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尤永霖连连点头。唐珏将头靠到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手肘斜斜支在扶手上,指头夹着的香烟飘出一缕轻烟。“总理过两天要来工地,得抓住这个机会。”尤永霖会意地点点头。“你说,问题在哪里呢?”唐珏坐直了身。“系统。”尤永霖马上答道,他明白唐珏是在问接管了管道队何以还行不通。“德莱斯坦当队长了,可他并没有带来一个管理系统。O3公司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运作。问题就在这里。”
“唔……”
唐珏欣然地悠悠唔了一声,带着笑意欠起身,将烟蒂揿灭在烟缸里。
尤永霖也好开心,他和唐珏不谋而合了。他马上摊牌:
“依我看,不能有两个系统,只能有一个系统。”唐珏凝神想想,思索着慢慢说:“看来,管理系统很重要,管理人员很重要。辅助管导的问题,其实就是个管理问题。”
“是的。解决了管理系统,问题就解决了。”秘书冯小宇走进来,往唐珏杯里加了水,又给尤永霖送来一杯茶。
唐珏啜口水,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把管道队交出去,由法国人管理。O3公司不再作分包商,只作劳务输出。法国公司把安装全包下来。”
“由法国公司承包得花钱。”
“我让爱德华测算过了,大约要五千万美元。”
唐珏沉吟了。
“五千万,好大一笔钱。别人……会怎么想?会理解吗?”
“输了就得认输,没有白干的事情,干就得付钱。”唐珏不做声。尤永霖就是这样的人,直截了当因果分明,从不拖泥带水。
唐珏又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吸了起来。尤永霖也沉默了。他明白,这是一个很敏感也很痛苦的决定。唐珏和他都将承受压力。
尤永霖轻轻拿起杯,静静地一口一口呷着茶。唐珏狠狠猛吸一口,又长长吐将出来,细细的烟柱直直喷出,一缕白烟停在半空,好一会才慢慢变软扭动,从最先喷出的一端悠悠弥散开来。
“这个板,”唐珏一字一句说,“还得由总理拍。没有总理支持,不行!”
唐珏顿顿,又说:“核岛是核电站的心脏,现在到了拯救的关口。无论如何,这个口,我们得向总理开。就是有什么风险,我们也只好承担。”
尤永霖连连点头。他好佩服唐珏用了拯救这个字眼。现在确实到了拯救的时刻,核电站的成败,就看这一着了。
十月十三日。
李鹏总理到了大亚湾,这是他第九次来大亚湾视察了。
他来到半山腰,走上三十八米平台。
大海。核电站。大鹏半岛。一切是那么辽阔、苍茫。
两座核岛--一对浑圆的圆柱体,屹立在一片茸茸的草绿里。常规岛矩形的厂房就低依在核岛背后。大片大片的植被,防波提外无根无际的闪着波光的大海,把核电站溶进大自然的广袤宁静之中。
李鹏走进了核岛,又走进了常规岛。然后,听取唐珏、尤永霖的汇报。汇报持续了很久。从会议室出来,唐珏、尤永霖深深松了一口气一李鹏同意了“一个系统”方案。
李鹏离开后,尤永霖马上找来温文彬,要他牵头与法国公司洽谈。
月底,《理解备忘录》签署了。紧接着,连串的部署开始了。
法国公司从法国调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他们迅速组成一个管理系统,准备把O3公司管道队收纳到系统之中,实施管理。
这天,吴维济又来到总经理部,隔着大班台坐在尤永霖跟前。
吴维济心情很沉重,他知道尤永霖要正式向他摊牌了。“一个系统”方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段时日,O3公司比死了人还要悲沧。他吴维济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人瘦了一圈。
尤永霖打量打量吴维济,尽量平缓地说:“老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决定。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了。”
吴维济艰难地点点头。“这就好,有心理准备就好。”尤永霖的目光一直定在吴维济身上,缓缓地说下去:“我们是老朋友了,又是自家人,我也不说外话了。”尤永霖就把“一个系统”方案摊个明明白白,也把总理李鹏的意见说了。然后说:“我知道,你们不好受。我们也不好受。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也要下很大的决心。不然,我们也不会惊动总理。”吴维济有备而来,听到这里,还是撑不住,一股火辣辣的热窜上来,话就冲口而出:“确实不好受!我们O3,从来没有……”
说到这里,哽住了,泪水突然涌了上来,源源不断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吴维济说不出的悲从中来。
尤永霖把纸巾盒默默推到他跟前,静静的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说:“你要哭,就在这里哭吧。回去可不要对着大伙哭,移交工作还得由你去做,职工的情绪你可要控制住。”
吴维济边哭边点头。
哭过了,吴维济也平静了。尤永霖就又跟他细细的谈了好些移交的事。
临走,吴维济对尤永霖说:“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保证平稳移交。”
“好。谢谢!”尤永霖紧紧握着他的手。吴维济从大楼出来,钻进小车。小车沿着工地旁边的水泥路驶向路口,拐上那条惟一的街道。街上的发廊、酒楼、店铺,迅速从窗外掠过。小车又折上一处坡地,直奔公司驻地。吴维济从车上下来,立时愣住了。上千人的管道队,黑压压的坐了一地。一张张被大戈壁的旱风吹得粗糙又被南方的烈日烤得黝黑的脸,虎虎的朝着他,上千双黑眼睛愣愣的瞅着他。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这样的虎着候着他。
吴维济的心揪紧了。他觉得他们不是坐在地上,而是沉沉的压在他的胸口上。他又沉重了。他缓缓的向他们走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当他走到他们跟前,他释然了。他明白了他们。大戈壁人粗矿浓烈的赤诚,教他温热不已。他担心那温热漫上眼眶令他流下泪滴,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
“好呵,都坐整齐了,我就提前动员了。本来我想先开几个小会的,干脆,就一步到位啦……”人们依然静静的一动不动。
吴维济感到浓重的肃穆如排山倒海一样向他压过来,他快招架不住了。他激动起来,深情地说:“上回,我把你们交给业主的时候,我说过,只要对工程有利,对国家对人民有利,我们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接受。现在,我把你们交给法国人,还是那几句话:只要对工程有利,对国家对人民有利,我们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接受……”
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依然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上面凝着越来越浓重的肃穆。吴维济知道,现在只要有人撑不住破了声,人们就会哗的齐齐大哭了。
吴维济胸脯起伏了,快快结束道:“刚才,我向尤总作了许诺:保证平稳移交。现在,我就把这个许诺当作口号提出来:保证平稳移交!”吴维济举起了手臂。
凝重的脸终于活泛开来,张张嘴齐声大吼:“保证平稳移交!”
就在这一天,六字大横额在驻地高高拉了起来。O3公司上上下下忙碌着,准备将上千人的管道队交出去。
十一月。管道队移交给法国人。法国人对管道工人重新培训、考核。从法国大摇摆法开始学起,直至熟习法国种种操作程序安装标准。
然后,重新编排分组。他们被纳人法国人的管理系统,由法国人层层管理。施工重新开始了。
核岛从沉寂中喧腾起来,机械声响起来了,电焊花四处飞溅,闪着眩目的光芒。工人却觉得单纯了。
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按时上下班,按程序操作。他们不必理会易做难做、做多做少,只要按要求做,就一切OK,还可以拿全额奖金。
曾经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进度”,也从他们身上卸下来了。过去,为了“进度”,他们没有白天黑夜,他们拼了命的车轮转。
现在,“进度”压到了管工身上一一所有管工,从一把手到班组长,都是法国人。“进度”追究管工,与工人无关了。
但是,工人头上悬着十条法规,谁违犯了就会被“炒鱿鱼”。
日子一天天过去,辅助管道一段又一段的铺出来了。水压试验又开始了,工人好奇地等待结果。结果出来了:合格!工人跳起来了。“通过啦……妈呀,终于通过啦!”
“这是怎么回事呵?”
“神啦!”
尤永霖连忙给唐珏打电话。尤永霖听出唐珏在电话另一头笑,无声地笑。
尤永霖也笑了,对着话筒说:“人还是这些人,纳入了法国人的管理系统,质量就上去了。管理系统真的很重要。”耳机传来唐珏清亮而快活的声音:“这是大亚湾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什么叫现代管理。”
夏日黄昏的海面,弥漫着蒙蒙的白雾,天空仿佛低落了许多。海水哗哗地拍向岸边的岩石砂砾,一寸寸往上涨。往日星星点点的泛着青苍的小岛屿,被海水淹没了,全然没了踪影。海面是坦坦荡荡的海蓝色。海湾对岸的大鹏半岛,被浓雾隐去了清明,变得虚无飘渺。
第一炉核燃料从法国运到了大亚湾,那是一排排非常精致的小小圆柱体。它们立刻被浸在深深的储水池里。从那一天起,核电站开始负有核安全责任了。从工地到厂房,多了许多关口岗哨。佩带着枪的武警,严格查看每一个人的证件,审视人的目光像鹰鹫一样锐利。
施工用的棚架、器械、机具,通通搬走了。厂房里,工人跪着趴着,一寸寸擦拭着刚刚装好的设备、管道,呛人的丙酮气味呛得人咳嗽流泪。
六月,核燃料从水下通道缓缓运送到反应堆,历时四天四夜。
反应堆封闭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核电站并网发电了。
排牙镇。
崭新的街道依然簇新,两旁的紫荆树却长大了。远远放眼一望,两垄茸茸青葱夹着平平坦坦的水泥马路。海风一吹,葱茸摇曳,淡紫的花串扬起来,空气中就有了淡淡的洋紫荆的香味。
店铺比先前多了,又开了加工厂、家政公司,还有大酒楼、娱乐城。街市越发繁华,人口也稠密了。
温文彬从镇政府出来,抬眼一望街衢,不觉驻足打量起来。
女镇长送温文彬出来,也跟着张望。平日见惯了,不觉什么,如今特意一打量,便看出了种种好处靓丽,心里登时惆怅起来。
温文彬笑道:“真对不起,又一次要你们搬迁……”女镇长叹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说真的,这回可真舍不得。”温文彬温柔地笑笑,不再说什么。跟女镇长已说了小半天了,该说的都说了。如今,涌荡在他心里的,决不是排牙镇的消失,而是那个“滚雪球”计划……核电集团公司就要成立了,要征用大片山头土地,要筹建第二个、第三个……核电站。这个“雪球”令他兴奋不已。
“镇长,请相信我们的承诺:未来一定更好,越来越好。”
女镇长点点头,眼前的街衢却朦胧一片……女镇长的朦细眼红了。
2002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