”

天摇地晃,黯夜飞转,流星崩落了,轰然落地,化作两颗熠熠闪烁的小太阳--在沙岗脚下,在那个宇宙黑洞似的陨石坑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朝我们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

“女人?”我身边有人喊道。

我顿时睁圆了眼:“啊,女人……追!”

我们大叫着,奔腾下岗,如狼似虎。那女人惊呆了,继而醒悟,返身就跑。我们一直追到她跑不动,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在二十米开外,我们好奇而开心地望着她,好一阵前仰后合、酣畅淋漓的大笑。我们满足了,唱着即兴编造的战歌回归。

突然有人说:“那好像是她。”

“她?”我矢口否认,“不!不会……”

“要不是她,这里怎么会冒出个女人来!”他又道。

我朝这个说了实话的朋友耸起了眉峰,因为我一下子明白,我们今夜的男性的疯狂全是由于她的降临。她是上午坐着给我们送吃喝的卡车来基地的,她来干什么?她要是不走,难道我们就这样疯狂下去?不,要疯狂的只应该是我一个人。在她面前,在那种来自天外的魅力面前,我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是瞎子,都是些阳痿病患者。我承认我是自私的,可是,父亲,上帝,深镌在我脑海中的密宗院的众神们,谁也没说过不可以高呼自私万岁。

我们沉默地迈动双腿,悄然而行。月亮匿去了,大夜变得和梦一样黑、一样险恶。镇墓骆驼隐去了,基地的灯光泯灭了。我们和世界一起沉人了大沙漠的黑梦中。

又一个傍晚来临了,古漠黄如金。而在天际,在地球的边缘,却有一道低矮浑莽的赤红的山峦--一条庞大的火龙缓缓蠕动,旷漠热风、旷漠中随时都在燎焦着大地的有色空气和旷漠欲火,都是从那边漫溢而来的。在金色和红色的托举下,炽白的太阳又一次忧郁地滚过苍茫的天空,无可奈何地去迎接只属于它的伤感而美妙的黄昏。大沙漠中的白太阳在每一次夜生活之前,都有一次热能和光能的肆力挥耗,都有一场欲火的有声有色的燃烧。

突然,黄昏破碎了,从赤红渐渐变作橘黄的地方,淡出无数馒头状沙丘来。放荡不羁的沙丘弧线之上,是迎风抖动的她的身影。

“她在干什么?”

我回头询问同宿舍的朋友,他们也早已从窗口望见她了。

“等我们呢,走,我们去看看。”

一阵欢呼。之后,我接过柴达木黄牛群特意敬我的半碗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我们威武雄壮地出发了,脚步沙沙,大摇大摆,给荒漠驱赶无穷寂寞,也给我们自己壮胆。我的花儿,我的天上的仙妃,我的男人心中的阴湿地,你当然不会想到,当燥热迅急烘干了我高额高鼻上的油汗,当我敞开衣襟用动荡的胸脯向你炫耀雄性的强健时,我已经有了一种令人悲哀的深疚。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我的花儿,男人的豪迈从来就是建立在女人的懦弱和耻辱之上的。”这是我的由荒凉培植起来的狰狞而又坚韧的信念。而他们,柴达木黄牛群簇拥着我也就等于簇拥着信念,簇拥着他们的生命树。

我和他们已经心照不宣了:由我发难,由我在阴湿地上第一个扎根,由我让我们的仙女发出第一声痛苦而美丽的叫声。我们已经不计后果了,什么领导诘难,什么道德规范,都成了飘逝的毫无重量的白云。

我停在她面前,嗓音低沉地问她:“你在这里于什么?”

她那敏锐的少女的神经已经感觉到了这股来势凶猛的雄风,朝后退退,嗫嚅道:“沙治。”

“你有什么毛病,需要沙治?”

“腿关节疼。”

“这么说,你来我们基地就是为了亲近沙漠?”

“不,一边工作,一边治病。”

“你原先是哪儿的?”

“省草原工作站。”

“可我没见过你呀。”

“年初刚分来的。”她眸子朝我一闪,又道,“我在站里听说过你。”

“他们都说我什么?”

“说你人不错。可是……”

我急了:“说呀!”

她忽地瞪起眼:“那天晚上是你们在追我吧?我就那么好欺负?告诉你,我会拼命的。我可不是那种无能的雌性毛虫。”

“毛虫?”

“我是研究毛虫的专家,你懂么?哼!”她高傲地扬扬头,又道,“你们哪,简直就是一群野兽!”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浅薄的雄胜意识一下子垮了,那半碗黄酒给我的胆量也杳然不见了踪影。连我也没想到我会替自己辩护:“我们,那夜,是在观夜景,看见了你,以为是一头熊。”

“我也在观夜景,可我观到的却是一群饿狼。”她的声音骤然增高了,两眼火灼灼逼视着我,“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也是来沙治的。怎么样,我们一块……”

“对不起,我已经完事了。”她说。

这么说,她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是脱去了裤子的:把女人丰腴的双腿埋进黄沙,用温热的自然之气撵跑那浸入骨髓的体内寒流。机会已经错过了,我们还站着干什么呢?我想回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行男人的脚印直通一丛摇摇摆摆的沙棘。

我厉声问她:“刚才就你一个人?”

“当然。”

“告诉你,我们是来保护你的,别无企图。”我说罢,大步走向沙棘。

我们基地的头、那个可怜的单身汉被我从沙棘后面拽出来了,就等于拽出了我们的发泄对象。我大喊:“来呀!把这个偷看女人光腿的家伙揍一顿。”

可是,没有人过来。因为他是个好人,他作为头可从没整过大家。我沮丧地叹口气,松开了手。这时,我的花儿,你的惊恐的尖叫,你的惨白的面颊,你那明澈的大眼中喷涌而出的愤怒,使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感到了一种羞耻感的冲击。我们脸热心跳了,一个个默默地从你清亮的眼光中溜了出去,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大漠中亭亭玉立。

第二天,你就走了,在男人们的爱情把戏面前,在我们泄洪般汹涌的追撵之下,你成了一面飘摇的风筝,张开楚楚动人的翅膀,飞走了--勇敢地只身踏上了荒漠坦途。

我说:“她会迷路的,我得去陪伴她。”

好心的基地的头同意了,又叮嘱道:“你劝劝她,如果她执意不回来,你一定要把她送到城里。”

“那我也不想再来这里了。”

他沉吟着:“行啊,我打电话给草原工作站,就说你的任务提前完成了。”

他这是在收买我,好让我对他的丑行守口如瓶。可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给我许多坏处,我也不会出卖一个荒漠人可怜的窥探欲望的。

我追上了她,又领她踏上公路,搭车回城了。这种排除了爱情的同行啊,仅仅是为了挽救我的人的良知。我好像欠了她的债,不这样偿还就无法做人似的。渐渐地,我的精神萎缩了,我不再想她了,也没有了对她的负疚感。尽管我和她还有工作上的联系。

摆脱了荒漠的枯寂,我感到世界上最无聊的便是追逐女人。再说,城市也将她的女人的魅力淹没在了花浪楼海和喧嚣的人际风云中。五光十色的繁华里,我寻觅着新的生活伴侣,那最愿意和我拥抱的竟是我一向不曾钟情过的事业--我想著书立说了,书名就叫《未来的大西北--失去平衡的自然地理和人的归宿》。我已经开始动笔了。若不是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将我的高论误会成“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我一定会写下去,写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诱源载体

益西拉毛狂暴地把脖颈扭向右边。我的酸疼的手腕已经无法对付它这种执拗了。执拗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右方山坡上,不过是一顶不应该对它有任何吸引力的白布帐房。我气狠狠地举起了鞭子。益西拉毛将眼球滚向眼角,乞望着我,而四蹄却没有丝毫改变方向的表示,腾起的土浪把牧草冲击得东歪西斜了。

蓦地,我看到帐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棚圈。等我明白益西拉毛激动的原因时,它已经从围墙上一跃而过。我们的眼前,也是一位骝色皮肤的母亲。不过,它身体削瘦,面容有点憔悴。一个同样瘦弱的马驹惊骇地呆立在它的身边。益西拉毛站定了,朝马驹俯下头去,伸出热得发烫的舌头,耳朵、鬃毛、鼻子惊喜地抖动着。那消瘦的母亲朝后让让,它似乎也有点高兴,这个狂奔而来的大嫂这样喜欢她的孩子,做母亲的自然也光彩。可它马上发现了异样,“咴咴”两声,朝益西拉毛横扫了一尾巴。益西拉毛宽容地摇摇头,用那种只有对亲生孩子才会有的柔情,嗅着马驹儿,然后,将身子靠了过去,好让它噙住自己发胀的奶头。

“你看,它不吃你的奶。”我用脚碰碰它,想使它快快醒悟。

益西拉毛讨厌地瞪我一眼,又朝前凑去。那母亲过来,蛮横地挡在它面前。一连串的干扰使益西拉毛发怒了。它将身子一摆,屁股倏地横了过去。马驹惊恐地朝墙角缩缩。而那消瘦的母亲已摆出一副搏战的架势,耳朵扇了几下,仰头长啸一声。

益西拉毛回头看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失望而又怨忿地在圈内急速转了一圈,沉重的眼皮眨巴了几下,在我将鞭梢轻轻弹向它的浑圆屁股的同时,它的身子朝后倾去,然后跷起前蹄,跃过了低矮的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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