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一个夏日,周佑安突然来到萍埠,这回虽未骑高头大马,却是雇着几顶轿子抬进城的,同来的男男女女有十数人。没有径直到万氏医寓,而是进了县府歇下来,至晚才携了几个女眷过来。
见面自然是一番亲热,佑安说回去寄了一封信来,这边也说寄了一封信去,可恨彼此都没收到。
原来北去以后,佑安在家没呆几天就去寻部队去了,几个多月没结果,要么是别人不信任他,要么是他恶心别人。后来在石家庄巧遇一个军中旧僚,旧僚劝他去投奔冯治安。冯治安是冯玉祥的老部下,颇有口碑。
冒着一试的念想去见冯,谁知冯竟听说过他的名字。是时,冯治安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之下任第三十七师师长,第三十八师师长是与冯治安私交甚笃的张自忠。冯治安当即委周佑安当了一名团长。
佑安告诉鹤鸣,如今部队驻扎在山西运城,宋哲元为扩充组织、谋求发展而大量招募新兵。因山西一贯是阎锡山的领属,为免落陷坑,稍沾土匪和民团嫌疑的冯治安决不录用。他这次南来,就负有招兵买马的重任。
鹤鸣笑道,你倒好,跑这么大老远地来招兵!佑安说,我特意编了这么一个公差,为的是公私兼顾,既为招兵去,也为送人来。转脸对鹤鸣母亲说,我走的时候答应过的,要给鹤鸣找个可心的媳妇。
鹤鸣这才注意到,嫂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双眼皮,大眼睛,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在肩上。见众人的目光聚过来,早已飞红了一张脸。
佑安介绍说,这姑娘姓马,单名一个巧字,是她婆娘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从小就会干各种活计,很灵秀的。未听那姑娘说话,鹤鸣心里就有了几分满意。鹤鸣母亲心下也喜欢,却说,是大城市里来的,就怕她不习惯呢。
佑安的老婆说话了,刚下船,巧姑娘就说,萍埠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你们问她,是不是说了这话,显见得她是喜欢这地方的。
巧姑娘说,地方小有小地方的好处。其实呢,从小都是那么苦过来的,在哪都一样。
鹤鸣听她的话,句句入耳,声音也格外好听,一副眉头就越发舒展得彻底了。
凤梧一旁插言,我看巧姑娘与鹤鸣兄,称得是女貌郎才呢!佑安问他为什么把郎才女貌说反了。凤梧说,女方是第一次来,摆前头说才见出客气。众人都笑了。
佑安对凤梧说,这次没给你这个小老弟带个媳妇来,别生气,钱却是带了一些来的,怕寄失所以没寄,你开店铺用得着的。说着叫婆娘摞下一小袋大洋来。
听说凤梧在学医少林在看店,佑安拍掌大笑道,这样调一调也好,我早看出少林对学医没甚兴趣,他是个猴性子爱玩!
少林挤到前头来说,佑安哥哥走南闯北的,留心多弄点俏货来给我销销,免得我坐在店铺里寂寞,小买小卖的,难得挣大钱。
佑安在他肩上一拍说,人小心大,想挣大钱呢,我手头只有枪支弹药,你可卖得动?
少林不顾众人嬉笑,正经说,你可以给我弄点烟土来,那东西好销的。
佑安说,我们上峰治军很严,若是被査出来就没得好果子吃。少林缠道,那东西好藏,哪那么容易查出来呢!就是万一查出来,只说鹤鸣哥哥配药要用就是了。卖了好价钱,总少不了你一份的。
鹤鸣听得不入耳,斥了一句,少林才住嘴。见少林神态怏怏不乐,鹤鸣心想,这小子长大了呢,心思野了呢。
佑安这时说,鹤鸣,我这回特意给你带来了个识货的人来。你不是有一箱白铜钱吗,我婆娘的表外甥女,她祖上几代都是开古玩铺子的。
角落里便站起来一个瘦黑的女人来,咧开一排白厉厉的牙齿笑笑。
鹤鸣刚才起身,一旁的凤梧用胳膊肘蹭了他一下。鹤鸣明白他的意思:人多眼杂的,未必好拿出来亮相。正畴躇间,那边佑安兴奋道,这就拿出来让她识一识吧!
鹤鸣不便拂佑安的好意,到里间去把箱子拎了出来。那女人默然地一一检视,神情细致而认真,检视完了才说,都是明清两代的铜钱,虽不成套,却算收集得齐整的,很难得。尤其是这两枚蟠龙重宝,有一个错铸的地方,十分珍贵。众人都围过来,看她所指的错祷。佑安问,错铸不会是假的吧?她道,假的反倒不会错铸了。少林问,值多少钱?
她说,这就难说了,我小的时候就见一个洋教士肯出几千块大洋买这么一块错铸的蟠龙重宝。
众人都惊愣了,说不知道竟有这么值钱的铜钱。
佑安叫道,收起来,鹤鸣你祖上是有眼力,给你留下一笔财富。
一个邻舍说,只怕万医生行医十年八年,也挣不到这样一枚铜钱呢!
鹤鸣微微一笑说,是钱,总有用尽的时候。佑安说,这次到萍埠来招兵员,挑挑选选的可以多待些日子,他希望这段时间鹤鸣就把喜事办了。
鹤鸣母亲很表赞同。鹤鸣心下乐意,当着众人的面毕竟有一分羞赧,说,总少不了你佑安兄一杯酒的。
阴历六月初十这一天,鹤鸣与马巧在万氏医寓结婚。佑安凭借着自己的威势,把县长一干人也撺掇来了,每人还备了一份厚礼。原本佑安要在县府内摆个十桌八桌,鹤鸣坚辞不受,他说他向来做事不惯排场不喜张扬,佑安只好作罢。
尽管事先没通知,结婚之日来庆贺的人依然多。鹤鸣应接不暇,埋怨佑安本不该惊动县府官吏。
佑安说,凡良医必有口碑必有人缘,人们愿意来贺,与县长来有何相干!
凤梧也说,一辈子的大事,热闹一场原本也是应该的。萍埠一带不算贫穷,况且有两三年的安定,所以佑安的招兵员不很顺利,后来远人山区,才陆续招募到一些。时日迁延,转眼过去了近一个月,部队上已有电报相催,佑安张罗着返程。
这日晚饭后,天气燥热,女眷们在后院乘凉,鹤鸣叫人在前院置放三张竹椅,一张茶几,沏了满满一壶凉茶,摆了几样蜜饯果子。
佑安爽性肉着上身,下身却是一条长裤,他喜欢吃酸腌辣姜,连吃了两大块说,这次招兵买马的任务完成得不怎样,给鹤鸣老弟找了个称心的媳妇,也算是补偿。你可得勤快点下种嘞,你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凤梧再热的天也是一领圆包口长袖衫,他说,怎么个勤快法,这又不是下萝卜籽,想撒多少就撒多少。
佑安说,你小子不懂,你小子没尝过那滋味,鹤鸣可是尝过了。你小子要不是我拽你下山,你一辈子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凤悟说,有什么好尝的,累死个人。佑安叫道,好小子,你就是这么做和尚的!凤梧脸一红说,我哪里晓得,后来的出家人会偷偷讲呗。鹤鸣悠闲地看他两人斗嘴,这时笑笑解围说,佑安你那对双胞胎生得好,一男一女。
佑安得意道,这可是我的本事。
凤梧说,我一辈子也不要听这个,一个人想玩便玩,想睡便睡,有几多自在。
佑安默了一刻说,一个人是自在多了。我在外头,家里牵挂我,我也牵挂家里,两头提心。召集我婆娘与我母亲的关系也搞拧了,明明是我母亲理屈,我却不能不孝,所以回到家就两头为难。听说后日要回天津,我婆娘的情绪即刻就低落了。我回部队以后,她的日子是必定过不顺畅的。
说到这,佑安有一声叹息。
鹤鸣想了想说,何不就让她带着孩子在这里呆一段呢,反正有马巧给她做陪伴。
佑安一愣说,那怎么可以!鹤鸣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只要碧云嫂子她乐意。凤梧也说,这地方容易习惯的。
佑安说,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一家三口呆在这给你们添累。
鹤鸣和凤梧都说,三人感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说这话就很见外了。
佑安感动了,说能这样过渡一下当然好,北方局势不稳,战事又多,很叫人放心不下的。
鹤鸣当即传话到后院,叫女眷们过来。
碧云嫂子听说叫她带孩子留下,果然就欢喜地答应了。
马巧也很高兴,说,我正愁没个伴呢!
佑安说,你这话不对了,你与鹤鸣日夜在一起,还不算伴么!
一圈子都被说笑了。
两日后,佑安领着新兵开拔。鹤鸣与凤梧相送到码头。佑安说,以后我的家在这了,那是会常来的。鹤鸣对站在船鉉边的佑安说,珍重啊!佑安摇摇手说,后会有期。
佑安回部队以后很快来了一封信,说巳移驻在阳泉集训,一时半刻不会有南下的机会。
鹤鸣一家子与碧云一家子相处和谐,鹤鸣特意领一大家人到照相馆照了张相寄给佑安。佑安收了相以后回信说,日日端看,心中很是安慰。
这时候鹤鸣除了教凤梧识药,也带他出诊,而且常常让他先把脉拟方,然后修改。
这日,两人到一个教书先生家诊病。患者是一对姐妹,同时患麻疹。其姐发热面红,口赤畏光,苔黄纹紫,疹点已现而色红;其妹面白身冷,微微出汗,苔白纹青,疹点隐隐可见而色淡红。凤梧诊后说,都应透诊。拟的是宣毒发表汤。鹤鸣默察以后,其姐固可,其妹断不可!他给小的拟的是桂枝汤,并且再三叮嘱病家,只能煎服一次。走出门来,他说这两个孩子当晚都可以出齐疹子。
凤梧心中还有一丝怀疑,次日登门,果如其言。鹤鸣分析道,其姐显见是顺证,法当辛凉宣透,故用宣毒发表汤以助之,其疹自透;其妹正气不足,营卫失调,表邪未解,故用桂枝汤解肌发表,调和营卫,其疼必透,若再服一次,就会助热伤阴。凤梧听后叹道,一顺一逆,一阳一阴,我没能辨识。鹤鸣说,俗话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诊多。多临诊多比较,就不愁难辨识了。
凤梧从此用功更甚、出诊更勤,进步也更快了。一年以后,凤梧已经可以单独出诊了。在这一年里,万家出了一红一白两件事:马巧给万家生了九斤重的胖小子;万家老母病故。
碧云嫂子仍带着儿女寄居在此,佑安在北方间或有封信来。一次拍了份电报告知返家日期,又因故未能成行,害得妻子儿女好一阵苦等。
1932年秋天,万家出了件祸事。
阳历八月初五,是云孤山一年一度的庙会,五里十八乡来烧香拜佛以及做生意的人极多。鹤鸣雇了两辆车,领着眷属们都去了,留凤梧看家。
难得有这么一日清静,凤梧掩了门在案头写临诊心得。约摸十点多钟,有人敲门。凤梧只当是病家,谁知刚开门,胸口就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随即有一声低喝,叫就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