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和傅安终于见到了老九——索先生。
他们如约来到老九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虽然已经进了九月，但天气还挺热。索先生在家穿着很随意，一件圆领短袖老头衫，旧得全是窟窿。他倒并不在意，很热情的跟马克打招呼，让老婆沏茶。老索看上去五十多岁，身体很健壮，傅安一看就相信老文说的他小时候练过拳击并非虚言。老索的媳妇儿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妇女一样，微微发福，但当年也应当是个漂亮人，一头黑发梳得很整齐，很能干的样子。他们的儿子一脸严肃，好像预备着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老索媳妇让老索换件衬衫，老索嫌麻烦，嘀咕了两句还是换了。大家互相谦让着坐了。靠墙一张八仙桌，马克和傅安各占一头坐上座。
马克给老索一家介绍了一下傅安，说是一个朋友，现在帮忙打理工地上的事情。
啰嗦了一阵，终于该进入主题了。
老索眼睛看着马克：
“您是客，您先说。”
马克也不谦让，先对索家能允许他的来拜访表示感谢，然后就是如何有幸买了隔壁这个小院，如何爱中国，爱北京，希望能和邻居们交朋友等等。对于前面发生的事情，马克似乎并不急于讨论，而是详详细细地把工地开工的前后程序讲了一遍，最后不忘抱怨一下管理施工的人员不利，造成工期延误，从而造成经济损失若干。他讲的这些事情当然不是老索一家想听的。所以当马克提起施工的管理一节时，老索媳妇忍不住插嘴说：
“那个小阿飞，您怎么让他来管工地？整个儿一个不靠谱。”
傅安这个时候觉得有必要替肖飞解释一下，于是把肖飞何时和如何来到中国，从事了哪些有利于中国经济建设的事情说了一遍，大有夸赞的意思，最后他说肖飞的中文不好，可能在与街坊四邻的接触中造成了误会。
此时，老索终于忍不住了，抢过话头说：
“傅先生，咱们今天头一回见，您可能和这个阿飞，我不知道他准确的名字，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是朋友。照您的说法，他是个好人。可是在这儿，就属他不是东西！我们翻来覆去跟他谈了多少回了，连补偿协议都要签了，结果他又反悔了，说业主不同意。”
傅安把这段话翻译给马克，马克说肖飞和施工队负责邻里关系的小秦是跟老索谈过赔偿的事情，甚至连老索家小屋翻盖施工的图纸都画好了。可是马克虽然让他们与邻居沟通，但是并没有授权他们谈什么补偿协议。所以马克这边就没有答应出钱翻盖老索的小屋。傅安注意到马克的这番话并不仅仅是为肖飞开脱，而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同时也是提醒老索赔偿的事情只有他说了才算。
傅安一五一十地把马克的话翻了过去。可是，老索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还沉浸在对肖飞的愤怒中。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媳妇和儿子一直在旁边议论和试图插话，尤其是她媳妇的嗓音非常尖锐，因而也最为吵闹，如果不是老索大声喝止住两个人，他就根本开不了口。
“您听我说，这个阿飞最可气的是跟我们说马克是个财主，有的是钱，而且不怕我们告他，上下他都能摆平。傅先生说他中文不好，可他说这个话儿的时候说的顺留着呢。误会？绝不能够！还有损的呐，当初他让街坊四邻给他的报建申请签字，根本就没给我们看过他要干什么，就说翻修，我们这才签的，您看现在，这是翻修吗，这明摆着是改扩建。我就是干这行的，瞒得了我吗？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
马克听了，摆了摆手说：
“关于赔偿的事情确实不是肖飞说了算。但是关于我是否有钱，那是他信口开河，不足为凭。在赔偿这件事上，我都是根据中国政府的相关规定办的，现在，就是噪音补偿我也超过政府规定的标准付给了所有邻居。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
这个时候，老索媳妇又开始尖声说道：
“噪音补偿够吗？您知道他们从开工到现在给我们添了多大的麻烦。一开始是咣当咣当的拆，接着是没早没晚的开洞打桩，后来又是挖坑打地基，那搅拌机和振捣棒有多大声响您知道吗？我们家平时就我一人在家，房顶上的渣土哗哗往下掉，我都不敢在屋里待着，怕万一房塌了还不得给我埋里边儿？您说这就是噪音那点儿事儿吗？”
老索的儿子此时也插话说：
“你们可以到外边打听打听，盖房子是就给几个噪音赔偿就行了吗？再说了，你们给我们家造成了真实的财产损失，把我们前面的小屋都震裂了，我们有证据，都拍了照。我们现在要的就是给我们重新翻盖这个小屋，你们觉得这过分吗？”
老索媳妇：
“还有，你们能给西院儿的翻盖厨房，为什么把我们撇在这儿不管？”
这当然是指老文家的炮楼了，至于老文得到的现金补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这时候，老索叫家里人打住，清了清嗓子说：
“马克先生是法国人，法国人守法这谁都知道，法治国家嘛。但是有这么一条可能马克先生不知道，在中国，不是守法就够了。中国有句老话叫入乡随俗。什么叫俗，就是风土人情、风俗习惯。您既然到这儿，就得尊重我们这儿的风俗习惯。守法当然重要，可是法律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儿，您知道吗？法律以外的事儿就是靠乡约民俗管着呢。我们欢迎马克到这儿来住，多个有钱的邻居，需要的时候还能帮一把，这是好事儿，别听那帮人瞎吵吵，说要给人扔板儿砖，让人住不下去什么的，没那事儿，我们不会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咱要是把事儿办好喽，您踏踏实实地住，我们保证是好邻居。你们可以打听打听，老索家在这儿住了好几代人了，都是有里有面儿的人，也决不能给咱老北京丢人。”
“我既尊重法律，也尊重风俗习惯，你们讲面子，我也是要脸的人。索先生说得都对，我也相信你们都是好人。但是有些事情我们还是有原则的。老文家翻盖小厨房主要是因为我把他家的窗户给封了，这等于老文给我帮了忙。你们说你们的小房是施工过程中给震裂的，这需要技术鉴定，再说七月份北京发生过地震，这裂缝也有可能是地震造成的。这个事情我会找专家来认定。还有，你们的小房是搭在界墙上的，这个界墙明显是砌在我的小院的这一侧，可以说这是我们家的院墙，也就是说，不管是谁震裂的，这都是我的院墙，而不是你们家小房的墙，跟你们无关。”
“马克先生，咱们不能胡搅蛮缠，赔不赔的咱们再说，怎么这墙都成了你们家的墙了。我跟您说，我们住的房子都是房管所的，是公产，这墙是谁的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还有，这个小屋是我们插队回来以后为了结婚盖的，住了好多年，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产业，现在政府不是要出台物权法吗，这房子从现在起是受法律保护的私产您知道吗？”
老索不愧是当过干部，到现在为止还能从容应对，虽然语气里夹着愤怒，但还讲道理。可是他媳妇和儿子彻底不干了，直嚷嚷。局面逐渐呈现混乱。傅安听着一会儿觉得这个有理，一会儿又觉得那个说的也不错。一边给翻译着，一边还要劝。忙得直出汗。不过关于这道墙的事，他没想到马克说事的角度会这么刁，人家房屋管理中心的人都说了要尊重现状，他还要这么没完没了。可是转念又一想，如果马克只是成心捣乱还不要紧，麻烦的是他要认了这个死理，这个结就很难打开了。必须做点什么让他换换思路。只是现在轮不到他说话。
马克看看大呼小叫的一家，哭笑不得。这一切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这算什么乡俗呢？
为了缓和气氛，傅安在翻译的时候几乎是不自觉的加了很多婉转的修辞，否则谈话到现在早该结束了。他也提醒马克不要把话说得太绝，要留一点后路。
“索先生，我今天来是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也愿意为取得和解做一些付出。可是这里有一个必要的，我不可能做出让步的条件。我不知道您使用什么方法取得了我的施工图，并且将它复制了。您知道这个小院是我的房产，我的房屋设计关系到我的安全和隐私，作为法国人，在这一点上是不会置之不理，也绝不会让步的。所以在谈一切条件之前，您必须把图纸全部还给我。我也知道，您可能复制了不止一份，但我相信您是诚实和有诚意的人。”
老索一开始有点愕然，也许他不知道马克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消息，这多少让他感到尴尬。以他的阅历，他不可能不知道隐私这个越来越被国人谈起的话题。尽管中国法律对隐私的保护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公然侵犯他人隐私已经是为人鄙视的行为。
他有点讪讪地答道：
“是，我这儿有你施工图的复印件，但我敢保证我不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您既然有诚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还给您，现在图纸我没有放在家里。”
“我也向您保证，只要把图纸还给我，我会在您和小秦谈判的基础上和您谈解决方案。而且，我这两天就会找人来勘察你的小屋震裂的情况，这一点请您原谅，我必须有一个第三方的权威证明。这也是出于‘面子’的需要。另外，由于有人举报工地扰民，我的工地仍在停工状态，东城区规划局的人这两天要来现场调查，我会全力配合，但也希望索先生给予帮助。”
“说到规划局，我明人不做暗事，举报的事情是我干的。但完全是出于您的设计会对我们的房子有影响，我才这样做的。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算跟您打过招呼了。关于您的设计有没有违规的事情，我们已经做了很多调研，我儿子也帮助我在网上向规划局做了质询，他们答复我要进行调查，以后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老索的儿子拿出了几张纸，是他们在市规划局的网站上提出质询和规划局答复的内容。傅安看到他们一家几乎倾尽全力要从马克这里得到些什么，心想将来马克和索家难有和解之日。马克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面无表情。傅安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一般法国人是不可能接受这种纠缠不休的邻里关系的，特别是在他们的“自由”权利受到侵犯的时候。傅安的法国朋友有时会对中国人在家庭之内和邻里之间的紧密关系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但是他们自己也完全明白在他们高度发达的经济社会中，这种关系是不可能存在的。马克是有愿望和能力硬要挤进来体验所谓“老百姓的幸福生活”的诸多法国人之一，但是他们大多数不明白什么叫入乡随俗。就是傅安，因为父母是外地迁京人员，从小在楼群里长大，在北京也几乎没有亲戚，胡同里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他甚至意识不到西方社会学家讲的所谓“楼群效应”——同住一楼却形同路人，因为他没有胡同邻里生活的这种参照，也不认为邻里之间关系的疏离有什么不正常，更谈不上有什么抱怨了。这一回他是彻底了解了胡同和居民楼生活有多大的不同。这使他想起一个社会学的经典定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密程度会随着各自自由程度的提高而减弱。个人自由空间的拓展和对隐私的保护必然会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其中甚至包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更遑论邻里之间了。发达国家的很多人抱怨人情冷漠，但是没有人愿意用自由的代价来换取亲情和友情，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状态，远远超出了个人意志的控制范围。
和老索一家的谈话在郑重其事的气氛里开始，却在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的情况下草草结束。老索一家三口虽然心里充满怨怒，但还是客气地把马克和傅安两个人送出院门。老索边往外走边跟用对自己人的口气嘀咕着：这法国鬼子认起死理来还真让人没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