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市里。”
他一晚上就等着这一刻。范勤勤是跟市里几个新闻单位的人一块坐中巴来的,那辆车晚饭后回去了。
哪知范勤勤说:
“我今晚不回市里了,明天还想再找一下县里的领导。”
“去县城有一二十里呢,不也要用车的吗,这么晚了。”
陈时雨看来是志在必得。
“那就不好意思了。难得你这么绅士。”
范勤勤欣欣然。
这让梁平有点倒胃口。滥情而今是一种时髦,而滥到完全不讲对称就很难说有什么美感了。转而又失笑:鞋子舒不舒服脚自然知道,你算那门子?
范勤勤和陈时雨说走就走,甚至等不及别人起身相送。他们下楼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幻空对梁平说,今天辛苦了,你早点歇息吧。坚决不让梁平陪下楼,自己回了大寮。
梁平走进幻空安排给他的那间厢房,上次他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现在是头一次进来。桌椅是旧的,但一尘不染;板床上的被窝是粗布的,但浆洗得干爽柔软;屋梁上吊着的那盏灯很昏暗,但特地给他桌上加了一盏台灯;屋角上不知何时燃了一支细香,气息清淡却绵长。庞居士早已在桌上摞了一堆稿子等他审阅。自他受聘后,幻空签发的所有的文稿都一定先请他过目。
“……俾令一切众生离生死苦,得涅?乐的无上功德……”
不知为什么,梁平很不喜欢这样的语言,总有一种生嚼中药的感觉,而且是那种干枯的扭曲的未经泡制其苦无比的药草。努力看了几行,终是提不起精神。想上床又没有瞌睡。
前面大雄宝殿飞檐上的风铃,轻轻地摇响,在万籁俱寂中仿佛撞着人心。
梁平闭了灯,摸索着下了楼,深深的夜,深深的山,深深的寺院,淡月疏星,遍地清冷。因为佛座前长明的香灯,庙堂永远醒着,僧人的影子在从半空直垂地面的经幡之间飘忽。
将近一千年前的一个夜晚,谪居中的苏东坡“解衣欲睡”,见“月色入户”而“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因而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除了不是天才,除了不在一个地方以及无人同行,梁平觉得他现在经历的这个夜晚,跟苏东坡经历的那个夜晚,无论意境还是感受,都几乎是一次重复。幻空在说教中,主张“沙门者,学死者也”,劝世人将“死”字挂在额头上,直面死,思维死,从而超越死,似乎是把人生看得很彻底了。私下里梁平曾经跟幻空争论过,既然死可以超越,又何必追究死后的去处?幻空当时回答说,因果轮回并不像你说的这样简单。梁平的佛教知识有限,在理论层面上,他们的争论的确是不对等的。但梁平还是坚持认为,人们真正需要宗教的是在宗教中寻求平静。佛家的所谓虚空无我,无非是去除一切私念,解脱种种卑下欲求而达成内心的和谐。
人只要真能做到心地光明,就是极乐世界。忽然记起唐朝和尚无名禅师的一首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但世上真正懂得这种精神享受的人又有几个?
他自然也不懂。为了区区一点外快,不惜跑到这样一处寂寥乡野来给和尚打工,让他做了一辈子教授的老爸甚为失望。
好在他并不信佛,除了也许平庸的快乐,在精神上并没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受聘莲灯寺这些时来,生活的内容是丰富多了。
幻空除了每月给他比单位工资至少高出一倍的佣金之外,另外还给了他一笔用于省级新闻媒体和文化部门的公关经费,使他一下有了签单权,可以不再像先前那样只有别人公款请他,他从没有公款请别人,像个蹭饭的叫化子。这年头,有权签单用公款请客是一种风光,说明你在一定范围出人头地。怪不得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何况庙里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求佛保佑的人,让他捐款救灾像要他的命,给庙里送钱却舍得割肉,叫做“不舍不得”,就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这样的钱不花白不花,只要能给莲灯寺办成事,就对得起幻空。他的朋友不出新闻和文化的圈子,饭局上就把事情讲妥了。今天的接引殿奠基仪式,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幕后担纲组织,静下来回味一番,颇有成就感。
转出大雄宝殿侧面的廊庑,忽然听见说话的声音,是从殿前广场一人高的香炉那边传过来的,梁平收住脚步,悄然后退,免得打扰。却隐约听到市长老婆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好奇。他始终觉得那女人有几分神秘,淡淡的表情后面藏着浓浓的故事。
是幻空和净心在议事。这些时梁平已经知道,净心在寺里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他跟幻空上下年纪,出家比幻空早,一直四方云游,莲灯寺复兴之初他来挂单就再也没走。他平日不苟言笑,守持很严,行事却又果决干练。先前的那个主持也是很倚重他的。他只按照吩咐办事,不介入任何是非,庙里庙外对他的看法都很不错。幻空来后,他很自然的又成为在寺院各项事务管理上的得力助手。
现在他们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议事,显然是因为事情非同一般,需要避开众人的耳目。梁平细听,似乎是市长老婆今天又有一笔捐款,她不希望存到莲灯寺在县里的银行账户。商议的结果是由净心到县以外的银行以个人名义单开一个户头。
头上飞檐,有清露滴铜铃。
廊庑阴影中的梁平忽然打了个寒噤。
梁平跑到一个穷县给和尚当“宣传部长”,让退了休的老爸很不高兴,老爸是着名教授,在省内外都颇有影响,儿子这点出息,自然不能让他满足。大学毕业,他是听老爸的话去的省作协,先是当专业作家,干了几年,觉得实在不是那块料,便转去编刊物。刊物很穷,他结婚的时候好歹在筒子楼给他挤出一间空房,让他等着单位申报基建的宿舍楼,到他儿子生出来,那宿舍楼连个影子也没有。后来就房改了,再也指望不上宿舍楼。那间房子挤不下三个人,就又举家回了老窝。三代同堂,住是没有问题,但老爸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是自己和儿子的一种失败。
梁平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落拓样,心里其实苦涩。就是为了让老爸多少得着一点宽慰,也得要争口气努力找钱,大财发不了,起码弄个自己的窝。他很珍惜在莲灯寺的这份兼职,一来因为觉得宗教不管怎么说是一种劝善的事业;二来也因为对幻空的好感,给莲灯寺办事比给单位办事还尽心尽力。每组织一个活动都动用一切想得到的资源,所有的细节又都一丝不苟,尽善尽美,力求最大规模和最好效果;凡事都找朋友,各项开支能免掉的就设法免掉,实在免不掉的就讨价还价,把费用压得最低,往往是花几千块钱就办了几万块钱的事;他让单位的美编帮忙重新设计了《莲灯》的版式,换了省里长期做他们省作协期刊业务的印刷厂,《莲灯》
杂志光是印刷费一项就一下节省了三分之二;省电视台广告部的欧阳帮他找了一家企业,在省城往莲灯寺方向的高速公路沿线,以推介旅游点的名义为莲灯寺做了好几个高立柱广告,只要了半价,寺里还没有按合同及时付账。欧阳让梁平至少设个饭局表示个感谢的意思,幻空给梁平的那点公关经费,在他手心里都掐出了水,每次让他设饭局,他都把人往大排档带。欧阳笑他,那点钱就是一次花了也不值人家一顿饭的残羹剩汁,我就搞不懂了,你又不想自己留着,给那班骗吃混喝的和尚省什么?梁平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欧阳说,什么屁禄!几个铜板就把你收买得死心塌地!挑个酒楼,我埋单。梁平也不尴尬,拐子拜年就地一歪。
却万万想不到幻空会对他有这样一番分教。
因为幻空有过交代,梁平在净心那里报账,净心每次都是照单核销,但那次净心却把一叠单据收拢,说,对不起,师傅交代,以后所有的单据都要先给他过目。梁平当时没怎么在意,他也一直觉得莲灯寺的财务管理缺乏专业水准,差不多就是民间说的狗肉账。
说到正题之前,幻空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提起了范勤勤请教过他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关于如何理解小乘的四念处和大乘的禅。幻空当时介绍了个大概,没有细讲,现在他却一板一眼地娓娓道来:
各个宗派习用的名词术语以及习用的方法不尽相同,但目标与精神义趣无异。四念处也是禅。什么叫禅?六祖说:“外不着相是禅,内不动心是坐。”六祖惠能从《金刚经》开悟,《金刚经》里讲“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不取于相”就是禅,“如如不动”就是定、就是坐。六祖的话跟经里的话是一个意思,禅就是不被外界诱惑。我们六根接触外面六尘境界,无论是顺境、是逆境,决不受它动摇,不受它干扰,这是禅。
永远保持着清净心,不生妄想分别执着,这叫定,也叫坐,坐就是定。所有法门无高下之别,一门里面就具足一切门,所以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差别只在各人的根性。
梁平听得真是叫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起来,说:
“大师给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没有修行啊。”
“这些时听你说话,你对禅还是颇有心得的。其实为寺院做事也就是修行。”
幻空一脸的慈悲为怀。
梁平感觉到什么,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直说吧,你不晓得我是急性子吗。”
幻空迟疑着,总算下定决心,从抽斗里拿出一叠单据摊到桌面上,说:
“可否请你在单据上把这些开支用度的说明写得尽可能详细些,比如某次招待是为什么事,参加者是些什么人,之类。
你我是老同学,我也就不瞒你了,庙里有些议论了呢。”
梁平的头“轰”地一响,浑身的血好像一齐冲到了脑门上。他死死咬紧牙关坐着,闭紧眼睛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莽撞,好半天,才说:
“这些单据都由我自己报销,回头麻烦你让人算一算我应得的佣金,两相冲抵多退少补。你之前给我的那笔公关费我全数还你。”
说着,把那些单据收拢,折成一卷,对幻空说:
“请吧。”
幻空说:
“你莫误会……”
“请吧。”
梁平走出幻空的房间。
一直到出了莲灯寺山门,梁平才狠狠吐了一口恶气,切齿骂起来:
“我这才晓得,原来六根干净就是六亲不认!”
“所以才叫‘秃驴’。”
开车的欧阳说,他这次是为那几个高立柱广告款转账的事来的,本来还打算签一个电视滚动广告的合同,来前已经跟台里谈妥了,给最好的时段,收最低的费用,看幻空这样不懂事,就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