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开鞋店
文芳又想到摆烧烤摊,说当售货员清闲是清闲,只是不来钱,问丈夫有什么意见。韩其心没有说话,他还没有从妻的弯马被盗的痛心中回过神来。当然回不过神来的。两部摩托,接续被盗,你说这是什么命!那被盗去的,仅仅是两部摩托吗?仅仅是夫妻多年的心血吗?岂止!他实在了无心情,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这时候,妻的什么“从业计划”他连半句都听不下去。很快,他的痛心的情绪引起了妻的注意,妻开始劝慰他,他于是“高兴”起来,他惭愧地觉得应该是他安慰妻,而不是妻安慰他。一个大老爷们!
关于妻从业的讨论,历时两个礼拜。韩其心认为还干售货员好,别见人家有钱就眼红,累着了身子骨赚的就都送医院了,文芳却以为摆烧烤摊好,说是自己身体已好,用不着操心。夫妻说着就吵上了,韩其心说摆烧烤摊你自个儿摆去,我可不管;文芳骂他懒,说他到底是怕摆烧烤摊累着自己帮忙……最后是决定开一爿鞋店。文芳认为这个也赚钱;韩其心知道她这个“认为”准是得自岳父大人,她最听她爹的话;他自己也觉得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开鞋店就便亏了,也不太劳妻,如果生意还可以,晚上他也可以帮下手。但是,从业的本又让夫妻俩揪心起来。文芳说一个小舅已经答应借给几千——实际是卖弯马所得,她再向别个亲戚借借看;韩其心可是没有办法,他真的害怕去跟谁再开借口。经过艰苦的拼凑,怎么省算还是短着千把块钱。短着这点儿钱,货就不能进,文芳价日里奔走,回来又把眉心锁上了,为凑这点钱,她简直要疯掉。
疯掉归疯掉,钱还是凑不到,最后让韩父知道,事情才有了转机。那是韩父几十年来藏藏掖掖的捆了又捆的两千块钱。当韩父把这捆积蓄拿出来时,老伴和他交火了。
“这点儿家底,留着防病防灾的,咋就倒出来啦?”从厨房出来,把双湿手揩在围巾上。
“没你的事儿。”
“唉!数什么劲儿?数来数去还不就那几个钱?”掇条凳子坐了,捣她的酒曲。
“咱儿媳正等着它开店呢!”没抬头。
“啥?你疯了,儿媳开店关你屁事儿!”停了捣子。
“咋说话的,那是你儿媳?”
“嘿,儿媳。儿媳管过咱死活吗?病了咋办,谁管?去年你病成那样,儿媳问过一声吗?”又捣。
“咱儿问就好。再咋着,她也是咱儿的媳妇儿。咱儿,你也不管?”
“这——,我管不着!我管他大,管他成家,还能管他一辈子?”
“你个死老婆子,说的这是人话吗?他是你的亲生儿!”
“那又咋了?就你会充好人,哦,你指着儿子将来养你不养我了?”拿着捣子起身,“哟,好人!我可跟你说好喽,这点儿钱是咱的命,动不得。你倒是说说看,亏了咋办,咋办?”
“不是还没开始吗,你咋知道要亏了呢?”
“你!……她、她是做生意的料吗?生意就那么好做?——我跟你说啊,你别犯倔,这回儿可由不得你!”把捣子扔了。
“放心吧,亏不了。”
“你别不把我的话当话!”凑过去——老伴还在理那些毛票——她把手在空中一划,“收起来藏好!”
老头子见她动手,以为是要抢钱,“别!”伸手推了老婆子一把,老婆子倒退两步,站稳:
“我老婆子跟你拼了。”扑过来。
老头子忙不迭搂而扑在钱的上面。两个人于是撕抢起来。老婆子边抢边哭:
“你个死老头子,去年病得要死都没舍得掏一分钱,现在却要全掏了给媳妇,你今天要不把钱留下,我老婆子也不想活了。呼,呼!”
“你爱活不活……”
最后是老头子得手;老婆子败下阵来,呼哧着,跌在地上“疯老头”“疯老头”的骂。老头子把钱裹进塑料袋,攥着就往外跑;后面是哭天抢地的老婆子……
有了韩父拿来的这笔,鞋店开起来了;文芳辞了商场的工作。
货架在小小的店里沿墙摆放,形成一个“门”字形结构,上面整齐地摆着大小男女的拖鞋、胶凉鞋、皮凉鞋,统共三百来双。这不仅仅是文芳夫妻几年的全部家当,现在,全押上了。韩其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准备好破产以后变卖掉那部也许是唯一能值几个钱的旧摩托,再然后辍回幼儿园里他们的孩子。文芳可不敢往坏里想,她陀螺一样转着,野马一样奔着,唯恐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岔子,她是拿生命来经营这爿店的。她本来满怀信心,可是,开张那一天,她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店子在市场门外不远,获利虽薄,客人却不少。由于便宜,开张当日就销出去一百双,打烊回家细细一数,净赚120元。按这么计算,月盈利要有3600元,是她在商场打工工资的整三倍。这个计算喜得她一会儿抱起孩子,一会儿亲亲丈夫。半个月下来,生意就着她的计算走。孩子在幼儿园的接送全交给了丈夫,她是从早到晚泡在店里,中间只在店里吃个盒饭。晚七八点,丈夫带着孩子到店里接她,可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还贪心地要等上一会儿,看看还有没有来客才肯打烊。她就这么忙乎,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丈夫原以为开鞋店会比摆烧烤摊闲,不想也闲不到哪里去,他有些担心妻的身子,妻笑着说没事儿,他更担心了。其实,钱是能长出人的精神的,人一精神百病无,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他的多余的担心中,一种他不懂去担心而应该担心的东西却潜滋暗长起来,毒瘤一般,催变着人的精神方面的东西。它是爱情的毒药,家庭的分裂剂。
看着生意这么火爆,文芳开始筹划进一些新的款式新的鞋种。与丈夫商量,丈夫说,这怕是泡沫效益,等你进回货泡沫破了,就血本无归了,何况也没地儿摆呀。
“可以摆在地上。”她说。
“人啊,就怕贪心不足。”
“还说教上了,这回我偏要贪!”她拗上了。
“贪贪贪,就知道贪,先不说卖得完卖不完,你照顾得过来吗?累不累啊,你?”
“我不累。”
“你不累我还累呢!”
“等有了钱就不要你,找个人替你。”
……她就这么拿了主意。
添了新货后,她使心使力:招揽客人,推介产品,收钱找补,清点货物。有那计较一些的,在价钱上打磨,只要有得赚,赚多赚少都卖。她唯恐售不完,如了丈夫的言,于是每天晚饭后,加了两个小时的夜班。月满一结账,嘿,净赚4200,比头个月多赚600。小小一爿店,而能有这样的收入,使她喜不自胜,当然,这也多亏了丈夫。自打开了这爿店,买菜、煮饭、洗衣、拖地、料理孩子,一切的家务活儿都是丈夫操办,连接送孩子,接送老婆在内。丈夫在单位的工作也不清闲,可是工资真低,比起这4200……有点儿可怜起丈夫的工作和工资。
现在,是可以买电脑了,有钱了,可是,她的鞋店旁边的一爿店要出让,她想盘下来,已经跟店主谈议,就是不够点儿钱,再筹一点儿就可以盘下——如果不买电脑。
不买电脑,这是什么想法?哪怕是暂时不买也不行;可是,那家店,如果盘下来,和自己现在这一爿并开鞋店,准赚。怎么办呢?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买电脑,又盘邻店?她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又害怕自己的想法再有什么耽误,就急不可待地搬回了电脑。
看着新买的电脑,韩其心想起他的男式摩托车,想起妻的弯马:结婚几年,家里要添一样东西,多难!
关于盘下那家店,文芳没有跟丈夫商量,她觉得夫是读书人,“百无一用”,生意上的事儿,还得她来拿主意。她在那家店的出让价上加码,协议先付大半的钱,两个月内还清余款,这样,终于把它盘下。
丈夫就觉得奇怪:“两爿挤在一起,生意还不是一爿的,能增加什么客?”“那不一样,你不懂。”她说。可是,进货的钱哪来?而况谁来照看这爿?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让他别操心。他就老大的想不通,加码予人,然后自己债上加债,这算什么事儿!要是亏了,亏了怎么办?怎么办?!妻是女人吗?做事儿怎么那么大胆?夫妻几年了,就没看出来!他拗不过她;由她去。他想到的是退路,是补救——现在就准备着应对亏和亏了以后怎么办的问题。他想在单位里甚至单位外加点儿什么班,好有点儿费用,攒下来往后补亏,可是妻一天忙到晚,都是生意上的事,家务撂给了他,他根本腾不出点儿时间。他知道天塌不下来,世界不会轰然崩摧,他在,妻在,儿在,什么难他都不怕,可是,如果过几天生意冷淡,再来劝她转让掉其中一爿,风险不是小了么?看来,过些天再来劝她是很有必要的,他于是等着。他每天都觉到要出事了,要完了,人家马上要上门逼债,他准备着,他甚至准备好了把房抵出去,然后一家人露宿街头。他就这么担心着过下去日子。
“这几天生意很淡。”有一天妻说。果然,来事儿了,他虽然早有准备,可一听这话,还是禁不住颤了一下。
“怎样,卖不出去么?”他说的很急。
“也不是卖不出,就是卖得淡。”
“那,那么转让掉一爿,怎样?趁现在,还来得及。”
“哎呀,说到哪儿去了,不就是淡卖几天吗,人家说这是淡季嘛!”
“没有的事儿,生意就是这样,一淡就淡到底了,而且越来越淡,老生意人说的,你别不信。这样好不,那个雇来的工辞了吧,半个月的工钱从我工资里付;动作要快,别让人看出败迹,跌了转让价。”
“哎耶耶,这都哪儿跟哪儿?”一个指头戳到额头,“睡觉!”
妻最近有点儿横,一些事情不待跟他商量,自己就定了,做去了,然后也没跟他吱一声;他知道后,虽然不高兴,却也没说啥。就这样,妻回到家还爱发些脾气。她好久没偎在他身边,好久都不再听他的故事:白蛇娘子、牛郎织女。他有想给她讲,可是妻好像没了那个意趣,大约太累。
坟头插花(7)
那应该是个鬼。今天她进货回来晚了,路上那鬼竟然追她,她跑得连魂都丢了,幸而跑得快。
晚睡半夜醒来,吓出一身汗,她不知是梦见鬼扼住喉咙,还是鬼真的在她熟睡的时候扼她的喉咙扼醒了她。醒来就怕敢睡去;丈夫还在酣睡。她没有告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