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拉舍夫斯基习惯地歪着头,不动声色地站着。突然,他从刽子手的手中夺过一把重锤,扑通坐到地板上,发狠地将自己脚上的镣钉紧。
一辆三匹马拉的篷车驶到了台前,木轮子压在雪地上吱吱发响。车里又下来一名宪兵和一个机要通信官。把一件公家的皮袄和一顶护耳帽子给彼得拉舍夫斯基穿戴上。宣布“皇上恩准”,只将他这名“首犯”无限期流放西伯利亚矿区服苦役,立即从谢苗诺夫校场送走。
“该出发了!”机要通信官催促彼得拉舍夫斯基上马车。
“我的事还没有做完呢。”彼得拉舍夫斯基回答道。
“你还有什么事?”校场副官惊异地问。
“我要同我的朋友们告别。”
“好吧,你得快一点。”校场副官不满意地嘟哝道。
彼得拉舍夫斯基戴着脚镣,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一同他的组员们拥抱告别。和有的人默默相对,和有的人说上两三句话。难友们眼里都噙着泪花。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说罢,他再次鞠躬致意。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冷冷一笑,说道:
“瞧,他们多么会给人打扮啊!穿上这身衣服,对自己也要生厌!”
这句挑衅的话,显然让站在旁边的一位将军大为恼怒。他骂了一声,向彼得拉舍夫斯基吐了一口唾沫。
“混蛋。我多么想看到你也穿上我这身衣服!”彼得拉舍夫斯基回敬他一句。
马车开动了,从人群旁边缓缓驶上大路。这时有一个人走出人群,脱下身上的皮大衣和帽子,向彼得拉舍夫斯基的马车扔过去。马车拐向通往莫斯科的大道,越驶越快,转眼就看不见了
其余的难友等待着,看会拿他们怎么样。
要塞司令走上平台宣布,他们不直接送往流放地。动身前先送到要塞司令办公室。
被捕者中,只有帕尔姆一人免受惩罚。他胆战心惊地喊了一声“沙皇万岁!”
没有人响应,没有人理会。马车开了过来,囚犯坐上车走了,相互没有告别假死刑表演,到此匆匆落幕。
这一天沃尔夫糖果点心店生意特别好。顾客坐满了“读报室”、台球室和茶点部的全部座位。这里可以边喝咖啡边浏览当天的报纸,可以不停的耳语、低声的交谈。顾客都急着向报童买《圣彼得堡公报》和《俄罗斯残废人报》,因为它登有彼得拉舍夫斯基及其同志的消息。
车尔尼雪夫斯基勉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很快扫了一眼手中的报纸。看见第一版有一条重要消息:
“这是一种极端有害的异端邪说,它使整个西欧产生了骚动和叛乱,有引起推翻任何秩序和毁灭任何繁荣的危险经调查发现,服务于外交部的九级文官布塔舍维奇,和彼得拉舍夫斯基首先发难,图谋推翻我们的国家政体,以便建立他的无政府制度。为了传播其罪恶的意图,他在住处定期纠集各阶层的青年
“1848年底,他在这种定期集会之外,又着手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共谋者还有莫斯科团的禁卫军中尉利沃夫,和在政府部门供职的贵族斯佩什涅夫。参与者中的蒙别利建议,成立名为‘秘密同志会’或‘互助及持异端见解者协会’;利沃夫确定了该组织的人选,斯佩什涅夫拟订了在国内发动总起义的计划。
“最高军事法庭审理了军法委员会提出的案件,认为21名被告,在某种程度上都犯有罪责:阴谋推翻现存的国家法律和国家制度,故判决处以枪决”
罪犯名单第一人彼得拉舍夫斯基,最后一名是帕尔姆。第八号的姓名车尔尼雪夫斯基非常熟悉:“圣彼得堡大学旁听生亚历山大·哈内科夫(23岁)。”
同哈内科夫会面以及进行友好交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哈内科夫热烈地向车尔尼雪夫斯基证明,俄国的革命完全可以实现,等待的时间已经不很长了。这个政府千方百计想使人民麻木不仁和沉默不语其崩溃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已为期不远
使他稍感安心的是,那天在刑场当众忏悔和贬辱自己的,是帕尔姆,而不是先前误传的哈内科夫。
3 丑剧的余波
有关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的消息传到萨拉托夫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便不断地收到家人的来信。忧心忡忡的父母,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些问题,想了解儿子的同学中,是否有人卷入风波?学校的课程进展是否受到影响?儿子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和谁关系特别密切?他每天都忙什么?
心神不安的母亲仿佛预感到,儿子的一切并不像他在信中所描述的那么顺当。不过儿子一再安抚她说:
“亲爱的妈妈,关于我的功课,实在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功课。有时需要作些课前准备,有时需要修改或重抄笔记。我最近没向你们谈及我的朋友,那是因为一个新朋友也没有交往。至于老朋友,我在一、二年级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已经写信告诉过你们了。我常和洛博多夫斯基及拉耶夫见面”
至于同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中的哈内科夫、杰布、托尔斯托夫认识,乃至参与韦津斯基家的聚会,当然只字不提。
父亲来信特别询问,从报纸上看到一个姓菲利波夫的彼得堡大学的学生,涉嫌这宗“阴谋案件”判了徒刑。儿子只好回信解释;不过说得很含蓄、很谨慎。
“关于菲利波夫,我本人真的不认识他。听别的同学说,他在博物学系学习,很用功。还听说,他卷入此案是因为和其他被告过从甚密;倘若他的性情不那么暴躁,本可以无罪获释。他因无辜被监禁在要塞里而非常恼怒,回答法官的问题时不够礼貌,激烈地谴责他们。就因为这个他被认为是极端危险的人物!不知传闻是否完全属实;或许他确实参加了什么活动,但没人说得清楚总之,这里很少有人谈及这个案件。除了那些有熟人卷入此案件的人之外,谁也不去谈论它,考虑它,因为大家觉得这是一场过于无聊的喧嚣。在地方上,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严重问题,来到这里的人通常都爱打听。总之,这是件不值得注意的事情。”
萨拉托夫商人波利亚科夫的儿子来到彼得堡,顺便给车尔尼雪夫斯基捎来了一个包裹。车尔尼雪夫斯基极力向此人解释说,“哈内科夫一伙的案件”是不值得注意的。
在这种表面平静之下,他的内心一点儿也不平静。他在获悉彼得拉舍夫斯基等人被捕后所写的一则简短的日记中,有如下的话:
“这大概是最无耻、最愚蠢的事件了。这帮畜牲,像布图尔林(书报检查特别委员会主席)、奥尔洛夫(沙皇宪兵首脑和三厅总长)和杜别尔特(宪兵团参谋长)之流,都应该被绞死。”
1850年1月中旬,车尔尼雪夫斯基因为上学着装不整齐,没带佩剑,制服大衣没系扣子,被督学关了“禁闭”。
被留在“禁闭室”里,时间很难过。为了分分心,他在烛光下面对着墙壁写起了日记。借此机会,他要认真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前思后想,今昔对比,发现自己逐渐摆脱了许多束缚思想的矛盾和偏见,大大向前迈进了!
的确,大约一年前,年仅20岁的他自称“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同情人”;但实际上仍然抱着天真可笑的幻想。比如对待世袭君主制。那时他认为,既然普天之下都是沙皇的臣民,君主制就可以超越阶级偏见,在社会走向自由和平等的道路上,维护底层人民的利益。他幻想,这样一来地上的天堂便可以建立。
随着岁月的流逝,特别是大审判丑剧之后,他认为以前的想法简直是白日梦幻。他打开日记本,密密麻麻地奋笔疾书。使用的当然是四种字母加符号,可以异常迅速地把思想记录在纸上。
“现在我坚信的正好是相反的东西——君主,特别是专制的君主,完全是贵族阶梯的组成部分,只是这一阶梯的顶峰而已。这犹如贵族圆锥体的锥尖“那么我现在要说:让它崩溃吧,越快越好!让人民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利吧,即便他们还没有准备好,但在斗争中他们会更快地把自己武装起来“被压迫者将会意识到,在现存的制度下他们是受压迫的;但可能会有另一种他们可以不受压迫的制度我极其渴望革命早日到来。虽然我明知,平平稳稳的发展是不可能的人走路不就是摇摆晃动的吗?他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前后左右的摆动,他走过的路线是由一连串的摆动组成的。认为人类可以沿着平坦笔直的道路一往无前,是愚蠢的想法,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他想把这一卓越的思想,十分准确而又形象地表达出来。就挥笔画了三条横线:一条像锯齿形,次一条是直线的,第三条是曲折回环的,绕来绕去。
“如果人类的道路能像第一条线,摆动着向前进那就好了;直线前进是不存在的;不过人类更多的时候,走的是图里的第三条线”他自言自语说。
1851年夏天,车尔尼雪夫斯基大学毕业了。
目前要解决的,不是关于遥远未来的捉摸不定的前途问题,而是毕业后何去何从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实际的问题:是留在彼得堡,还是回萨拉托夫去谋职?本来投身学术领域,是他到彼得堡不久就确立的目标,至今也没有改变的意思。但怎么样才能使它变成现实,却让人为难。
毕业考试前半年,母亲就问他:
“在彼得堡有什么打算?将来准备干什么?”。
他难于回答。临近毕业考试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听说萨拉托夫缺一个中学教师。他马上着手联系,能否成功还难预料啊!
早在毕业前他的思想就远离大学。他脑子里的宏伟设想渐趋成熟,满希望把自己的信念化为实际行动,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他利用一切机会去接近下层民众,宣传革命思想。
他的日记中,经常有与普通劳动者交朋友、推心置腹谈心事的记载。
比如,同一个普通的农民、和一起同船渡过涅瓦河的士兵、还有1850年2月的一个深夜,同送他到城里韦津斯基家的马车夫,都交谈得十分投机。
他告诉他们:世世代代捆绑人们的链条不会自行脱落——要靠人们把它摔掉。自由和权利不会自己到来——要去争取。靠善心必将一无所获,应该使用力量去夺取。
他敏锐地感觉出,政治已经支配了他的一切志趣,占据了他内心世界的中心位置。当他展望个人前途时,大体上预想到大学毕业后的情形:
“若干年后,我将成为杂志编辑,激进左派的领导人或主要人物之一”
在日记里,他很怀念大学早期的朋友米哈伊洛夫:
“我即将毕业,是留校供职呢,还是碰上什么干什么?更可能是随便在什么地方找个教师职位。如果找不到这样的工作,我就动手写作和翻译
“从1848年2月到现在,我越来越为政治所吸引,越来越坚定地成为具有极端社会主义思想的人。”
他毕竟是一介书生,不可能真正拿起毛瑟枪干革命。手中的武器只是笔杆子,他一度曾有秘密安装一台印刷机的打算。有朝一日将用它来印传单,号召农民起义,以此来鼓动人民,支持群众的革命运动。
他明白,要实现这个计划不大容易。只有当他拥有了单独的住宅,钱除了吃饭还有富余的时候才能办到。不过他觉得自己有勇气去做,哪怕为此牺牲也无怨无悔。
大学生活结束了。回想四年前,在母亲护送下来彼得堡时,还是个胆怯而腼腆的少年。今天已成为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视野广阔的22岁的青年。他那广博的知识足以使学者羡慕。他的学识不是抽象和空洞的,而是和生活息息相关。
赫尔岑说过,“完整地认识过去,我们便可以了解当今;更深刻地理解过去的意义,我们便可以揭示将来的真谛”
毕业考试结束,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为回萨拉托夫看望家人作准备。
四年前初进大学校园时,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就要穿上学生装。而现在他感到一身轻松,因为他即将脱掉学生装。
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购买的东西:大衣、胸衣、领带、手套和制帽。
6月15日早晨,他坐上公共马车离开彼得堡前往莫斯科。从莫斯科到萨拉托夫那段路,将要乘坐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