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他们为林哥哥林妹妹,这是开玩笑。林光辉三十七八,长林梅三四岁,以年齿论,如此开玩笑并无不妥。但是这种玩笑仅在我们这些人之间开,因为林哥哥林妹妹贵为一县之副,都是领导,彼此之间开点玩笑无伤大雅,扩散到下属里边则有损形象。时下当个领导需要注意形象,例如正规场合不得长袍马褂奇装异服,宜着西装。我们需要注意,林梅当然更需要。女领导对形象总是格外在意,她们脸皮薄,开开玩笑可以,开得是地方还行,不是地方人家会不高兴,会计较的。
数年前,林梅林妹妹从市外经局来到本县,当时县政府换届,林梅作为新任副县长候选人进入选举,那时她也就三十出头,主席台上一坐,举县皆惊,因为很年轻很端正,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似的。后来林光辉形容,叫做“姿色逼人”。
但是她显然走错了地方,主席台跟演播厅毕竟不同,林梅在那次县人大会上丢尽面子:有近半数代表对她弃权,不投赞成票,她以过半数两票险出,创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建立以来,本县历届当选者得票最低的纪录。选举结果当场公布,林梅血色全无,表情有如死人,只差当众抹眼泪。
林妹妹长得不错,初来乍到,没有招谁惹谁,凭什么让人家如此难堪?事后分析,我们认为主要是她运气不好。那一回换届,恰上级强调干部交流,几位新上的候选人均来自县外,本县一些代表有所抵触,担心外来干部只图政绩升迁,缺乏造福乡梓意识。他们的抵触集中到林梅身上,是因为她太年轻,长得太鲜艳,像演员像主持人而不像官员,这种人可充花瓶,哪堪重任?当时林妹妹经验不足,对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人民代表的心理缺乏研究,她可能觉得需要给诸位代表一个美好的印象,也可能因为气质风度自有习惯,她在上主席台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脸上化有淡妆,头发有些形状,衣着虽非国际名牌,却嫌过于典雅。特别是人大会开于年初,冬末春头时节,天气犹冷,人家穿夹袄穿棉裤,她不知深浅穿了条黑色呢裙,该裙子很合身很得体,在舞场上肯定赏心悦目,在主席台上当然一样好看,但是没给她争得选票,可能还相反。后来我们没看到她再穿过那条裙子。
于是林光辉发表议论,说林梅这种女干部看来还需要“重点培养”。
这是笑谈。当时没有谁太注意,因为林哥哥林妹妹尚未相遇。林梅到本县任职时,林光辉还远在邻县,距本县三十公里。他已经当了一任常务副县长,虽然前景看好,却也鞭长莫及,还轮不到他超越辖区范围,跨界来培养美丽的林妹妹。
没多久,他们狭路相逢。
林梅以过两票险出,成为林副县长之后,县长有些发愁,不知道该给她派什么事做。哪怕是花瓶,总得找个合适地方摆放,否则也会碍事。县长有心让林梅分管文教,让她去操心剧团演员学区主任一干人物,反正中间有相关政府局的局长们顶着,事情坏不到哪去。不料林梅不干,她主动请缨,要管外经贸,管招商。她说她在大学读的是这个专业,在市外经局干的是这个,市里派她到本县任职,可能也有让她加强本县这方面工作的考虑,因此她希望还管这个。县长一听喜忧参半。喜的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如此勇敢,忧的也是这个小姑娘居然如此勇敢。本县外经贸工作不好做,像火炉里的烤地瓜一般烫手,主要原因是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偏居山区,道路等级差,环境劣于其他县区,做什么都事倍功半,很需要下气力,却很难出成绩。上届政府分管外经贸的副县长因工作成效不好,换届时被解职,改任非领导职务,前车可鉴,很少有谁愿意来接这个烫地瓜。所以县长挺吃惊,问林梅:“你是真愿意管这个?”
林梅说:“县长我得证明我自己。”
于是就这么定了。
这个林妹妹不是林黛玉,人家不葬花,要上主席台。主席台不相信眼泪,这个道理我们知道,看来她也清楚。人都是要面子的,女人可能尤其爱面子,否则电视里哪来的那么多护肤品广告?林梅这人似乎不像表面那般柔弱,她遭到本县人民代表的怀疑,现在她想有所表现,为自己挣一口气。
那一年秋天,市里举办节庆及招商活动,大小客商云集市区。林梅带本县有关部门人员驻扎市区,全力招揽客户,决心拉几个像样点的项目摆进本县新设工业开发区,实现工作突破。对她来说这一次能否成功事关形象,别有意味,压力很大。因此特别用心特别努力。毕竟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几个客商被她说动,拉往本县。其中最为林梅看中的客商姓张,来自香港,手中有一个投资近千万美元的项目,搞的是无纺布。林梅在招商期间通过各种途径与之接触,千方百计联络沟通,盛情邀请去她那里考察。张先生说,难得女县长这么好客这么热情,就排个时间吧,看看去。林梅性子急,担心夜长梦多,请张先生当即安排时间,能不能明日成行?张先生还说争取吧,容他排一排时间再说。
隔天一早,林梅带着她的人去了酒店,打算无论如何,一定接张先生一行前往本县。为了表示格外看重,林梅想办法从市里借了一部宝马车,让司机把该车擦得通体发亮一尘不染,隆重开到酒店楼下,准备帮助张先生下决心一游,同时供他驰骋本县土路时感觉能够更好一些。不料张先生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楼层小姐说客人已经出门,不知所往。林梅急了,四处联络找人,恨不得立刻报警,最后打通张先生随员的手机,才得知张先生一行已经另有安排,张先生有话,说这一次事情比较多,时间排不过来,林县长那里,日后再考虑去吧。
林梅非常失望。这个人却有韧劲,比男子粘乎,她不甘心放弃,即在酒店大堂现场办公,竭尽全力要打听出个究竟。她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把手机打爆,情况便明朗起来:张先生其实没走,没回香港,他还在本市境内,他坐的车正行驶在通往本县工业开发区的道路上,但是人家不是来跟林副县长约会的,他要在一个岔道口提前左转,奔赴邻县,那里另有一位林副县长在恭候佳宾,是林光辉。
林梅立即打电话,找林光辉。这可能是林哥哥林妹妹之间的第一次公务接触。彼此都有些身份来历,不可能不认识不知道,但是当时不在一个县里,互不搭界,没太多交往的必要,见面握握手也行,眼睛一转装作不认识也行。却不料注定得搞在一块。
林梅问林光辉是否邀请张先生到他们县里去了?林光辉没有否认。林梅说张先生的无纺布项目跟她已经谈出些意向,林副县长可能还不知道?林光辉大笑,打哈哈说他非常失望。电话里一听声音这么亲切迷人他就神魂颠倒了,不知道是哪个美丽的小姐要跟他见面。哪想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冲着大款冲着钱来的。
“你放心,我没打算跟这位张先生登记结婚,就是请他吃吃饭,吃完饭你要你拿走,该谁还是谁的。”他说,“我看他有些秃顶,肚子也大,怎么你会喜欢这个?”
林梅不跟他哈哈,只说:“林副县长,可记住你自己的话。”
她知道林光辉如此亲热全是装的,他没那么好对付,他这么拉走客商,不为谈项目,只为请人家吃一顿饭,傻瓜才信。
林梅在酒店里生了会儿闷气,忽然起身,叫上司机随员,连同那辆宝马车立刻出发,一不作二不休,跟踪追击,直奔林光辉而去。
她决定不请自到,打上门去见张先生,在林光辉的地盘上专程诚邀他到自己县里考察,不管该林副县长作何感想。林梅如此举动有些超常,轮到我们不会这么干,但是她不同,她是女性,刚刚任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急于有所成果,身上承载的压力特别大,所以她会有些超常举止。但是她未如所愿。赶到地方时已近中午,林梅直趋县宾馆,她估计客人一行应当在这里。总台小姐查了记录,说没有,并无张姓客商登记入住。
林梅询问林光辉副县长在哪安排宴请客人?小姐也摇头,说她不知道。
于是林妹妹再找林哥哥。她打手机,说她来了,从市里回县途中顺道进来一访,求见林副县长。如果林光辉正忙于宴请贵客,她打算也去敬一杯酒。不知主人欢迎不欢迎?林光辉在电话里叫,说林副县长你怎么回事?这门上画着个大烟斗,是男厕所嘛,眼下左一个右一个全蹲在坑上,你大小姐突然闯进来抓人,让我们往哪跑?林梅说不用跑,请把手机给张先生,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行。林光辉在电话里笑,说林副县长真是性急,怎么可以呢?张先生害痔疮,肚子里的东西有点下不来,别把他坑了。林梅说现在不开玩笑,你们把客人弄哪去了呢?
林光辉这才说,他请客人去城关土地庙烧香,据说这庙主发财,很灵。烧完香他会请客人在宾馆吃饭。请耐心等一会儿,热烈欢迎林副县长作为佳宾一起共进午餐。
林梅在林光辉的宾馆里等了半个小时,如坐针毡。后来她才知道,林光辉其实只为把她稳住,他和张先生并没有到什么土地庙烧香,也没挤进男厕所蹲在坑上,他们就在这里,在宾馆三楼的会议室。此刻该室有一批人聚集,有红布条和香槟酒。林光辉在那里主持举行了一个仪式,干什么?登记结婚,与特邀前来的客商张先生草签了一个投资办厂意向书,就是林梅想尽办法要拉到本县工业区去的无纺布项目。
那顿午饭林梅没吃,她一明白情况就气坏了,调头离去。
这是林光辉“重点培养女干部”的一次纪录。以此可知林哥哥林妹妹虽有数千年渊源,狭路相逢之初却很不愉快。
两年多后,“天上掉下个林哥哥”,林光辉被免去邻县常务副县长职务,派到我县任副县长,排名在林梅之后。林哥哥忽然掉下来,屈居林妹妹之下有些缘故:他出了件事,不算特大事,却很不光彩。
林光辉原任县里,有一家台资卫生洁具企业,规模很大。
企业老板姓王,王先生,很年轻,很能干,来去于海峡之间,在多处办厂,为市台商协会的副会长,与本市各级政府官员联系很多,关系很好。这位年轻台商投资本地,是林光辉谈下来的,办企业之初,一些难题靠林光辉协调解决,两人因此十分友好。那一年元宵,王先生从台湾返回大陆,在市里给林光辉打一电话,说元宵佳节,灯好月圆,几位朋友在酒店里聚餐,想念林光辉林长官,想请他拨冗前来见一下面。林光辉一听几位都是熟人,台商,有钱有项目,兴冲冲便去相会。大家喝酒,很高兴,就去了该酒店楼下的桑拿城,分别桑拿。那晚不巧,该桑拿城发生流氓团伙持械斗殴事件,致一人死亡,数人重伤,警察接报后封锁现场搜查嫌犯,林光辉林副县长很不幸,给搜了出来。王先生诸君当时也受了点惊吓,人家是台商,没事,林光辉则不行,麻烦了。据说林光辉给搜出时基本赤条条,正在按摩室接受异性按摩。按摩女职业性地基本也是赤条条,身上只几个小地方有窄布条敷衍了事,所携小包里装有安全套等物,据称为其劳保必需品。事后林光辉百般辩解,说自己并未与按摩女发生性关系,也未打算做性交易,他被查时非裸体,下身还穿有短裤,等等。这些辩词均无法改变其肆意违规之性质。
他给免了职。半年多后才派到我县工作,背了一个处分。
这个人倒还豁达,未见受挫而消沉,他在私下里跟我们开玩笑,说自己是“负伤于招商前线”,他一向热心做妇女工作,擅长“重点培养女干部”,但是这一次没搞对,推动招商不错,把桑拿小姐错当成女干部了。他说自己要接受教训,努力工作,决不在本县重犯“男女关系错误”,请大家认真予以监督,特别请林梅林副县长监督,以有效保护本县妇女儿童。这个人玩笑开得挺轻松,似乎不当回事,其实不那么样,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挺难堪,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排解和掩饰。
林梅比我们直爽,可能也因为早有过节。她当场抨击:
“还这么不要脸。”
林光辉说女领导真不能得罪,她们格外会记仇。其实记仇最不好,不利团结影响合作还在其次,陡增心理负担,加深脸面皱纹最严重,其后果任多少护肤霜洗面奶都解决不了,钱花冤枉了,还是白搭。这怎么行呢?女领导是特别要脸的。
“所以记性别太好。”林光辉说,“其实我最不愿意跟女干部过不去。古人说男不与女斗。斗输了没面子,斗赢了也是欺负弱小,左右不是人。那一回抢项目有一些特殊因素,伤了这么优秀的女干部,事后特别过意不去的。”
林梅说:“我很感动呢。”
林光辉说不必啦,开玩笑的。眼下当个县长什么的其实都像女人,一天到晚顾个脸面,总想搞出些政绩成果名声等等。
所以该弄伤女干部还得弄伤,爱你没商量,总之情有可原,别太计较。
“我可是肺腑之言,我也是自己出了点事才悟出来的。”他说,“林副县长你这人挺难得的。人都爱惜脸面,有的人像我这样,爱面子爱得有些恶心,你爱面子爱得特别美丽。但是不能过头了,那也会伤害自己。”
林梅说林副县长真的这么关心啊?不敢再记性太好了,免得林副县长心里特别过意不去,也给弄伤了。
唇枪舌剑。林哥哥林妹妹坐在一个会议室里,不是听起来感觉那般亲切。
林光辉出事的消息在本县迅速传开。贵为一县之副,冬至夜间失踪,凌晨不省人事重伤蜷缩于楼后花坛,这种消息哪里封堵得住。只有尽快搞清情况,掌握真相,采取对策,才可望减少其负面影响。
林光辉本人昏迷不醒,无法提供说明,如当年桑拿事件一般为自己辩解。他从事发现场被急送县医院,医生发现他头部、腰部严重受伤,生命垂危,根据伤情,初步断定为高处坠落导致,也就是从楼上掉下来摔伤的。林光辉的伤势已不允许送市里大医院,因为可能不待送达,就会颠死于途中。老王召集我们于医院急诊室外紧急研究,确定全力抢救,并报告市主管部门,请市医院急派专家前来会诊施救。
安排抢救的同时,老王要求有关部门迅速展开调查。他吩咐必须格外小心,特别交代了一条:“多方入手,但是林副县长暂时别找。我是说林梅。”
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以我们分析,林梅林副县长可能会知道一些情况,让她提供情况一定有助于掌握真相,但是不能冒失行事,得特别慎重,因为林梅与我们不同,女性领导,个性很强,也比较脆。这就像景德镇的白瓷制品,细腻圆润,精巧轻薄,看上去赏心悦目,轻轻敲打叮当之声有如天音。但是不能用力,那是易碎品。
为什么我们断定林梅可能知道一些情况?因为这两天林哥哥林妹妹总在一块,如林光辉自己笑话,叫“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