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婆媳变脸
韩母是揣着心事上城到儿家的,掮几个南瓜,背半篓儿地瓜,几斤地瓜干片。南瓜是青青爸托送的,地瓜和地瓜片是自产自晒的。这青青不是别人,正是儿的堂妹,韩父的亲弟弟的一块心病。七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脚跛了。如今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有个婆家。父母那是急呀,村里谁家瘸了拐了儿子,便主动跟人家“亲善”,可人家不愿意啊,这块心病便日益地沉重起来。偏偏“心病”又不敢出门找工,成天窝在家里,在父母面前拐着瘸着晃来晃去,你说韩家八代都没一个瘸的,她怎么连步路都走不稳,这是叫人闹心不闹心!
不幸心病还具传染性,往韩家跑多了,韩父韩母也感染上了。这不,前些天,知道儿的鞋店要添一个售货员,韩父从电话里就为她打了招呼。儿是答应了,可韩母知道鞋店的事儿还得媳妇拍板,媳妇不是“善主”,电话里不好说,她老婆子就亲自上城来了。要不是为了那块“心病”,她老婆子才懒得上城,而况,她对媳妇也没什么好印象,她知道媳妇对她的态度也是彼此彼此。但是,不碍事儿的,媳妇再长本事儿,她还是妇女,她韩老婆子是谁,年轻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是干什么吃的?丁儿大一点妇女工作难得住偌大一个妇女主任?
婆婆的主任能耐做媳妇的领教过,那时她刚生下坤坤,婆婆来帮带几日,就这也叨那也念,说她不讲卫生,说她不会照顾孩子。赶巧孩子拉肚子,婆婆就硬说是她奶水不好。“许是孩子着了凉,寒着肚子了。”丈夫说。婆婆便质丈夫:“你自个儿是怎么长大的?”然后夸自己奶水好,她奶他从来就没闹过肚子云云。说到丈夫点了头,被她统一了战线。连丈夫都被说得背着老婆而向着婆婆。更可气的是这话也拿来跟她的娘家人讲,她似乎看见她的娘家人也点了头。好个死老婆子,她的肺都气炸了,歪歪着身子把她撵出家门。从此婆媳撕破了脸,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现在,婆婆要来,媳妇也知了道,她并且还吃准她是为青青的事儿来,她早有了防备,张着网就等她来,看她个妇女主任能耐到哪儿去!
到了儿的家门前,妇女主任把个腰板都挺直了。敲门,开门。一进门,妇女主任一下傻了眼:人咋那么多,还那么热闹。那是儿媳的七姑八姨,三叔二伯,在围着看一款手机,文芳刚换下的,就口就送给正坐在一旁的什么姑了,还新着,可是文芳嫌它不够新潮,买新的了。
韩母不知道他们热闹什么,只觉得这份热闹在韩家似乎是从未有过的,问今儿是什么日子,儿说什么日子也不是,平日里家里客就多。她明白了,她的儿横是有些钱了,今昔不比了。文芳过来,一面“怪”婆婆背得太多,一面接过丈夫才接下的土产。婆婆说那南瓜是他叔叔托送过来的,问媳妇今儿怎么得空在家,她不知道媳妇早经不看店,只进货、清账,正儿八经是老板了。
韩母进来,七姑八姨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给让座,儿给倒水。她屁股一点上沙发,整个人触电一样的弹起来,咦,软的,敢情换新了,再满屋子一瞧,电视柜、电视都换新了。那电视又宽又薄,她没见过,初以为是小学课堂里的一块长方形黑板,七姑八姨三叔二伯却说是电视,她前后看了看,不知道这是液晶屏。什么玩意,摆这儿了?妇女主任好生奇怪。问是什么价,旁的人争着答,她吓住了:三头健壮水牛的价啊!电视有部看看就算了,何必这么使钱,她嘀咕上了,坐回沙发上一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觉得这东西太大。
文芳张罗饭菜。上桌的时候,人满坐了一大桌,桌上鸡,鸭,鱼,几样素,外加一盘炸腰果仁。人们大夹大嚼,不亦乐乎;只有韩母乐不起来。看着满碟满碟的碟中物,她忍不住了,说有鸡就行了,还要鸭做甚?人们止了说笑声。
“吃吧,妈;喏,这个给你。”文芳往婆婆的碗里夹鸡肉。
婆婆就觉得生分,自打她嫁到韩家,就没见她给婆婆夹过一块肉,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要塞婆婆的嘴,还是在这儿显摆自己的孝顺?但是,老人家吃不下,就想,照这么吃,多殷实的家底能不吃空?这么一想,更没胃口了,筷子攥在手里,可是饭也不动,菜也不搛,干这么坐着。一会儿看看七姑八姨的吃相,一会儿瞅瞅三叔二伯的喝相。
“唉!有肉就行了,还要鱼做甚?”老人家活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浪费,她于痛心和叹气中,竟自忘了自己的妇女工作。
欢乐的空气又凝结了。
“妈!”文芳叫。
“吃吧,妈。”韩其心给母亲的另一个汤碗里加汤。
“这年头还怕吃得完?”一个不知道是三叔还是二伯的人说。其他人就都同意的点头。于是欢乐的空气又充满整个屋子。
韩母不饭不菜不汤,要不是兀地想起她的妇女工作,她真要再说两句,但是,她忍住了,一个人下了桌。
下午,走了几个,留下几个;韩母不知道这班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看着这些人她不能不闹心。“怕这几个也要住夜。”她担心地想。
晚饭的时候,文芳要倒掉那些剩鱼剩肉,韩母赶紧拦住了,她装进塑料袋,想拎回去给老伴,可是,天色已晚,连那到镇上的最末班的公共汽车都赶不上了;那也得留着,赶明儿回去和老伴一块儿吃。“这样套房,连个猪啊猫的都养不得,我提回去,喂猪喂猫都不浪费。”韩母说。韩其心知道母亲舍不得喂猪喂猫,提回家准和老父吃,怕馊了坏肚子,不肯给她提回,但是他说不过母亲,于是,偷偷就提下楼扔到垃圾堆里;等母亲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抱怨。
“你也是,妈妈都这把年纪了,胃皮早厚得起茧了,再馊还能馊坏她的肚子?”文芳低声说他。一句话,说得他的心里满不是味儿:你怎么不给你爹娘吃馊的。
“文芳呀,你坐这边。”婆婆表现了妇女主任的亲热。
“什么事儿?”媳妇没有坐。
“哎呀,坐下来,妈好跟你说嘛!”拉着媳妇坐下了。
“看你忙的。看看,瘦了,”亲切地拉着媳妇的手,看着媳妇的脸,“往后多注意点儿休息,别光顾着赚钱。你妈我呢,不懂得生意,很多事是帮不上忙,但带带小孩做做饭这些小事儿还能干,需要妈的时候一声招呼就成。唉!妈也是,最近闹心得不行。对了,青青这孩子还没找着个工,你那店里不正缺着个人手吗?其心跟你说了没,青青的班怎么安排?”韩母切入正题,她想快快把事儿说完,明天好赶早回去:她实在看不惯这一窝的媳妇的娘家人。
“妈,你干嘛不早说;”就知道她要来这一手,媳妇亮剑了,“是这样,前两天我叫我二嫂的姑母的一个女孩来了,她叫阿莲,她明天就来上班……”
“什、什么?你倒是说明白喽,叫、叫人了?——文、文芳啊,青青那也是一把能手,人家正候着……她家一园子就长几个南瓜,一个也没舍得留下,全让我提来了,你看这事儿……”
“你干嘛不早说嘛!”
“啥?啥叫不早说?几天前老头子就说了又说的事儿!……文芳啊,你看能不能——先让青青来,那阿、阿什么以后再安排?”
“不行,妈!”文芳说得很干脆。
“真的不行?”
“哎呀,妈!阿莲明天就来。”
“就换不了?”
“换不了。”
“你!一个一个都要娘家人,就容不下咱韩家一个?”
“妈!韩,韩什么来着,韩家那青青,对,韩青青,她一个瘸子能干活儿吗?”
“住嘴!瘸了也比你娘家那几个店员那几个病秧子强,瞧瞧你娘家那几个,瘦不溜丢的,有个人样没?……”
“妈,以后还要缺人手,还有机会的!”儿子抢险来了。
“这话我耳根听得都起茧了,你还当韩家是一回事儿吗?这鞋店是姓韩还姓文?”韩母越说越来气,不分媳妇儿子,一路掩杀过来;这一句是冲她的儿,下一句是冲媳妇:“当初,不是你这姓韩的老爸给你借两千,你能开得起这鞋店?你娘家给借过一个子儿?你这是靠谁,你说!”
“我谁也不靠!”文芳没好气地回,“我靠过谁!”
“你——”韩母噎住了,咳起来。
韩其心一边拍着母亲的背,一边呵斥文芳。
“我说我没靠谁,”文芳没有让步,“就怕谁靠我。别以为两千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两万我都有。”
“你是有钱,有几个臭钱了,那又怎么着,谁靠你了?我死了也不靠你!不靠你……”跳着闹。
旁的人过来解劝。韩母收拾了背南瓜、地瓜来的麻袋,攥在手上,开门就跳出来,跳着骂,一路骂,一路下楼;儿子跟出来,一路要拉她回去,她咕噜着骂,不肯听儿子的,下楼走不多远,忽而想起自己是穿拖鞋来的,又返回来拿,提在手上光着脚边骂边走,愤愤的。媳妇那边也没消停。
夜色渐浓,城里的人们早吃完晚饭看电视了,那窗灯放出光来,路上还有路灯,这使城里的夜来得很慢——要是在乡下,有人已经上炕了。
“妈,您这是要去哪儿?没车了。”儿子一路的跟,情急之下用手拉住母亲的肩头。
“你是要叫我怄死在你家啊?”甩开肩上的手,仍走,“我去哪儿你别管,你管得了谁?老婆都管不住。你回去!”
儿没回去。母子一路走,来到车站,站门已经关闭。母亲在站门边倚墙而坐,死活不肯回去;儿子见劝不回,要给她开个睡房,这又讨上一顿骂。儿子只好陪着也坐下来。母亲这回泪多,话不多,可是,句句声声都打进他的心里,他流泪了。坐的地板是凉的,靠背的贴着墙砖的墙是冰的,秋风拂来,有几分寒意。坐不多久,他和母亲都感到了冷,做儿子的于是回家抱来一张被子。母子俩就靠这么一张被子熬,直到天明。
母亲走后,韩其心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来。熬了一夜,很渴睡,但是不能就睡,马上得去上班。他回来是想换件干净的衣服,身上那件靠墙靠脏了。换衣时,文芳醒来:
“还回干嘛?干嘛不跟你娘回乡下你们家去?”
韩其心无语,出门时把门摔得有些响,匆匆就上班去了。