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的原意就是官吏,并没有贬义。《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就有刘备赴襄阳,刘表之子刘琦、刘琮“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若单一个僚字,组词亦多为僚友、同僚,指在同一官署共事的官员,关系比旁人还要亲近。只是到了近代出现了“官僚习气”、“官僚主义”,官僚的含义一下子变了,为官者才忌讳之,生怕沾到自己身上。但刚解放时,塞外古城热河的市民嘴里新词匮乏,对老词新意也不清楚,看到人民政府的领导关心百姓疾苦,感谢之情不知道咋表达,用一般的词都觉得分量太轻,心意不够,就搜肠刮肚拣最着力最有劲的词用。我二伯父何天宏时任副区长,有一天他深入到二道牌楼街道看望孤寡老人,送衣送药,问寒问暖,引了不少人来看。大家请他讲话,他谦虚地摆手说不。原先算卦后来修鞋的李拐子用左边好腿把身子挺得溜直,大声喊:“肃静!下面请何大官僚给咱们训话!”
我二伯父急忙说:“错啦,我不是大官僚。”
李拐子说:“没错,是大官僚就是大官僚,您别客气。大家说对不对呀?”
众人说对对对,副区长不是大官僚,谁还是大官僚呀,瞅您这模样就像大官僚。说得二伯父哭笑不得,只好讲话,讲完了这事也传出去,二伯父由此落了个绰号何大官僚。再往后这故事就传而广之,好像各地都有。估计那时把大官僚理解为大官的百姓绝不是一两个,所以,得此雅称的也绝非我二伯父一人。但在热河城里,他却是独一号的。故请在热河为过官者莫心惊,我所说的热河官僚,单指我二伯父一人也。
二伯父没念过几天书。从小他也没在热河呆过几天,原因在于他母亲是我爷在东北做买卖时的相好,就跟现在一些老板在外地包二奶一样。那时缺乏计划生育的手段,我爷图一时快乐,也没明媒正娶,就有了二伯父。尔后他娘俩曾找到热河,想归到何家来。我奶奶厉害,说啥不容,他娘俩一赌气又回了东北,好像是四平那疙瘩。后来二伯父的生母病死,二伯父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发誓有朝一日打到热河给何家老少看看。我爷我奶影影绰绰听到这信儿,寄些钱去也就拉倒了,以为隔山隔水大路通天哪还会有那个机会。不料热河解放急需干部,东北局呼啦派来一大批,其中就有何天宏。天宏走时运。人挪活,官挪升,远来和尚会念经。到了热河,他还就在我家这个区当了副区长。那时的区干部,好生了得,都穿黄军装,挎小枪,在老百姓眼里,正经是大干部,要不然李拐子也不能称他大官僚。
何天宏时年二十出头,长得像我爷,圆头大脸,金鱼眼蛤蟆嘴(有点甲亢),身型胖,肚子往外鼓。那年代人都瘦,很少有他这样的。他还留分头,讲东北话,嗓门大,说话爱手叉腰,真有点当领导的派头。那天他看罢孤寡老人,来到我们何家大院,朝里望望,骂了句“妈了个巴子”,噔噔就往里走,坐在前屋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他扬个脸瞅都不瞅老爷子,喘了一阵粗气,才大声说:
“我说你老是图一时乐啊,在东北养个我。甭管你待见不待见,我乐意不乐意,你都是我爹,这关系没法改了,你老说是不?”
我爷脑袋冒汗,山羊胡子直颤说:“那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啦。不愿意可以拉倒。”
何天宏说:“那是拉倒的事吗?我愿意不愿意,也不能管别人叫爹呀。”
我奶三寸老金莲跺跺地说:“真是当领导的,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一个人不能有俩爹。”
何天宏揉揉眼笑了:“我就这水平?三岁小孩都知道一个人一个爹。我是跟你们说,虽然从血脉上,他是我爹,但从阶级立场上,咱是两拨儿人。我到你家来,可不是来认亲的,我是来告诉你们,要好好听党的话,跟着政府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古来可就有大义灭亲的……”
我爷当时都吓在那了。其时他就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捣弄布匹和皮货,乡下还有点地。他不怕共产党新社会,他怕这个儿子,别看是亲生骨肉,毕竟有负人家娘俩,眼下大局又是穷人的天下,他从哪说起都能把自己给整咕了。家里人这时都暗暗埋怨老爷子,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你给他妈搭多少钱多少东西没人心疼,你咋还招引来这么一个肉哄哄的家伙,还挺横,谁看谁怵头呀……应该承认二伯父有两下子,据他多少年后自己说,当初他迈进何家大院时,本想掏枪放一下子,出出心头的恶气。但最终想到党的事业,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愣忍住了,没发火。他还说那时他太年轻,如果有点经验,说啥也不能留在热河,更不该跟何家旧缘重续,这一续可不要紧,使得他仕途路坎坷不平麻烦很多。那是后话,以后再说。
当时多亏我奶,我奶是热河街大户人家的姑奶,见过世面,会见风使舵。她让人端茶倒水,点烟说话,说:“霹雳一声震天响,热河百姓得解放,来个大官是我儿,何家从此都向上。”我奶爱看戏,还爱听二人转,戏社欢迎解放军进城的词,让她给学回家来又加上新内容。可能是天宏太缺少家庭温暖了,冷不丁面对这二位老的,还有一大帮少的,男男女女跟自己都连着相呢,他心中软下来,叹口气问:“我属马,排在谁前头?”
完啦,一个意志挺坚强的“大官僚”,好像如此容易就被我们给拉拢过来。我爸也属马,1930年生,比天宏还大二十天。我奶说你咋能大过领导去,硬让天宏排到我爸前面。幸亏大伯父三年前病故,大娘还在家守寡,名额占着呢,否则没准把天宏排成老大。我爸结婚早,我那时三岁半,奶奶让我叫二伯父,我叫了一声,二伯父摸摸我脑袋,挺喜欢的,他又掏兜,我以为掏糖,不料掏出颗子弹给我,还说快快长,长大当兵打老蒋。把我母亲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抢我。我奶说喜欢孩子好办,回头把你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二伯父苦笑说还没成家呢。我奶假装惊讶,说多大岁数还不成家,这都怪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着,可热河城里任你挑,你喜欢上谁,我去给你保媒。说话这工夫,饭菜就端上来,当然是拣最好的往上端,供佛爷似地请二伯父喝酒,二伯父说要吃大家一块吃吧,人多吃饭热闹。我奶说不行,吃饭也得讲规矩,还是你先吃我们后吃。二伯父端起酒盅,忽然明白过劲来,问我奶:“您做这些好吃的,不是要拉拢革命干部吧?”
我奶说:“我是招待我远道来的儿子。”
二伯父点点头说:“要是这么着,我还能吃下去。”
我爷说:“这也是想跟你和你妈赔个不是……”
二伯父被勾起心病,放下酒盅子在屋地转了一阵说:“要说赔不是,就给天下穷人赔吧。”
我奶瞪我爷一眼,忙笑着说:“老二呀,不敢说咱家人性多好,但咱从来没得罪过穷人,更没敢得罪天下人。”
二伯父圆眼一瞪:“你们住大房,睡热炕,熬粉条子,吃干粮,人家穷人吃得起吗?再看你们穿的用的,夏有单,冬有棉,大玻璃窗上还挂布帘,穷人家有吗?”
这位二伯父念顺口溜似的把我们何家人问个哑口无言。后来得知二伯父一参加工作是搞宣传说竹板书,说得特溜,说得平时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找韵脚,倒是很中听,听时间长了也不烦。不过,他数叨我爷我奶还是留着面子的,说了几句他让我爸把李拐子几个穷街坊邻居请来,说:“解放了,天亮了,何家大院不棒了,往后你们就是新中国的主人。主人就得吃好的,你们先把这桌子饭菜给我造下去。”
李拐子说:“平白无故吃人家饭食,不好意思。”
二伯父说:“这是我家,我请你们吃,有啥不好意思的!
不吃我可换旁人啦。”
李拐子招呼穷哥们:“吃吧,不吃大官僚该生气啦。”
几个人就吃,边吃边说何大官僚你可真好呀,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饱。他们吃得猛,使筷子觉得不赶趟,就下手抓。二伯父就皱了眉头说你们这吃相也太难看啦,哪有国家主人这么个吃法儿,丢人不说,啥好日子也架不住这么个吃呀。李拐子嘴里都是肉,呜噜噜说原谅吧,这机会百年不遇,赶上谁谁都得往狼虎上吃。
狼虎的意思就是吃得多吃得狠。我奶有点心疼,毕竟自己家人也不是顿顿能吃上这等饭菜。二伯父还挺精,一眼就看出来,对我奶说:“往下是奔共产主义走,都得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不分你我,吃你一顿也是先给你们个体会。”
我奶说:“下顿我想吃旁人的,你给我领个地方去。”
二伯父皱皱眉说:“我可没地方领,除非跟我去食堂吃小米饭。您还是先给我个馒头吃,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我奶说:“那你咋不跟他们一起吃?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饿呢。”
二伯父干嚼馒头不吃菜,他说我这么吃是有用意的,你们不明白。好家伙,二伯父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还挺有心计。后来我爷他们都明白了,人家不是几句好话一顿饭就能给糊弄过去的,要是那么着,他也干不到副区长的位子上。
“大官僚”的故事配上请贫苦市民吃饭传出去,二伯父的名声逐渐大起来。过了一阵,美帝侵略朝鲜,志愿军过江抗美援朝,后方搞起了轰轰烈烈的捐献活动,支援前线。腊月初八,区政府召集工商界人士开会,号召大家积极响应号召,使劲多捐点。在这之前,开过两次会,也捐了,但太少。应该承认,当时热河工商业的资产很薄弱,据统计,资产在一亿元(当时币值一万元合人民币一元)以上的,全市也超不过二十户。而且,这些人也看清形势了,社会主义很快就得把私营给灭了,所以,虽然政府鼓励私营工商业主好好经营,业主们也表示响应,但实际上都是紧缩资金,不往大里搞,盈余自然是明显减少。
那天的会是我二伯父主持的,借文庙小学一个教室,还布置了一下,摆些花生果子和烟茶。二伯父穿蓝制服棉袄,没有皮带和小枪,跟众人又握手又问好,见到我爷,他笑笑小声说给我捧捧场。我爷没说话,心里说我跟你也不是一个阶级,这会儿咋跟我亲热了。我爷这个人吧,有点守财奴的样子,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在我记忆里他连洋袜子都没穿过,就穿白布或蓝布缝的家做布袜。那位说你这是美化资本家,哪有不享受的资产阶级。这您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热河地域偏远,远离现代,那年代有俩财主也是土财主。土财主眼里看嘛最高兴?不是鸡鸭鱼肉和窈窕淑女,是白花花叮当响的现大洋,把大洋装坛子里埋地下,是他们最爱干的事。我爷也干过这事,但他埋的是金镏子,都是解放前夕我奶找人打的。
因为都知道开会是要捐钱的,因此气氛有点紧张,谁也不笑,紧绷着脸。二伯父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左右看看笑笑,没人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是讲稿,干咳了两声念:“各位同学,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就是花,只要一开花,就是百花盛开……”
下面坐着的全是老头子,心里说怎么这么抬举我们,我爷觉得台上是自己儿子,怪仗义的,就说:“有我们这样的花吗?能结啥好果子?”
“结堆老倭瓜。”有人说。
二伯父说:“老倭瓜更是好家伙,秋下熬一锅,稀烂喷香,吃得老狗都起秧。”
立刻有人说:“大官僚你说差了,猫起秧,狗连帮,你咋连这事都弄差了?”
二伯父笑笑说:“差啦?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木头人呢,跟我在这相面呢。”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二伯父又掏出张纸说:“刚才那稿是给学生们念的。我成心念给你们,为的是让各位都像年轻人活泛点,别沉个脸跟开斗争大会似的。”
众人都乐了。你说二伯父他嘎古不,为了达到他的目标,他啥招儿都敢使。按现在的话说,他应该属于思想解放、不循规蹈矩的类型,有开拓创新精神。他把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说:“我看咱就甭念啥稿子啦,咱就来实打实的吧。前方打仗,后方支援,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们脑门子发亮,身子发胖,都是该出钱的主。早出晚不出,早晚都得出,大河洗澡痛快,别温吞水煺猪。说吧,还能再捐多少?”
众人便看我爷,我爷眯着眼不说话,一个劲喝茶水。二伯父叫人快倒茶水,说这是杭州西湖的龙井茶,这茶叫二斤半。
咋叫这名字呢?只因为产这茶的茶树很少,每年只能制出二斤半。今年这二斤半,一斤送到北京给了毛主席,另一斤送到朝鲜慰问了志愿军,剩下半斤,二两给了延安的乡亲,二两给了工厂的劳动模范,剩下这一两,就在这了。这可是千载难逢呀,能多喝您就多喝,不光延年益寿,还保吉祥平安发大财。
这些话搁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信,可那时候行,那时人头脑没现在这么复杂。而且,那茶叶确实也是好茶叶,是一个老朋友送二伯父的,那人瞎吹,二伯父不仅原封不动给搬这来了,还添枝加叶,说得真事似的。
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虽然教室里生着炉子,我爷等人穿得挺厚实,但毕竟天冷,谁都想往肚里灌点热乎东西。老头子们牙口不行,就喝茶,喝了一阵身上热乎点了,我二伯父把一扇窗户给推开了,因为啥?人心里热!这帮老家伙还是不捧场呀。二伯父心里说到底不是解放区的人呀,人家支援前线啥都舍得,你们可好,往外掏腰包这么费劲,还没老娘们生孩子痛快,喝我的茶水,你们可顺当了。我叫你们喝,喝完不让去厕所,看谁能憋得住。想到这他说院里有冰太滑,各位想方便先忍着吧,咱一会儿就散会。大家多喝茶吧。
他说是一小会儿,可实际上就在那干靠着。凉风在屋里一逛悠,肚子里的水立马儿就往下行。老头子又尿多,有几个坐不住,一个劲挪动,用眼角子斜愣我爷。我爷后来也有点憋不住了,睁开眼对何天宏说:“再捐点没问题,多了捐不出来。”
何天宏说:“多少都行呀,上茶。”
有人咕嘟咕嘟给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说这碗赶趟,一碗少说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边说喝吧,这东西稀啦咣当,十斤也晒不了一斤干儿。我爷他们这会儿脑蒙,动作就有点下意识,顺着人家说的就端起来喝。连着几碗下去,都架不住劲了,连屁股都不敢动了。二伯父明白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开始乱动,憋大劲就不敢动了。他说:“是不是茶叶太淡了,我那儿还有一种名叫四斤六两的好茶叶,用不用再沏几壶?”
我爷摆摆手说:“老二,我们认出,每户出一百万吧。”
旁人都说:“出一百万。”
这一百万就相当于后来的一百块。对穷人来说是个钱,搁他们身上就不合适啦。二伯父听罢眨眨鼓眼珠,一摆手说:
“还是把那四斤六两沏上吧。”
我爷紧摆手:“别沏,两百万。”
二伯父摇头:“还是沏上吧。”
另一个老爷子带着哭音说:“三百万。”
二伯父站起来抱拳作揖:“多谢。还是沏吧。”
我爷小山羊胡子撅起来问:“老二,你开个价吧。”
二伯父笑道:“自愿,哪能开价。还是边喝边议吧。”
有个老爷子举手:“五百万。”
又有个举手:“六百万。”
最后是定在了一千万。
二伯父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诚恳地说:“各位叔叔大爷,还有我爹,我今天对不住大家了。不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业。各位都是热河名流,在这些大事上,往后还是多往前面走才是。你就是个人不想进步,还有儿女呢,得为他们的前程着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爷喊:“受不了啦,你小子还说……还说流……我这都流出来了。”
二伯父一拍脑门喊:“来人!拿尿桶来!”
往下的情景就甭细说了。老头子们个个浑身轻松,直打激灵,有两位愣把结石给排出来了,一高兴又主动加了一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